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人
时间一节一节的，有时候长有时候短，常常衔接不上找不到恰当的转折点。自从他们死了，时间的问题对他们便不存在了。时间安静地从墓地上空流经，不带走任何。花照开草照绿，每个时间点都是一样的。他们死了以后，便不怕冷了，脱掉身上的皮和肉，用骨头和灵魂去作爱。骨头很轻巧，咯吱咯吱作响。彼此轻轻触碰，血液和体液是没有了的，身体于是发出很好听的声响，象有节奏的几踏舞步。作爱累了，便用棕色的泥土作被子，又塌实又软和。风吹来草浪一阵接着一阵，草和泥土是一起的，他们睡着的时候，碰到草的小根须，觉得好痒痒。
她的额头上戴着写着“莉安”的扁牌，还有短小的墓铭。她说她死了休息了，便不用“莉安”这个名字了，他听她的，用骨骼敲击骨骼的方式叫唤她。他也知道，“莉安”这里便有许多故事，或许那些故事她都不喜欢了，都象蜕皮那样蜕掉了。他也始终没看到她的墓铭，他想她的墓铭象叹息一样好听吧？
他的额头上没有写着名字的扁牌，埋葬的人们都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英雄。他流浪和卖艺过了好多年，突然死的那一天救了小孩和妈妈成了英雄。他也很满意，结局来的时候要死了他特别乖巧。临死前，那个牧师倾听到了他的心愿。
他最不满意的是，他遗失了右手的骨骼，在和歹徒搏斗时候断了。他为自己没能有力地抱起她感到遗憾，他只能用左手抚摩她的身体。
墓人的容貌非常简单，不象活着的时候那样质地各异。他爱她现在的容貌，也常常想象她过去的容貌。他问她，每天都问，她甚至说不清楚过去的长相了，她说皮肉湮灭了，都过去了。他仍爱幻想她在尘世的生活，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遇到她。
她的骨骼卷着刚发芽的小春草，她笑他傻，她说她比她早进入墓地已经有253年啦。
光束伸进狭长阴冷的墓地，形成轻微抖动的小宇宙，那是他和她的世界，他常常挤进她的地方，和她一起，作一个又一个没有轮回的梦。
那天，她从梦中醒来，她对他讲，她听到上帝的召唤。他相信。墓人们都在做梦，在梦中寻找上帝。
如今，上帝的召唤来了，那么，便是好的。他对她讲。
莉安，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爱你。他说出这句话，他怕他的身体不够表达，他有点急切，说完了又害羞了，都这么多年了。
他在尘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流浪那么长时间，东奔西跑风尘仆仆。他只记得过一个卖蛋糕的女子，他向她买过很多的糕点。后来没有钱买蛋糕了，他就再和她说不上话。
莉安点点头。她也没有。她在尘世没有比他过得好，到底怎么样坏，她也没有说过。她骨折过，并且右大腿骨有深陷的刀痕。他想象她的很多故事。
她要等他，一起去天堂。
恩。现在她总是梦见上帝。梦到了醒来就哭。她会被上帝搂住，然后抱到天堂去。快三百年了，上帝来找她，吻她。
她每次醒来都说爱他。
或者他比她先醒，他轻轻摩挲她的骨骼，他记得她骨骼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光华。
突然有一天，他从睡醒了，他发现自己终于失去了她。
他爬起来，看着她的洞穴被周围的泥土包围，一点一点地愈合，最后湮灭到无。在原来插着墓碑的地方，突然涌出了大片大片的青草，好象这里从来就没有安睡过一名叫莉安的女子。
他很高兴，三百年过去了， 她终于可以在天堂得到完满了。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爱她，他很热烈，他高兴得要命，对着天空挥舞着左手的骨骼，好象她在上面可以看得到的样子。
可是挥着挥着他突然就哭了。墓人的眼泪粘稠得象血一样，从墓碑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他把自己永远地埋在泥土里，一直做梦，没有醒来。他一心一意地睡眠安息，等待着上帝的召唤。
其实他并不知道，后来她的洞穴上方长出了一株夜见草，狭长的草叶上是她给他的信。
淡白的晨光打在新长的草叶上，有露珠在上面逗留。她讲天堂的故事给他听，她每天都讲，从春天一直讲到秋天叶子都掉光了。
他们仍然在相爱，时间一节一节的，有时候长有时候短，安静地从墓地上空流经，不带走任何。
2004年11月16日21: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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