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 发表于 2004-5-14 16:38:56

消解的戏剧:陈三两

在古朴苍凉的锣鼓声中,一个女人戚戚哀哀地上场了。多少故事也都是这么开场的。可偏偏这个陈三两呵,枉你在富春院作妓女这些年,我原以为一般女人怎能做的了妓女这一行当,而又在此行当中混出名了的,毕竟是看破了些世态。可你较真儿,冤枉虽然却是冤枉,然而,比比曾经爹娘的惨死、毅然的卖身、不堪受辱去卖文章来,这点儿官衙挨板子的冤枉又叫什么冤枉!下层人活的是个平安,又有几个是不冤枉的。
   
一出戏就是一篇神话。四五个人物,有限的小舞台,演尽了做人的艾怨。烟花妓女陈三两被卖给了一个老头,她抵死不依,说非要保自己的清白家声,可笑!我原想,故事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一个知州和一个妓女在对簿公堂,下场如何可想而知。这陈三两读了一些迂腐之书在肚子里,便大胆怒骂公堂,招致来挨板子也是活该。
   
然而,它毕竟不是述说陈三两的肝胆;公堂之上,不是非要争得你一个做官的清白。民者,再有胆,至多跟了别人去造反,结果仍旧为民;官者,再清白不过是量力而知足。作为道理不用讲谁都明白。可是,民间的冤枉到了公堂之上,自然成了水中的豆芽菜,膨胀的力量拦也拦不住。那陈三两唱道:“小小毛锥细且尖,赃官握执神鬼惊。一笔下去比山重,庶民们无辜断终生。左写一撇不成字,右写一捺人字成。尊声老爷抬头看,人到了难处最伤情。”
   
我们姑且认为妓女也是有妓女的难处的,不问便罢,一问故事便来了。原来她当年偶动恻隐之心,捡一弟弟陈奎,青楼设馆,诲人供读,赴考得中,尚有牵挂,以为自己的苦命总算熬到了头,即便自己名声不好,嫁不得皇亲国戚,总能讨一门好亲事,了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谁承想被卖给了一老头,别说老头,就是英俊少年,这时的陈三两——假设我们替她设身处地的思考一番——总得问问对方的家世名声!
   
这些难处可不能总问,问着问着自己也就绕进去了。州官越听越不安,那陈三两说当年她父亲得中文举,全家赴燕京候补,不想文凭被刘瑾转卖他人,爹娘屈死在报恩寺,“事出万般无可奈,我头插草标卖自身。有一位客官把我买,他言说也是临清人。身价银卖了二百两,一百两纹银葬双亲。兄弟寄养报恩寺,交给那方丈一百银。姐弟洒泪分别后,跟随那客官起了身。只说跟他回原郡,不料想他把我卖娼门。”
   
州官听了,扼腕跌足,这不正是自己的家世吗?眼前哀怨的妓女不也正是自己的姐姐吗?于是开始了州官的苦苦认亲。这陈三两满肚子的怨气,正千回百转,积郁在胸,无处遣散,这一听说贪赃卖法、刑法伺候的州官竟然是自己分别了十二载的弟弟,眼睛一闭,撕心裂肺的唱:“我的大老爷——”,一个“爷”字唱出了河北梆子的激越与苍凉。情与感、声与色结合的天衣无缝,让人听得断肠心酸、心潮澎湃、潸然落泪。
   
这一问一答,竟然蕴含了如此巨大的情感落差,故事已经有些意思了。故事如何收尾也算是一个看点,陈三两的怨已经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岂肯轻轻松松饶了这个弟弟?满腹含冤的陈三两本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自己当年的将自己都卖了的牺牲落得如此下场,虽然做弟弟的不知道是姐姐光临公堂了,可想想当年自己爹娘皆因为贪赃才屈死报恩寺,总会有一些教训在里头,然而丝毫没有,可见本性难移呵!再想想自己培养大的陈奎,得中风光之后,也未必还记得他这个青楼的姐姐!
   
