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瑟纳尔。
尤瑟纳尔,玛格丽特(Yourcenar, Marguerite,1903-1987),真名Marguerite de Crayencour,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翻译家。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父亲为法国人,母亲为比利时人。她只受过很少的正规教育。1947年,成为美国公民,但她只用法语写作。她的第一本诗集 Le Jardin des chimères (1921)显示了她作为一个作家的高超技巧,她重新诠释了古希腊神话,使它们与现实世界发生联系。1922年,她出版了另一本诗集Les Dieux ne sont pas morts。她的第一部小说 Alexis, ou le traité du vain combat (1929;《亚历克西斯,或者一个徒劳挣扎的故事》,1984年出版英译本)是从一个艺术家的视角进行写作,这个艺术家想要献身于自己的事业,却遭到家庭的反对。她对意大利的访问促使她写下Denier du rêve (1934;《九只手中的一枚硬币》,1982年出版英译本),这是一本关于梦想和现实之间差别的小说。1934年,尤瑟纳尔遇到了美国人Grace Frick,她们成为非常亲密的伙伴。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尤瑟纳尔移居美国。她在莎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 College)教授比较文学。期间,她于1937年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波浪》(The Waves)译成法文,1947年又出版了亨利.詹姆斯《梅齐知道什么》(What Maisie Knew)的法文译本。
她最著名的小说是Mémoires d'Hadrien (1951;《哈德里安回忆录》,1954年出版英译本),法美两国批评界一致对该书高度评价。 这本小说是一个虚构的罗马皇帝的自传,以一封写给他收养的孙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马克· 奥里略的书信形式出现。另一本历史题材的小说 L'Oeuvre au noir (1968;法文原书名为<苦炼>,英译本书名为<深渊>,1976年出版),则是关于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虚构人物,弗兰德斯的炼金术士 泽诺(Zeno)的生活,这本书为她赢得了1968年的费米纳文学奖。1971年,她的两卷戏剧集Théâtre出版。她还写了早年家庭生活的传记,以及关于三岛由纪夫的论文Mishima: ou la vision du vide (《Mishima[三岛由纪夫]: 或者空虚的视野》,1981),并将一系列关于她生活和作品的访谈结集,以Les Yeux ouverts: entretiens avec Matthieu Galey之名出版(《睁开眼睛:与Matthieu Galey的谈话》, 1980)。
尤瑟纳尔不断挑战自己作为作家的能力,她的文学风格多变。但她作品的主要特色是对古代文明和历史变迁的丰富知识,以及尝试理解人类行为的动机。1980年尤瑟纳尔成为被选入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çaise)的第一个妇女。1986年,她被授予法国第三级荣誉勋位(French award, Commander of the Legion of Honour)和美国艺术家俱乐部的文学奖章(the American Arts Club Medal of Honor for Literature)。
(作者:Michelle Paull,伦敦大学英语文学讲师,东伦敦大学的媒体研究讲师)
附:原文
Yourcenar, Marguerite (1903-1987), real name, Marguerite de Crayencour, French poet, novelist, dramatist, and translator. Yourcenar was born in Brussels, Belgium, to a French father and Belgian mother. She had little formal education. In 1947 she became an American citizen, but she wrote only in French. Her first volume of poems, Le Jardin des chimères (1921), showed her sophistication as a writer by reinterpreting ancient Greek myths to make them relevant to the modern world. In 1922 she published another collection of poems, Les Dieux ne sont pas morts. Her first novel, Alexis, ou le traité du vain combat (1929; Alexis, or the Story of a Vain Struggle,1984), was written from the point of a view of an artist trying to remain dedicated to his work, but faced with opposition from his family. Her visit to Italy prompted her to write Denier du rêve (1934; A Coin in Nine Hands,1982), a novel about the difference between dream and reality.
In 1934 Yourcenar met the American Grace Frick; they became close companions, and when World War II broke out in 1939, Yourcenar moved to the United States. She taught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Sarah Lawrence College, produced a French translation of The Waves by Virginia Woolf in 1937, and published a French translation of What Maisie Knew by Henry James in 1947.
Her most famous novel, bringing her French and American critical acclaim, was Mémoires d'Hadrien (1951; Memoirs of Hadrian,1954). This was a fictional autobiography of the Roman emperor, written as a series of letters to his nephew. Another historical novel, L'Oeuvre au noir (1968; The Abyss,1976), presented the life of an imaginary physician, Zeno of Bruges. This won her the Prix Femina in 1968. In 1971, Théâtre, two volumes of her plays, was published. She also wrote biographies of her early family life, Mishima: ou la vision du vide (Mishima: or the Vision of Emptiness, 1981), and gave a series of interviews about her life and work published as Les Yeux ouverts: entretiens avec Matthieu Galey (Open Eyes: Conversations with Matthieu Galey, 1980).
Yourcenar's literary style changed with each work as she sought to challenge her abilities as a writer. However, her work is characterized by knowledge of ancient civilizations and historical periods, and an attempt to understand human motivations. In 1980 Yourcenar became the first woman to be elected to the Académie Française. In 1986 she was given the French award, Commander of the Legion of Honour, and the American Arts Club Medal of Honor for Literature. “对古代文明和历史变迁的丰富知识,以及尝试理解人类行为的动机。”
挺吸引人的。 有过她的帖
http://www.triphopmusic.net/kutdat/viewthread.php?tid=1123&page=1#pid9762
何谓永恒,借给一朋友看,朋友很喜欢,还给包了个纸壳.
