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my 发表于 2003-10-25 20:59:54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
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
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
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
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
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
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
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
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
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
—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
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
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
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
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
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
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
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平日挤在巷子
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
……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
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
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
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
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姓来向自己
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
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
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同行的女
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
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
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
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
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
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
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
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
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
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
—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
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
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
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
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
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
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
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
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
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

    「万一变心了呢?」

    「——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阵乱打。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是我最早记得男女间的事,便是在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
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好
疼!怎么还要来——」

    又求他:「你轻点。……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浊。狞笑:「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才没有看真,
我——就当提早去探——」

    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

    发生什么事?

    后来,阿哦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同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多半是外婆:
「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说:「我拿他没办法——」

    又说:「以后还想生啊……」

    又说:「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么样呢。没有同他说,不说了——」

    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
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随便带我上学放学。
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烘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即使
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
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
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头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疗。
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书的成绩中上。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开本事把孩子带大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
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
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
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
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
比以前还好吃呢。味道一流。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

    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她浅笑一下:「九
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来。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
要喝西北风。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

    她又冷冷地说:「他的东西我一直都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了。你
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这样想。」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太。
——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的过。」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
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一点江湖意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
——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拧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
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头。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头,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
了厚实的肉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它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片新店,真
是毕生心血。

    「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门,目光随着我一直至老远。我回头还看得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小心车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转了新工。

    这份新工是当女秘书。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我有两三年工
作经验,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干
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小姐贵姓?」

    「杨。」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喉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
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
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以后毋需对杨小姐
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以后不用太罗嗦。」

    「是。」

    我忍下来。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定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
荀。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
把“毒素”带到身上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
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
重油多糖味浓,不是饮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

    「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
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时很重要的。」

    我说:「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的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白色
的百合。

    没发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音。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明天不再送了。」

    我说:「我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他问我?

    「星期日约了一些同学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
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饔、赤鱼饔……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
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
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
忽现阴云,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拧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
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赤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
「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你家开店吗?」

    又问:「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势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
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
白肉?

    「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
泪水。

    一看,手绢?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
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

    「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
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
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
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膀。

    不要紧,我们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
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
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
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
远远闻得香味。再随谁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蠔烙卤水豆腐(当然
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
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
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
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发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着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的看着他:「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前后那?」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
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地说:「其实我卖了十多二十年的鹅,只有
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菜厉害呢。白手起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她,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的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
正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
「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有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
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荐。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
有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
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
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
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載,像照顾婴儿般处理。
——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是: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
他熬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
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这是一个难得的“情意
结”。

    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定七
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铁达尼号”。
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
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着不是牺牲,
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

    「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

    “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代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
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补相识的人,毫无预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嘱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
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
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
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
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
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
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
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
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
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
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
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
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
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
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
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
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
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
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
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
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
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
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
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
——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
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
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
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
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1 」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
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
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
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
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
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
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
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
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
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
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
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
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同样的肉。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
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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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 发表于 2003-10-26 00:53:45

我是潮州人...

馅饼 发表于 2003-10-26 12:08:21

阿爽很喜欢的李碧华

一地鸡毛 发表于 2003-10-26 14:42:56

Originally posted by xyang at 10-26-2003 00:53:
我是潮州人...
乐底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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