观众的情绪大概也调动到了高潮。谁人没点怨气?就是这点怨气没有陈三两堂皇,难免也勾引的膨胀起来。怨气原本就来的无缘无故,可这怨气既然被勾引上来了,却如何来消解呢?你不可能让老百姓看戏像读鲁迅小说一样,自始至终忍受着灵魂的折磨与拷问,希望与绝望相克相生,以期引起改革与疗救的注意。中国的民间自有一种消解的风平浪静的结局,你可以说他是圆满,可他并不简单。
   
正在不可开交之处,陈奎上场了。和恩姐陈三两重逢,先是一跪。这陈三两本来已经开始不抱希望了,自己的亲弟弟都如此,况且陈奎?如今见到自己苦苦培养大的弟弟尚认自己这个姐姐,自然欢天喜地。这一跪,大概就是为官者向为民者的一跪,纵使你为民的有天大的怨气,先就消解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就好说好商量。那乐声自是典雅堂皇,一派欢天喜地,中国的戏剧,除了《窦娥冤》、《杜十娘》,结局都有这些乐声!
   
姐弟先是叙离别之情,叙着叙着,委屈油然的来了,“问兄弟带来银多少,将银两借与我几封。送给这位大老爷用,也免的你姐姐再受刑!”陈奎哪知道这是她弟弟呀,拉下去四十大板。可是终不免也知道了,陈三两说:“当年分别在燕京。我为他长街把身卖,我为他更姓又改名。我为他受尽人间苦,我为他毁誉败门风。当初谆谆教导他,莫将名节看太轻。如今他把高官做,贪赃卖法辱门庭。”这一段唱犹如京剧里的垛板,却又比它有力,自幼于民间生长,自有民间的乡土味。
   
三四个人演完了这么一则故事。结局自是圆满,观众们该是满腹叹息着回家休息了,怨气有还是有的,不平也并不会因为一场戏就感动的绝灭。州官大概不会吸取什么教训,因为他们公务繁忙,哪里抽得出空去听他们咿咿呀呀的唱,陈奎似的大人物自然常能秉公断事,却无缘于我们民间。老百姓只好空幻的想一场,将怨气膨胀一番,消解殆尽,故事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也没有现代故事的严密逻辑,然后再去过自己风平浪静的幸福日子。

eva 发表于 2004-5-14 16:54:53

作者在生活中是那种一本正经的清瘦的方形的人么?

方舟 发表于 2004-5-14 16:58:20

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误会了吗?

eva 发表于 2004-5-14 17:01:29

没有,你的文字有标签。

你是在广州吗?去过水边?

方舟 发表于 2004-5-14 17:21:52

那就好。我的简介里面不是有所在地吗,基本上是没错的。谢谢回帖子:)

没去过水边,想去啊,就是老去不成。

一地鸡毛 发表于 2004-5-14 17:51:54

不大懂戏剧!
这篇文字写得还是让人很舒服乃至于佩服。

barrett 发表于 2004-5-14 19:53:25


《陈三两》唱词辑录


李世济之京剧《陈三两爬堂》唱词

家住山东在临清,李家大宅有门庭。父名久经曾中举,老母生我姐弟二人。
我名就叫淑萍女,兄弟小名陶哥儿,他大名叫,他叫李凤鸣。
我的父曾经中皇榜,刘瑾贼贪贿赂转卖文凭。二爹娘双气死报恩寺,无钱葬埋姐弟被困在北京。
无奈何我头插草标把自身来卖,卖得二百两身价银,百两纹银葬父母,百两助弟读书文。
劝兄弟发奋读书把功用,不要虚度好光阴。姐弟在北京苦离别,可叹我李淑萍——
  自卖自身,更姓改名,受尽了折磨,流落到娟门,犹如红叶,飘落泥坑,
  满心盼望,兄弟凤鸣,不愧祖先,立志成人,为人要正,为官要清,怀念手足,为姐赎身。
  想不到一别十年,杳无音信,想到此处,好不叫我寒在我心,酸在我心,恼在我心,
  气在我心,恨在我心。


孙毓敏之京剧《陈三两》唱词

  剧本改编:陆翱

  衙役们如虎狼吼声阵阵,知州府似阎罗殿幽暗森森。
  可叹我青楼女红颜薄命,出虎口入牢笼浪打浮萍。

  幼年不幸丧爹娘,沦落娼门度时光。我不愿辱门楣廉耻尽丧,无奈何提笔卖文章。
  一篇文换来银三两,陈三两名儿传四方。鸨儿得银心意满,才免我青楼不做娼。
  可恨她贪而无厌生歹想,又把我卖与珠宝商。三两我好似冬前草,苦命女又遇雪上霜。
  民女满腹辛酸泪,望求老爷做主张。