小说中跨越了时间顺序,对刻画人的内心有一套,她的文集市面上有,<北方档案>,<虔诚的回忆>,<一弹解千愁>等
童年拾零
长期以来,我总是以为我的童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我听说的只是我7岁以前的只言片语。但是我错了:我想,我还根本没有机会去回忆。现在回溯我在黑山城堡最后几年的生活,有的情况便逐渐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例如,有一间百叶窗紧闭的房间,很长时间没有人进去了,里面堆放的物品激发了我对往事的追思。我尤其又看到了那些植物与动物,还有那些玩具、游戏以及为我制订的那些规矩,但也都已经模糊不清了,而且也不值一提。黑山城堡里杂草丛生,草丛中有一块连接晒台的陡坡,我经常从那里上上下下。草很深,都没有割。矢车菊、虞美人和雏菊长得很旺盛,我的那些保姆说这些花正好组成一面三色旗。这使我很不高兴,因为我希望我的花只是一些花,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当然,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些“佛兰德山虞美人”五六年以后竟然为一次葬礼增添了光彩。这些虞美人是献给牺牲在这块土地上的数千名英国年轻士兵的。现在,人们还用鲜红的纸扎成虞美人,在为某些盎格鲁-撒克逊人举办慈善事业时出售。我拉着小车去果园里采摘李子和醋栗,装满小车后拉着往回走,但由于草地坡度太大,小车滚下来,将水果撒在草丛里。在椴树开花的季节,采花的时间要持续好几天。把采摘下的花晾在仓库的屋顶上,整个夏天都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儿。
我有一只白山羊,米歇尔将羊角染成金色,在我懂得什么是神话之前,这只山羊成了我神话中的动物。我还有一只很白的大绵羊,每个星期六都要把它放在水桶里,打上肥皂给它洗澡。洗完澡后把它放在潮湿的草地上让它打滚。如果是春季大浴,还在草地上铺着毛毯、枕套、台布和毛巾。这都是头一年秋天雇一大群洗衣妇气喘吁吁叫叫嚷嚷地洗好,叠整齐放在仓库里备用的。(冬天的仓库里堆满洗好的衣服,气味儿没有夏天椴树开花季节好闻,但可能由于空气寒冷,气味儿不容易扩散的缘故,因此到处放了一些薰衣草。)每当夕阳西下,米歇尔在树林里点燃起许多淡绿色的小灯,很像萤火虫,闪烁着荧光。还是孩子的我被这只大手拉着,以为是进入了童话世界。孩子还有点儿担心会打搅了兔子的睡眠,但大人告诉她,兔子已经在窝里睡着了。
兔子每天黎明时分起床后,全天在辽阔的松树林里蹦蹦跳跳地玩。我每天都在窗前让人给我梳理垂到腰部的长发,看着它们在树林里,感到很宽慰。芭尔波把我前额的长发梳成两条螺旋形发辫,然后用蓝色带子扎起来。一会儿工夫,两个缎子结便垂在我的胸前,我被他们难以忍受地折腾完之后,才算得到了解放。兔子也像那些受到威胁的神灵似的小鹿,屁股后面撅着有趣的白色小尾巴跳来跳去。每天早晨,人们叫我往地上撒一些盐,等兔子过来吃的时候把它们捉住抱着玩。兔子的身子又暖和又柔软。但我并没有那样去做。因为我知道,神灵在玩的时候我们不去打扰,它们也会感谢我们。
我要讲的还是动物的故事。同时,我所能回想起来的第一个玩具,是一只神圣的魔术般的器皿。那是一头用白铁或铁皮做的母牛,但浑身包着一层真牛皮,脑袋还会哞哞地叫着左右转动。用改锥打开脑袋,向铁皮肚子里灌一点儿奶,奶便从粉红的奶头上看不见的一些小孔往外滴。从断奶的时候开始,我就拒绝吃任何肉类食品。我父亲尊重我的做法。人们把我抚养得很好,当然用的是不同的方式。我大约从10岁开始学吃肉,这样做是为了“随大溜”,但仍然不吃任何野生动物和有翅动物。后来没办法,我才吃家禽或鱼。40年以后,由于对残杀动物反感,我又回到了童年之路。
我有一头母驴,起名叫玛蒂娜。像许多母驴一样,它也有一头驴崽儿,名字叫春。春成天在它身边跳来跳去。我记得,我每天更多的是去拥抱它们母女,而不是骑在它们身上玩。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对一头驴子就产生了一种蒂坦尼娅式的爱。那是在布鲁塞尔,我被带到我的残疾姨妈家住了几天。康布尔森林中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头驴驮着孩子玩。我非常喜欢这头驴,骑着驴子围着小岛转了三圈之后要离开的时候,我哭了。米歇尔建议森林的主人把驴子买下来。但驴子很招孩子喜欢,驴子的主人要靠它养家糊口。我第一次怀着这种爱的遗憾回到了黑山城堡。至于在草原上放牧的牛和马,我最多只能把手伸进铁丝网里给它们喂一把草或一只苹果,“你知道,小宝贝,”米歇尔对我说,“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而且还得会做。人们相信牛没有马聪明。这是可能的。但是,当一头牛不小心把头伸进了铁丝网,它会来回地转着脖子,慢慢地抽出来。农场里的马有时把头伸进去了,也能抽出来。但如果是纯种马,它会被铁丝网拉破皮。”米歇尔本人就是一匹纯种马。
(摘自《尤瑟纳尔文集·何谓永恒》,东方出版社) 歹势,居然有过了。。。朋友介绍给我的。。。
一定要去找她的书!!! 恩
