东方主义语境下的伯纳德
普林斯顿大学近东研究终身教授、美国中东地区研究中最著名的专家伯纳德·路易斯(Bernard Lewis)无疑是想要跳出东方学怪圈的西方人。今年5月1日,伯纳德·路易斯出版了他的新著《从巴别塔到信使:解读中东》(From Babel to Dragomans:Interpreting the Middle East),这位被西方学术界誉为“最博学的”中东学者希望有机会在伊斯兰世界与盎格鲁-萨克逊世界空前对立的反恐时代,重新找到阐释中东的话语机会和自由空间。此书也在伊斯兰知识分子与美国中东学者中引起了空前反响。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伯纳德·路易斯是否一开始就已经陷入了对伊斯兰世界的误读之中。1950年的一个安息日,一位叫做伯纳德·路易斯的伦敦大学年轻历史学者第一次来到中东国家土耳其。当这位在后来40年闻名遐尔的中东研究者走进土耳其的奥斯曼帝国历史中,美国学者迈克尔·赫胥(MichaelHirsh)形容说:“他就像一个孩子迷失在玩具店里,或者是一个大盗走进了阿里巴巴的洞穴。”但是此时,伯纳德·路易斯最看重的,却是他自己后来所写的:“这就是伊斯坦布尔,在这个曾经是穆斯林帝国的心脏,西方式的民主正在萌发。”
以西方的普世价值衡量中东历史,从而让中东历史成为全球史的一个章节,而不是一份独立的宣言。这其实也是伯纳德的研究工作长期的客观效果。在《从巴别塔到信使:解读中东》这本看起来更像是伯纳德选集的书中,伯纳德用了50篇文章和演讲,从三个部分分别论述了中东以往的历史、当代事务,以及中东编年史的发展过程。涉及论题包括伊斯兰建筑、波斯文化在中东地区的流行、土耳其帝国与欧洲关系,以及恐怖主义的缘起等等。
与1997年出版的《中东———激荡在辉煌的历史中》一书相比,伯纳德的新书继承了他一贯的历史宏大叙事方法。他也秉承了其一贯的核心观点,即西方正在最后的历史舞台上,与伊斯兰世界争夺统治地位和信仰。在中东的土地上,文明的变迁必然是革命性的,是对原有文明的破坏与颠覆。因此亲自参与过萨义德与伯纳德之争的贝鲁特美国大学阿拉伯语系教授Khairallah·A.E.,回忆起1986年波士顿那场著名学者之辩的时候说,那次绝对是伯纳德的悲剧,因为萨义德将他批得体无完肤。
悲剧在白宫继续
伯纳德的悲剧也是美国中东研究的悲剧。这种悲剧在于,明明知道这种研究注定带有东方学的阴影,伯纳德们却依然偏执地进行。在9·11事件发生后,《沙滩上的象牙塔:美国中东研究的失败》(Ivory Towers on Sand:The Failure of Middle Eastern Studies in America)的作者马丁·克雷默(Martin Kramer)等人曾坚持认为,中东学术界是所有伊斯兰仇恨的源头。这种观念严重影响了美国政府对中东地区的战略稳定。
萨义德的高徒们认为,美国中东研究的悲剧在于,伯纳德作为美国对中东政策的思想之父,使学术和政治这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分野,在美国的中东研究中找到了结合的缘分。伯纳德·路易斯作为美国副总统切尼的座上高朋,是美国学者仰慕的席位。因此,贝鲁特美国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系教授Halah·Khashan将伯纳德的学术归结于一个不客观的研究:“当初他在伦敦念书的时候还可以算个学者,但到美国以后就变了。后来的研究都基于现实目的,为一种美国正在兴起的全球性新保守主义的政治利益服务,而不是客观的知识分子的态度。”
伯纳德作为中东研究教父的视野,实际上与美国新保守主义崛起的视野相重合。“中东必须变革”,这不但是伯纳德,也是美国新保守主义为中东政策预设的未来。因此《与自己交战》(At War with Ourselves:WhyAmericais Squandering its Chance to Build a Better World)一书的作者迈克尔·赫胥说,伯纳德思想的效力注定会在两种人身上发生作用,一是“对于权力的热衷者,比如小布什和拉姆斯菲尔德这种一走进办公室就想传递后9·11权力信息的人;另一种是新保守主义者,比如保尔·沃尔福维茨这种一开始就认定要找一个藉口,来完成第一次海湾战争所未完成的终极责任者。”
其实还远不止白宫里那些四年一换的达官们。几乎所有的中东研究者都认定,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实际上源自伯纳德·路易斯,是路易斯在美国的中东研究中首先发明了这个概念。Khairallah·A.E.进而表示,路易斯近乎偏执地认为阿拉伯世界和西方注定存在冲突,并且用宗教来定义冲突。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就是敌人。Khairallah·A.E.问我:“我本人是阿拉伯人,但我不是穆斯林,这里(指贝鲁特)还有我的家,我怎么可能把自己归属到西方去,我的敌人是谁?伯纳德把犹太文化算作西方的文明,可是犹太文化从哪里来的?”路易斯试图给人塑造一种印象,就是阿拉伯-以色列冲突实际上是西方和伊斯兰的冲突。许多中东学者甚至认为,伯纳德·路易斯是在为犹太复国主义者张目。
伯纳德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投身到源源不断的国际政治洪流中,并在美国对中东政策中发挥重要影响。这正是马克斯·韦伯所不能理解的。他在《以政治为业》中告诫即将放弃学术、投身政治的卢卡契:“政治的决定性手段是暴力,不管什么人,也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他同意使用暴力手段(这是政治家必须做的事情),他就必须接受由此产生的特定后果。”这是韦伯视野中政治的悲剧精神,也是伯纳德·路易斯的学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