  是非黑白俱颠倒,一团怒气冲九宵。怪不得官司一边倒,原来是贪官污吏犯律条。
  陈三两公堂将他骂,你受贿枉法罪难逃。礼仪廉耻全不晓,你枉戴乌纱着红袍。

  疼得我几番昏死复又醒,狗赃官知法法犯动非刑。
  眼睁睁这人面禽兽欺压百姓,咬银牙拼一死我据理力争。
  你依仗酷刑来压我,想是你理屈词亦穷。

  提起了贤兄弟心神安稳,狗官竖耳你仔细听。甲子年间中举显才俊,乙丑会试名扬京城。
  妙笔生花飞彩凤,碧波金鲤跃龙门。沐春光一枝独秀风流占尽,圣明君慧眼识才点精英。
  状元公扬鞭策马章德府,奉圣命巡按中原察吏风。
  秉忠心为民请命平冤狱,吓得那污吏贪官胆战心惊。
  不惧邪魔缘身正,万民沸腾称颂声。小弟祖籍邯郸郡,陈奎就是他的名。
  何不传来严刑问,问一问我的话是假是真?

  青楼设馆有罕见,姐弟秉烛读圣贤。诸子百家俱读遍,陈奎他刺骨悬梁志愈坚。
  满腹经纶才华显。皇金榜占鳌头天下名传。

  小小毛锥细且轻,赃官握之鬼神惊。一笔下去比山重,庶民无辜断终生。
  左写一撇不成字,右写一捺人字成。老爷抬头看仔细,人到了难处最伤情。
  人字两边添两点,可怜我出苦海又入火坑。活字下边添个口,陈三两陷进这幽谷中。
  谷字头上加宝盖,大老爷你该容情时因何不容情!

  忆往昔不由我辛酸难禁,老爹爹李九经祖籍临清。
  李淑萍乃是我真名实姓,亲胞弟陶哥儿他叫李凤鸣。
  想当年爹爹中举把京城来进,一家人随同前往候佳音。
  又谁知那刘瑾老贼他心毒狠,把爹爹的文凭就卖与他人。
  爹娘气死在报恩寺,撇下我姐弟二人孤苦伶仃。
  呼天不应,叫地无声,何以为生?天爷呀!
  为葬双亲把孝尽,头插草标自卖自身。有位客官生怜悯,自称是临清人动了恻隐心。
  慷慨出银二百两,喜出望外叩谢恩人。一百两纹银把双亲葬,一百两留与兄弟读书文。
  自与兄弟分别后,魂牵梦绕十余春。梦中常见幼弟影,醒来难觅唤姐声。
  陶哥儿啊陶哥儿啊,你怎知为姐我日夜盼望,苦苦思念骨肉亲,思念骨肉亲人。
  原以为随客官回转原郡,又谁知他的心毒狠。笑里藏刀天良丧尽,又把我卖与娼门。
  天涯孤女怀悲愤,黄莲苦水暗自吞。曾几番寻胞弟杳无音信,悠悠岁月泪湿衣襟。
  今日遭际如梦境,心欲碎岂只为受此苦刑?多年的盼望成泡影,可怜我自卖自身误入娼门。
  人前陪笑忍辱偷生,盼望兄弟长大成人。
  为人要正为官要清,又谁知他贪图钱财丧人性。非法用刑草菅人命,
  他是言行失了民心,丧了人性,气在我心,痛在我心,悲在我心,苦在我心,恼在我心,
      怒在我心,恨在我的心。

  谁人不是父母养,谁的皮肉不知疼?
  庶民们若无有兄弟把官做,难道说就该屈死在公门?
  想当初不是刘瑾受了贿,二爹娘怎能气死在燕京。
  爹娘惨死你不知戒,竟敢贪赃忘祖宗。

http://www.zhongguoxijuchang.com/2002/mdsxchensanliang.htm

方舟 发表于 2004-5-17 09:34:20

  张惠云之河北梆子《陈三两》唱词

  剧本整理:王焕亭

  三班衙役堂威喊连声,陈三两进衙门如到幽城。
  可叹我青楼女多苦命,今日又落虎口中。

  幼年不幸丧爹娘,沦落烟花去为娼。自从我进了富春院,日日夜夜念文章。
  民女年长十七岁,鸨儿逼我接客商。我不愿辱门楣廉耻尽丧,无奈何提愚笔卖文章。
  一篇文换来银三两,陈三两名儿传四方。鸨儿得银心意满,暂免我一时不做娼。
  可恨她贪而无厌生异想,又把我卖于珠宝商。三两好似春前草,老客如同瓦上霜。
  望求老爷多体量,老夫少妻不相当。