发现东西了 她的东西拥有强大的力量
象水一样缓慢柔和清新但是坚定而无法抗拒地淹没阅读者 马格丽特·尤瑟纳尔: 萨福或自杀
译者按:本文译自马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诗集《火》(伽利马出版社一九七四年版)。原文的主体部份没有分段,一气呵成,译者特意保留了这种文体风格以飨读者。 (译者不详)
我刚刚在梳妆室镜子的深处看见了一个叫萨福的女人。她的苍白像雪、像死亡或是麻风病人发亮的面色,因为她用脂粉来掩饰这苍白,便似一具因谋杀而死的女尸,颊上带着些自己的血色。她双目深陷以躲开白昼,也远离了那干燥的、再也不能给它们以掩蔽的眼脸。长长的卷发绺绺垂落,如同森林中的树叶经历过提前到来的暴风雨。她每日拔掉新的白发,这些灰白的丝线马上就要足以为她织一张裹尸布了。她怀念青春,作为一个曾经背叛它的女人;她怀念童年,作为一个曾丢失了它的女孩。她形容消瘦:沐浴时,总是掉转镜子以避免看见自己忧伤的乳房。她带着三个大旅行箱在城市之间游荡,箱子里装满了假珠宝和鸟羽毛。她如今是走钢丝的女艺人,就像古时候她曾是女诗人一样:因为肺的形状特殊而选择了一种在半空操练的职业。每天夜里,为基尔凯女妖2 饲养的猪猡表演,他们的目光将她吞噬。她在这满是滑车和平衡杆的空间中散发出星的幽光。她的身体靠着墙,被海报闪光的字母粉碎,成为时尚的鬼影,盘旋在一座座灰色城市的上空。被磁化的造物,对于尘世太飘逸,对于天空又太粘滞,她那双涂蜡的脚踏断了我们与大地缔结的条约;死神在她的身下晃动着使人晕旋的披肩,却从未令她目眩。从远处看去,她赤裸着,为群星所饰。像一位拒绝成为天使的运动员,因为不会拼死一搏去夺得所有的奖牌;从近处看去,她披着长浴衣像又展开了翅膀,使人觉得她是在假扮成女人。而只有她自己了解,她胸前的峡谷中跳动着一颗如此沉重而臃肿的心,除了这被乳房撑开的胸膛外无处可藏。这重量在深处压碎了骨头的牢笼,从虚空中向每个人喷涌出令人不安的死亡味道。在几乎被这难以安置的野兽吞下去时,她试图暗地里怀疑自己的心。她生于一座岛屿,这已然成为孤独的开始:再加上,她的职业使她每晚都不得不品味一种高处的孤寂;睡在她命运之星指向的圆形剧场,半裸于深渊的风中,受着缺少温柔体贴的煎熬,就像一个人缺少枕头。她生命中的男人就是她曾拾级而上的阶梯,没在脚底留下任何痕迹。那个导演,那个长号手,那个公关助理都有令人倒胃的打过蜡的小胡子、雪茄、利口酒、斜纹领带、皮夹子以及所有妇人们梦想的阳刚之气的外在特征。对萨福来说,只有年轻女孩的身体才足够软和,足够灵活,足够柔韧,使这位大天使在崖边假装失手让她们坠落时,又能及时把她们揽回来:她们很快就被这种拍击着翅膀变幻的几何学吓坏了,全都拒绝再做她的天空伴侣。她不得不回到尘世为自己寻找伴侣,忍受她们被抹布全然修补过的生活。这种日子里不仅仅是有襁褓,有为了星期六抽身出去而使的温柔伎俩,或是获准一日来和拥着姑娘们的水手共度。这些房间只是匹夫匹妇的窠穴,令萨福窒息,她朝向空无打开绝望之门,像一个为爱所迫而不得不与木偶共枕的男人。所有这些女子都爱着一个女人:她们也疯狂地自恋,她们自己的身体普普通通,如出一辙,或许是在寻求美的时候达成一致。萨福深陷的眼看得更远些,并因忧虑而昏花。那些年轻女子在镜前卖弄风骚,忙着装扮成偶像。萨福要她们向镜而笑以回应她自己颤抖的笑,直至嘴唇呼出的热气要灼烧镜中的面容并使那玻璃发烫。那耳喀索斯爱他所是的样子,众女之中的萨福却苦恋着她不曾是的样子。可怜的人,被这种对于艺术家来说与荣誉相悖的蔑视所笼罩,前方只有陡峭的悬崖。她从那较少受到威胁的同伴身上抚摸着“幸福”。那些领圣体女子的面纱泄露着她们的灵魂,使萨福梦想着一个不属于她的更清纯的童年,在种种幻觉之后,使人觉得她的童年真的是无罪的。年轻女子的苍白唤起了她关于那几乎是不可信的贞节的回忆。在伊丽诺身上,她曾爱过那种骄矜,她曾附身去吻她的脚。而对安娜多丽雅之恋则使她又想起节日上啃着馅儿饼的厚嘴唇,集市上装饰漂亮的木马,磨房的干草轻搔着睡美人的脖子。而在阿狄司身上,她曾爱过的是不幸,在一座被河雾和人气所窒息的城市深处,萨福遇到了阿狄司。她的唇上留着刚嚼过的姜糖的芳香,颊上的汗迹掺着泪水留下的霜痕;她在一座桥上奔跑,披着假水獭皮,蹋着有洞的拖鞋;小母羊般的面孔上满是受惊的温柔。阿狄司的双唇紧闭,苍白得像一道伤疤,双眼就像是浑浊的绿松石。这是因为她记忆深处有三种不同的描述,是同种不幸的三张不同的面目:一张是她的一位朋友的,她经常和她在星期日外出,而在一个从剧院归来的晚上,因为在出租车上拒绝她的抚摸,而被她抛弃了;另一位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曾为阿狄司准备一张躺椅,让她在宿舍的角落里安眠,后来却误以为她要骗取她情人的心而与她绝交;最后那张,是她父亲揍她时的面孔。她那时对一切都怀着恐惧:怕鬼,怕男人,怕十三这个数字,怕猫的绿眼睛。旅店的餐厅在她的眼中像一座庙宇,她觉得在那儿必须低声细语;而浴室则使她怕得直拍手,以驱赶恐惧。在这座城市,阿狄司度过了许多轻松而鲁莽的年头。为了这个古怪的孩子,萨福带着她离开了那儿。萨福强迫马戏团老板接受这个只会把花束成一捆的平庸的艺术家。她们共同辗转于都市的小路和剧场之间。遵循着这变动中的韵律,也就是她们这种漂泊艺术家和忧郁浪人的本性。为了使阿狄司躲开旅店拥挤成群的富人,她们住在配有家具的租房里。每天清晨,她们修补戏装,缝好那些并非丝绸的紧身衣上的破洞。萨福那单调的爱成为治愈这个病孩子并使她避开男人追求的力量。她给了阿狄司一种她从未了解的母爱,因为先前的十五年只是造就了这孩子的一种贫乏无能的情欲。走廊中遇到的那些抽烟的年轻人使阿狄司猛然想起一位朋友,一位她或许为没有吻他而遗憾的朋友。萨福也常常听她说起菲利普漂亮的内衣,他蓝色袖口上的铜扣子,他切尔莎(Chelsea)的房间里放满色情画刊的书架。阿狄司在和他分手时留下了这个穿着考究的商人的清晰的形象,就像对她生活中另外几个很难避而不谈的情人一样:把他们随意地放在她最坏的回忆中。阿狄司的眼皮渐渐蒙上了紫罗兰的颜色;她去邮局找留下的信。读过后又撕掉;她的情况奇怪地被海上商旅了解,这些旅行使年轻人通过碰运气而迷恋他们穷困的漂泊之途。萨福感到痛苦,为不能给阿狄司提供一个生活中休息的避难所,又为那对爱的恐惧使这个脆弱的小脑袋依在她结实的肩头。这个不幸女子饱含泪水,却有勇气决不让它们垂落。她向她的女友们表现出,也只是爱抚般的忧伤。她唯一的理由便是自称在爱的各种形式中,再也没有比这种对颤抖的造物来说是更好的了;并且日渐远离的阿狄司几乎再也不会有机会靠近幸福。一天晚上,萨福从马戏团回来得比平时更晚,带着她为取悦阿狄司而采集的花朵。守门人在她经过时扮了个与平日不同的鬼脸。楼梯的螺旋立刻显得像是蝮蛇的盘绕。萨福注意到牛奶盒没有按照习惯放在门毡上;在前厅,她闻到了科洛涅香水和金色烟草的气味。她发现阿狄司不在厨房里为她煎西红柿;不在浴室里赤裸着戏水;也不在卧室中等她来哄她入睡。在衣橱敞开的大玻璃门前,萨福开始悲泣,她心爱的女孩的内衣不见了。一颗从蓝袖口上掉到地板上的铜钮扣说明了这场出走的作者,尽管萨福固执地认为这不是永远;这位作者同样地造就了一种除死之外难以抗拒的恐惧。萨福重新开始在城中的小路上徘徊,急切地在每排房子里寻找那张一切肉体中最使她迷狂的面容。数年之后,她又到勒旺岛(Levant)停留,便重返旧地;她听说菲利普如今在斯密尔纳(Smyrne)掌管一家东方烟草加工厂;他刚刚和一位专横的富婆结婚,那不可能是阿狄司:这个被弃的年轻女孩加入了一群舞女的行列以度日。萨福再访过勒旺的旅店,那里的每个门房对她都各有一套:骄蛮无理、厚颜无耻或是奴颜卑膝;还有娱乐场,那里的香水味儿里混着汗臭味儿;还有酒吧,在酒精和身体的热气里,傻乎乎地度过一个钟头,玻璃杯底在黑木桌上印下了一个圆形水印,此外不留任何别的痕迹;她一直搜寻到十字军墓地,徒劳地希望再见到那个贫穷的,等她来爱的阿狄司。在斯坦布尔(Stamboul),凑巧的是她每夜都坐在一位穿着随便的年轻男人身边。他自我介绍说是受雇于一家海上旅行社;他用一只不太干净的手支撑着忧郁的额头。他们不时交谈几句无聊的话,就像在发生露水情缘的两个人之间经常听到的那样。他说他叫法恩,并宣称是斯密尔纳的一个希腊女人和一位布列尼塔水手的儿子:这回,萨福的心猛跳了一下,因为她又听到了阿狄司的双唇间常吐出的甜美口音。他还有一些记忆是关于逃亡、苦难及与战争不可分开的危险的,这些东西更秘密地与他内心的信条相关。他对她来说,仿佛也属于一个受威胁的种族,一点摇摆不定的温情也总是不能在他们的生活中保持。这个男孩被剥夺了在关爱中停留的权力。他是走私者,吗啡贩子,或者秘密警察的探子;他生活的世界充满动荡以及那些萨福从未听过的黑话。他并不需要向她讲述自己的故事以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属于不幸的博爱。她却毫不向她隐瞒她的眼泪;她最终向他提起了阿狄司。他认为他知道阿狄司:他模糊地记得,在皮拉(Pera)的一家夜总会里,看见过一个赤裸的女孩被鲜花拥着。他有一艘可供于周日在波斯佛尔(Bosphore)河上泛舟的蓬船;他们用它找遍了河边所有古老的咖啡店,岛上所有的餐馆,以及亚细亚海岸的家庭租房,那里住着几个生活简朴的外国黑人。萨福坐在船尾,看着一盏灯笼在这个年轻男人英俊的脸上闪烁,如今这是唯一的能使她感受到光明的人类。她在眼前这真切的人身上寻找那个逃走的旧日情人:同样肿胀的嘴唇,像是被一只神秘的蜂蛰过;在不同的头发下,是同样线条刚硬的小额头,像是在蜜水中浸过;同样的双目如同晦暗的绿松石;但它们镶在这张泛着灰白的棕色面庞中,使那个同样肤色的女孩不过如一片蜡屑,从这尊铜金铸就的神像身上剥落。受到震惊的萨福开始渐渐欣赏起这对坚强的臂膀,它们好像高架秋千的护栏;这双扶着桨的有力的手……而这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又都有恰好的女性的柔媚,使萨福爱恋。躺在小船深处,潮汐涌动,荡开了这个路人的身体,萨福沉浸于全新的刺激中。她不再向他讲阿狄司,除了提起那个迷途的女孩和她很像,但不如他美。法恩怀着不安的快乐接受了她的恭维,他的快乐中夹杂着反讽。萨福当着他的面撕掉了阿狄司通知她要回来的信,撕掉地址时不动声色。他看着她,嘴角泛起一丝颤抖的微笑。头一回,萨福忘掉了她那严肃的职业律令;她不再继续那种让每块肌肉处于灵魂控制之下的训练;他们共进晚餐;这对她来说是前所未闻的,她吃得甚至有点过饱。她只有几日可以与他在这城中逗留,演出合同就要把她赶向另外的天空。他终于答应和她在港口边她的小房子里共度最后一夜。萨福看着在这拥挤的房间中踱来踱去的生命,好像听着一个轻快和沉郁交响的嗓音。