  是非黑白俱颠倒,一团怒气冲九宵。怪不得官司一边倒,原来是贪官卖律条。
  陈三两公堂高声骂,你受贿枉法罪难逃。礼仪廉耻全不晓,枉戴乌纱穿红袍。

  你好赃官哪!
  赃官刑法好厉害,不容分诉拶起来。虽然说不是杀人的剑,拶得我三两痛难挨。
  爹呀娘呀可疼死了我,二目昏黑头难抬。陈三两并非把法犯,你不该擅自动非刑。
  知理反做非理事,执法又把法看轻。你依仗刑法你、你欺压我,想是你理屈词也穷。

  甲子年间科的举,葵丑年会试在燕京。三篇文章做得好,亲笔点他做状元公。
  章德府内把马下,带管着河南直隶共山东。他原籍本是邯郸郡,陈奎就是他的名。
  知洲老爷多威武,便在我兄弟管辖中。你说我那兄弟多下贱,就该传他到宫廷。

  青楼设馆古来少,开天辟地第一遭。陈奎攻读不知厌,我诲人忘却倦和劳。
  他一年胸藏五车富,经纶满腹才华高。去载中秋去科考,独占熬头美名标。

  小小毛锥细且轻,赃官握此神鬼惊。一笔下去如山重,庶民无辜断终生。
  左写一撇不成字,右写一捺人字成。尊声老爷抬头看,人到了难处最伤情。
  人字两边添两点,可怜我出苦海又跳入火坑。活字下边添口字,陈三两陷进了幽谷中。
  谷字头上加宝盖,大老爷你该容情你为什么不容情!

  家住山东在临清,我父名叫李九经。李淑萍是我真名姓,我兄弟他叫李凤鸣。

  实出万般无奈我才自卖自身哪!
  时出万般无可奈,我头插草标卖自身。有一位客官把我买,他言说也是临清人。
  身价银卖了二百两,一百两纹银葬双亲。兄弟寄养报恩寺,交给那方丈一百银。
  姐弟洒泪分别后,跟随那客官起了身。只说跟他回原郡,不料想他把我卖娼门。

  (听罢言,痛煞人,果是姐姐到衙门。走上前去双膝跪,手拉姐姐泪湿衣襟哪!
       姐姐把我忘记了,咱本是一母同胞人。)
  我的大老爷呀!大老爷切不可把我错认,我李门没有你这样人。
  (姐弟分别十二载,幸喜今日得相逢。弟将咽喉都呼破,姐姐你为何不应声?)
  知洲老爷你刑法重,身心皆痛我难应声。
  (为弟若知姐姐到,焉能忍心动非刑。)
  谁人不是父母养,谁的皮肉不知疼?
  庶民们若无有兄弟把官做,难道说就该屈死在公庭?
  想当初不是刘瑾受了贿,二爹娘怎能气死在燕京。
  爹娘惨死你不知戒,竟敢贪赃忘祖宗。

  自从兄弟进了京,鸨儿又把歹心生。将我卖与一老客,为姐执意不依从。
  老客州衙把我告,拉拉扯扯到公庭。州官贪赃把法卖,不问皂白动非刑。
  问兄弟带来银多少,将银两借与我几封。送给这位大老爷用,也免得为姐姐再受刑。

  他是我的同胞弟,当年分别在燕京。我为他长街把身卖,我为他更姓又改名。
  我为他受尽人间苦,我为他毁誉败门风。当初谆谆教导他,莫将名节看太轻。
  如今他把高官做,贪赃卖法辱门庭。宁愿李门死干净,不留逆弟落骂名。
  (他贪赃枉法本该斩,忘恩负义罪欺天。念他年幼见识浅,还望姐姐恩放宽。)
  (今日若将为弟斩,李门从此断香烟。
   望姐姐看在爹娘面,早死的爹娘啊!就该开恩把弟怜。)
  想起了爹娘亲我心肠软,爹娘啊,早死的爹娘啊!
  (姐姐命苦似黄连。陈奎撩衣双膝跪,再向姐姐进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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