由于害怕打碎这个脆弱的幻像,法恩的姿态很犹疑,他对阿狄司的画像表现出好奇。萨福坐在铺着土耳其绣品的维也纳长椅上;她用手捂住脸以努力抹去回忆。这个女人就在这里作出了选择,把对那些脆弱的小鸽子的引诱和呵护献给法恩。她伸展并最终萎靡下去,软绵绵的被抛弃于她自己的性和心灵的重量下。她感到幸福,从此后身旁不会有那些只知接受的情人。她听到那个年轻人在隔壁逛荡,那房间里有一张洁白的床铺展着,象一种希望,无论如何也要令人起敬地开放。她听见他打开梳妆台上的瓶盖,在抽屉里乱翻,带着打劫者或是有特权的密友的信心。最终他打开衣橱大门,那里萨福挂着的袍子像吊死鬼,还有几条阿狄司留给她的俗气的花边。突然,一丝闪亮的声音鬼魂般颤抖着传来,就像一下会引起惊叫的抚摸。她起身来到邻屋,她的爱人披上了阿狄司留下的浴衣:平纹细布搭在他赤裸的身上,显出舞者修长的四肢那非常女性的优雅。脱下男人紧梆梆的服饰,这具肉体柔韧光滑得像是属于女人。尽情享受易装乐趣的法恩就是那消失的美丽林仙的替身。这还是那个给她带来泉水的欢笑的女孩。服饰不整的萨福痴狂地跑向门口,尽管那个逃逸的欲望的精灵将只能给她几个忧伤的吻。她沿着通向大海、满是垃圾破烂的街道跑下,扑进肉体的波涛中。明知她再不会和她相遇,走到哪里也无法找回阿狄司。这张无所不在的面容挡住了她所有的生路。黑夜降临,像一种疲劳打乱了她的记忆,一些血迹凝固在睡着的人身边。一刹那,她心中响起钟磬齐鸣的乐声,如波涛激荡:不知不觉地,她被一种长期的惯性带回到基尔凯的魔穴,她曾每夜与掌握晕眩的天使较量的地方。最后一次,她陶醉于自己的生命散发出的野兽气息和那庞杂的像是爱情的音乐。一位服装师替萨福打开了她已被废弃的梳妆室,她脱得一丝不挂仿佛要献祭于神;一件肥大的白袍在身上悉索作响,恍如鬼魅;她飞快地在颈上系上一条作为纪念的项链。穿黑衣的剧务通知她该上场了:爬上了她的世间绞架,萨福沿着绳梯向高处逃去,逃避那对相信一个年轻男子曾经存在的嘲笑。她远离了橙汁的小贩的渲染,远离了玫瑰色儿童尖利的笑声,远离了舞者的长裙,远离了人群之网上成千上万的孔洞。她把腰挂在唯一的支撑上,这支撑点顺从了她对自杀的执着。高架秋千的扶索把这个只是半个女人的疲惫的生灵变成了一只鸟;她飘荡着,深渊中的大珊瑚,用一只脚悬挂在那不相信不幸的公众眼中。而天赋的灵巧又在周身涌现:不管她如何努力,都不能丧失平衡:摇摇欲坠的骑手,死神在下一个秋千架上又把她放回马鞍。她最后爬上了比灯盏更高的地方:观众们因为看不见她而不能再为她鼓掌。系在她身上的绳索能够开启雕星的拱门,她唯一的进入之途乃是冲碎天空。眩晕之风使她身下的梯绳、滑轮、以及绞盘吱呀作响,这些她命运中的玩意儿从今后将被超越:摇摆仰合的空间如同北向季风中的海洋,布满星辰的苍穹在桅杆之间倾覆。远处的音乐不过是一个光滑的巨浪,冲刷掉了所有的回忆。她的双眼已经无法分辨绿色火焰中的红色;蓝色聚光灯打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在这儿或者那儿,映出女人们赤裸的肩膀,像是温柔的礁石。萨福钩住她的死亡,如同一个钩住大海的岬角,她挑选着一个坠落的合适的地方,以不被那网接住。她作为走钢丝女艺人的命运只占据了空旷无垠的马戏场的一半:在另一部份,小丑们上演的海报戏正在沙上继续,没有任何东西准备阻止死亡。萨福陷于迷狂,双臂张开仿佛要拥抱无限的另一半,身后只留下一根平静的梯绳来证明她曾从空中离开。但是,那些不想活的人也冒着死不了的危险。她在模糊的坠落中撞上了一盏蓝色大水母般的灯,撞得她头晕目眩但毫发未损,撞击又把这徒劳的自杀者弹向了网边。那网在灯浪的泡沫中将她上下抛动着。张开的网眼并没有避开这座从天空深处被打捞起来的雕像。很快,这张网就只是在沙滩上拖着这具苍白的大理石躯体,奔淌的汗水使她真的象一个海中的溺水者。
我所见到的“不朽者”
在巴黎,谁都说尤瑟纳尔很难见。原因大致有这么几个:她经常住在美国或瑞士,较少住在巴黎;即使来巴黎小住,她也不轻易接见客人;尤其是她去年当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以后,声誉倍增,照巴黎的说法,身份太高。这,也可以理解:自从十七世纪法兰西学士院成立以来,进入法兰西学士院就是文化学术界人士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谁要是坐上了它数目固定不变的四十个席位中的一个,就会被称为“不朽者”。而她,作为一个文学家,不仅成为了院士,而且还是学士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妇女院士。当选以后,以学术眼界极高而著称的美国哈佛大学,很快就作出了反应,在六月份授予她名誉博士的称号,她参加了仪式,仪式一完,人就不见了,在美国这个最高学府也没有停留,就象“惊鸿之一现”。
我把将要会见的消息告诉了外交部文化技术司接待办公室的负责人马第维先生,他作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哦,太好了,我真有些嫉妒你们,能与尤瑟纳尔见面!从电视上看,她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和善的老太太,可是,要见她可真不容易!”
我见她倒没有碰到多大困难:与加里玛出版社董事长克洛德·加里玛见面的那次,我向他谈到了我们准备在《法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丛刊》中,编选一本《尤瑟纳尔专集》,表示希望能见到这位女院士。克洛德·加里玛先生不愧是法国文化界的头面人物、法国名作家们的好友,不几天,他就通知我:“尤瑟纳尔同意与柳先生会见”。
她住在巴黎第五区大学街的大学旅馆。这说明她在巴黎的确没有安家,只是暂住。走进这家旅馆,到了三楼,还需走上一道木梯,我还没有来得及抬头,有人就在上面招呼了,往上一看,一位老太太正俯身在楼梯栏杆上向下瞧,她那宽大的脸盘显然就是尤瑟纳尔的标志。我赶紧走上木梯,其实不到十级。她没有等我上到她面前,就表示了欢迎,使我一下就强烈地感到了她的和善。
我们被引进的那间房间,显然是她一整套房间的外间,用来见客和工作的,透明的茶几上供着新鲜的石竹花,陈设都很讲究,但又表现了主人的旅行生活的特点,有两个旧行李箱搁在一旁,没有书架,只有少数几本书散在桌子上、沙发上和壁炉上。
我说明了我的来意。她对《法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表示了浓厚的兴趣,问我出版和编辑了几本,我告诉她,萨特的专集已经出版,马尔洛的专集即将付印,新小说派的专集和莫洛亚的专集正在编辑。为了不至于使她对为什么选入了莫洛亚感到奇怪,我解释说,这主要是为了介绍莫洛亚作为一个传记作家所取得的杰出成就,并不是把他作为法国当代文学创作中一位大师来对待,而再下去,就准备编选她的专集了。她认为《丛书》从萨特与马尔洛编起很有见地,选择安德烈·莫洛亚也很对,因为他的文学家传记的确写得很好,而对她自己能够入选,则谦虚地表示了“深感荣幸”。
我看着这位将近八十岁的胖老太太,感到她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包含着丰富复杂的内容。她具有不一般的经历,出生在比利时一个很富裕的家庭,从小就在不断的旅行中度过了不少岁月,以在法国与英国的时间为长。直到一九三七年,她才总算定居在美国,她在美国任教,用法文写作,选择了东海岸一个小村子作为定居处,以便随时又可以到欧洲和世界各地去旅行。她不仅是一个文学家,还是一个女学者,她从小受希腊文化、人文主义文化的熏陶,对历史有广博的知识,对东西方文化都有浓厚的兴趣,她博古通今,学贯东西。她作为一个作家,又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她写小说,也写诗和剧本,在翻译方面亦颇有成就;而以其创作倾向而言,她又是那么复杂、不容易把握,你说她作品的风格严谨、隽永,堪称古典式的吧,可她的思想意识、道德观念又完全是现代的,属于纪德那一个传统,而且,她作品的题材也很广泛,有古代历史的,也有现代生活的……我面对着她,深深感到她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一大堆问题象潮水一样涌上我的脑海,我不甚了解的问题显然要比玛第厄·加雷更多。这位访问者在多次访问中所提的问题,已经使她的回答构成了一本自传性的书:《开阔的眼界》,这本书,我是在会见前两个钟头才在蓬皮杜文化中心旁的书店里买到的,封面上有她的照片,那是一种到了不惑之年的神态,安详而充满自信,正象那不大客气的书名一样……
我的问题比玛第厄·加雷多,而我的时间比他少。我只能在至多两个小时的礼节性的拜访里,争取多听听她的回答。因此,我不得不把自己的问题浓缩起来,先问她在自己的作品里力图表现什么样的人类图景。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如果说贝克特在自己的剧作里是要表现人类生活荒诞的状况和人类在等待的苦闷,萨特在自己的小说里是要表现人的存在与客观世界的关系,马尔洛在自己的作品里是要表现人类在追求、奋斗、挣扎中的激情和力量,那末,尤瑟纳尔,您在《阿狄央的回忆》和《炼金术》中写古代的历史故事,您在《致命的一击》中写一九一八年波罗的海沿岸国家战争中的插曲、写没落的贵族阶级在苏维埃革命前徒劳无益的反抗,您在《阿莱克西》中写主人公婚姻失败后的苦闷、矛盾和追求,究竟是要构成一种什么性质的人类图景?
我问的是“性质”,她答的是“情况”。她说,照她看来,人类总的状况是难于找到一种和谐,而她涉及人类状况的作品,主要有这么几部:一部是《阿狄央的回忆》,它写罗马一个到了晚年的开明君主,他看到了帝国将要面临的末日,力图为人民做些好事;另一本是《炼金术》,它讲一个十六世纪的炼金术士,在一个动乱的时代、在各种政治力量的钳制下,甚至在被迫害的情况下,如何尽自己的责任;还有一本是《象水一样流》,它将于明年出版,讲的是一个普通工人在现实生活中求生存的努力和他的所见所闻。说到这里,她作了一个总结:“您看,帝王、炼金术士、工人都写到了,这就构成一个全面的人类的图景。”接着,她又作了一点补充:“在《阿狄央的回忆》中,有一章谈到了对世界的观点,在《象水一样流》中,也有章节专门写到人类状况,写主人公对人生、对历史的看法,至于这些章节如何选,那就由您决定了。”她觉得她的回答已经够充分了,于是又把话题落实到她的专集问题上来。
我对她的回答既满足又不满足。满足的是,她事实上已把她自己所认为最重要的作品列举了出来,并作了说明。据我所知,这三部作品中,出版于一九五一年的《阿狄央的回忆》在当时曾获得很大的成功,而《炼金术》则是批评界公认的尤瑟纳尔作品中最杰出的一部。这一部以十六世纪为背景的小说的主人公,不仅是一个炼金术士,还是医生、哲人,他的思想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些思想巨人的混合物,要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就需要有对思想史广博的知识,何况作者对历史环境和氛围的描写又是那么丰富,那么真切。
我不满足的是,她并没有对她的作品作一个概括,就象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前言里,对自己数量庞大的作品曾经作了一个高屋建瓴的说明那样。我只好再提一个与此相近的问题:“您在自己的作品里力图表现哪些思想观点?”按国内的文艺理论术语来说,我所问的就是她作品的主题和思想意义,她所要提出的问题以及对这些问题的观点和态度。我觉得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比前一个问题似乎更有必要向她提出,因为,法国评论家曾经有过这样一些说法:“尤瑟纳尔的叙述完全不带有她自己的观点”,“她不追求任何政治意义,而只单纯地展示‘人类的材料’”等等。在我看来,这种说法对于文艺创作来说,是不大可能的,作家所展示的形像总有一定的思想意义,只不过有外露的与蕴藉的区别而已,因此,当时我觉得,不论对尤瑟纳尔作品的形像我们将作些什么分析,但很难得有眼前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听听尤瑟纳尔谈自己作品的含义。
可是,她的回答和她作品形像的含义同样蕴藉:“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总的来说,对真理的探索是我的主题,我认为,要通过人、通过有生命的东西来寻求真理,这是我主要的见解。”她对这个抽象的回答并未进一步的解释,而接下去就谈到了她的另外两部作品:“这两本书是谈我的家庭的,通过自己的切身经历研究了关于家庭在政治和社会地位方面的一些问题以及金钱在家庭生活中的角色等等。现在,我正在写第三本。”我想,她所指的大概是一九七三年出版的《虔诚的回忆》与一九七七年出版的《北方的档案》。这两本书我没有读过,不过我知道,她出生在一个很有钱的家庭,幼年丧母,她的父亲给她提供了高级的教育,为她聘请了各种语言的家庭教师,带她到世界各地去旅行,而后来,她就进行写作,完全是一个上层阶级的知识份子。她如何通过这样一个家庭的生活去探索真理呢?这是当时的谈话在我脑海里留下的一个问题。
她似乎很愿意随便谈谈家常,而对需要作系统回答的问题看来不大热心。她告诉我们,她进入学士院是接替了一位地质学家,因此,她的就职演说是关于石头的研究。她这里所指的,大概是法兰西学士院的惯例,凡新当选的院士必须在就任演说中对自己的前任和他的学科发表评论,即使你并不是从事于这个学科的。不论这个由来已久的惯例是否合理,尤瑟纳尔所讲的这件事,毕竟说明了她的博学。接着,她又谈到她对东方文化的兴趣,她除了精通两三种欧洲语言外,还会日语,中文则略知一二。她曾经对日本文学进行过研究,对中国古老丰富的文化,她承认自己并不熟悉,虽然她根据元曲的故事写过一篇《王佛得救》的小说,她认为那篇作品不过是想像之作,并不意味着她对中国的文明有什么研究。她还说,她曾经到东方旅行,只可惜没有到过中国,她明年还要到日本去呆六个月,希望届时能到中国去一次,等等。
我并不希望她谈一些人所共知的关于她的事,而总想多听听她谈自己的见解。于是,我把她和她的同胞、另一个杰出的女性斯达尔夫人作了联系对比。我谈到了斯达尔夫人在十九世纪条件下超脱了法兰西文化的局限而对全欧文化显示了广阔的胸怀和“全欧性”的眼光,我又谈到了尤瑟纳尔的经历和她对东西文化的修养和兴趣以及她堪称“全球性”的视野,并希望她谈谈自己对东西文化的历史和现状的观点。
“是的,我的确有全球性的视野”,她欣然接受了我的提法。我当时觉得她讲话的语气,正象她的《开阔的眼光》这一书名一样,都表现了她对自己的价值并不想表示什么谦虚。不过,她实事求是地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应该的,因为我是生活在二十世纪,而斯达尔夫人只是在十九世纪。在我们这个世纪,全球性的交往是大大地发展了。”至于对东西文化的历史和现状的观点,她只讲了一两句话:“我主张应该对人类生活和人类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发生兴趣,都进行研究,二十世纪已经有这个可能了,这种研究,在美国比在法国进行得好一些。”
我有我想谈的问题,她有她想谈的问题。她开始了。她先问我,她的专集将如何编选、在什么出版社出版、如何发行、读者对象的范围有多大、印行多少册、什么时候可以出版,当然,还有她最关切的那个问题,即作者的版权、稿费问题。她始终带着微笑,兴致勃勃地围绕版权问题,接二连三地向我提问。我向她说明了我国尚未参加国际版权协定后,总算以这样的话使双方愉快地结束了那个话题:“作家最宝贵、最消耗不尽的财富,就是自己的读者,尤瑟纳尔专集在中国的出版,虽然不能带给您版权,但却将给您带来八亿读者,我认为,这笔‘财富’是相当可观的”。
刚才那个话题一完,我赶快提出新的问题:自从法兰西学士院成立以来,它就有对当前文艺状况发表批评性意见的传统,那末,尤瑟纳尔,您作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对法国当前文艺状况有些什么见解呢?
对我的这个问题,她回答得非常明确,看来是她早已形成了的见解,而又是我所深深同意的:
“说句放肆的话,我认为法国文学当前是处于低潮,过去,普鲁斯特、纪德、萨特,加缪、马尔洛,他们是高潮,现在则没有象他们那样的大作家了。”她又随便把话题一转:“最近,我读了一本法兰西学院奖候选作品,作者是一位西班牙血统的法国人,这本小说反映了不少西班牙的社会现实,我投了它的票,但它并没有得奖”。她举这个例子似乎是说,她对文艺的评判,有时是并不能为多数人同意的。“不过,太现代派了一些”,她对那本小说补充了一句带批评意味的评语。
“从您这句评语来看,那末,您对现代派文学有什么看法呢?您自己是否就是一个完全属于古典传统的作家呢?”
“我既是属于传统的,又不是属于传统的。传统的特点就在于不离开既成的东西,但我并不接受既成的东西”,尤瑟纳尔回答说。她又继续下去:“我的愿望是为读者所理解,现在,在法国有的文学流派,只讲形式,把时间、空间都打乱,读者很不容易懂。我希望我的作品能为读者所懂,所以,我与这样的现代派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她指的显然是新小说派,不过,不大具体。在我进一步要求下,她作了更具体的说明:“在我看来,新小说派不怎么好,它拘泥于文学,太文学化了,它不重视内容。我认为作品的内容很重要,人的感情很重要,作品应该有内容,应该表现人的感情。而我,我并不脱离当前世界的现实内容,只不过,我喜欢用历史来表现现实,比如说,现在世界上存在的大问题,过去世纪都存在,现代生活的许多危机,根子往往在上几个世纪。”我抓住她这些见解,以挤柠檬的劲头要求她再说下去,但她所作的解释却又很简单了:“比如说,我在《炼金术》里写了两种世界的冲突,这正反映了当今‘铁幕’两边世界的情形,现在的欧洲的状态和十六世纪差不多,现在有,‘铁幕’,过去也有,而且,今天的地理状态和十六世纪也相似。此外,还有一些相似的现象,例如财富的增加,垄断的出现,等等。”从她这一段的解释里,我又一次感到她不是用历史社会学的观点和方法来分析历史与现实,而喜欢从抽象的格局、表面的社会现象去进行联系和比较,从此得出某种抽象的结论。也许,这就是她,如人们所说,作为巴黎保守的上层在文化上的代表人物所具有的一个特点吧。我这样想。
结尾的谈话比较轻松随便,我们从她所描写过的十六世纪这个时代谈到了拉伯雷。尤瑟纳尔表示,她更接近蒙田,因为在她看来,蒙田对人情更加重视,而拉伯雷的书则象密码一样难以理解。她这一见解,在我看来甚为典型。蒙田是十六世纪温和的人文主义者,他远不及拉伯雷具有泼辣的革命气息。尤瑟纳尔在这两个人之间有所选择和偏好,对于她来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我觉得她说拉伯雷的书有些象密码,实在令人难以同意。我还问到她在法兰西学士院任职的情况,她说,每逢星期四,学士院的院士们总要聚会,念念法兰西学士院字典的条目,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这部字典最初成于一六九四年。她说的时候,语气随便,略带讽嘲,象在讲一个早已过时的古老的习惯,一点也不想叫她的听众对学士院肃然起敬。最后,我问起她今后的创作计划,她说,明年,她将出版小说《象水一样流》,目前正在写关于自己家庭的第三本书,此外,就是要为《七星丛书》编选她的作品集了。她兴致勃勃地讲着这些待完成的工作,显示出一种八十岁高龄的人所难得有的一种不断开拓的精神,特别对《七星丛书》将收入她的作品更是津津乐道。我也就此向她表示祝贺,我说,根据这套丛书的性质,她进入这套丛书也就是进入经典作家的行列了。
我们告辞后走到街上,天已经很晚了。从刚才的谈话中一松弛下来,我突然感到有点疲倦,虽然会见只将近两个小时。我感到这不到两小时的谈话似乎比和其他作家谈话费劲,我走着,心想:“巴黎人讲得不错,尤瑟纳尔的确很难见”。
巴黎鳞爪
柳鸣九
《读书》1982年第5期,总第38期 ft,电脑上看见长串的字头大,
她的书静下来读,我以往爱听着歌儿看书,看她的书不行,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最后还是静下来读对了味儿.>-| 去北京买了7本她的书`~~~ 7本呀7本`~~~ 加上其他的把我扛死了。。。
我是个神经病。 两个玛格列特,游移了好久。嘿嘿,还是杜拉丝好读点。尤瑟纳尔静不下心来我一个字看不下去,静下来……最喜欢哈德良回忆。不过真的看着吃劲:)
东方出版社2003年3月出了她一堆。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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