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里 发表于 2005-1-12 17:49:44

摘自一个陌生blog:文明的面纱

陆建德



  弗吉尼亚在她的留言里没有埋怨,没有指责,只有感激与爱。她以优雅的风度死去。她是不是又在“遮蔽感情的深井”?对“文明的面纱”的尊重在她身上已不是一种外在的装饰,它已融为她的自我意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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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英国传记辞典》(即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简称DNB)首任主编莱斯利·斯蒂芬的女儿,弗吉尼亚·伍尔夫热爱传记写作这一文类算得上是“克绍箕裘”了。她为各种各样的人物留下了不朽的文字肖像,在形式上这些传记不为成法所拘,她甚至从女诗人布朗宁夫人的家犬的角度来反映主人的生平与情感。



  伍尔夫本人的生活经历和内心体验也是不少学者的研究对象,自从七十年代以来,关于她的传记不下十种。十几年前,她的六卷书信集和五卷日记相继出齐,这为有心为她立传的人提供了莫大的方便。林德尔·戈登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四川人民出版社,二OOO年,伍厚恺译)一书充分利用这些书信和日记,但它又是伍尔夫所信奉的那种直觉性传记的杰作。该书一九八四年初版后即获专为传记而设的詹姆斯·泰德·布莱克奖,一九九一年再版后作者又做了不少增补,中文本是根据增订本翻译的。原著注释中对常引证的书籍采用书名缩写加页码的方式,译者保留了此类注释的原有形式,并将原著"缩略语表"译出。传记著作(包括传记批评)饱含作者查检原始资料的心血,保留注释既是对作者劳动的尊重,也是保证一本译作学术性的起码要求。



   在以她朋友维塔·萨克维尔-维斯特(Vita Sackville-West)为原型的魔幻传记《奥兰多》中,伍尔夫写道:“一个作家灵魂的每一个秘密,他生命中每一次体验,他精神的每一种品质,都赫然大写在他的著作里。”也许是在这句话的启发下,林德尔·戈登将伍尔夫所有已发表或未发表的作品收入自己的视野,并在大西洋两岸图书馆收藏的大量档案中排沙简金,力图“在生活和著作之间进行来回反复的印证”。她在这部传记中既揭示那些“秘密”、“体验”和“品质”的留痕,又展现伍尔夫如何将个人的记忆提炼为非个人的艺术。戈登女士早大一九七七年就因《艾略特的早期生活》一书而出名,后来又写过夏洛特·勃朗特和亨利·詹姆斯的传记,在英美读书界是一位受到尊重的学者型传记作家。她的这本伍尔夫传记必将受到中国喜爱伍尔夫作品和英国文化的读者欢迎。



   在某些细小处我们能看到流行价值观念对本书叙述的干预。这类干预一般而言难以避免,但它们有时会留下小小的瑕疵。



  作者认为:“否认或遮蔽感情的深井,乃是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的一种习惯,尤其是一种在女性身上根深蒂固的习惯,弗吉尼亚本人在这方面就做得从容自如。”她接着举出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九O六年年底给维奥莱特·迪金森的一些信件作为例证。这位维奥莱特与斯蒂芬的子女亲如一家,那年秋天他们一起出游希腊,回英后弗吉尼亚的哥哥索比和维奥莱特先后患了伤寒,索比不治而亡。戈登写道:“一九O六年索比死于伤寒之后,她(指弗吉尼亚)给患伤寒的维奥莱特写了一些信以增强她的信心,在信件中她便精心编造说索比病情正在好转。”戈登称这“回避了语言交流规则”,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怪诞行为”。作者没有大写特写对所谓父权的反抗或一味把弗吉尼亚与几位女性的友谊渲染为同性恋(当然是极为光荣的!)倾向,但是她多少接受了某种女权批评的价值前提:只有在压迫性的社会人们才抑制自己的感情,而女性“否认或遮蔽感情的深井”更是男权专制的恶果。



  伍尔夫的外甥昆丁·贝尔(其兄朱利安曾在三十年代来华教书)在《弗吉尼亚·伍尔夫传》(一九七二年)里也提到这件事。索比死后,医生告诉弗吉尼亚,应尺一切可能不让病中的维奥莱特得知索比之死。于是天天给她写信的弗吉尼亚假装她哥哥还活着。索比死的那天她报了平安,葬礼举行三天后她甚至写道:“索比的状况相当不错,他对护士十分不满,因为她们不给他羊排和啤酒。”噩耗最终未能瞒住维奥莱特,弗吉尼亚只得以实情相告。显然,“否认或遮蔽感情的深井”在那特殊场合完全是为了别人的感情和健康着想。在二十世纪初的英国,同情、克制、无私和体贴等维多利亚时期强调的美德仍是行为的准则,大概到了五六十年代,不屑掩饰感情、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才在某些圈子里成为胆量与“解放”程度的标志。



  说“假话”或“遮蔽感情的深井”往往是文明交往中的怡人之处,不顾他人的感情讲“真话”则是童子(“童言无忌”)和粗汉*的特权。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一书中对此有生动描写。这部小说第一部分讲的是拉姆齐一家带朋友去海滨别墅度假,海岸外的礁岩上有一座灯塔,拉姆齐先生六岁的儿子詹姆斯盼望第二天能去灯塔玩,他妈妈则在给灯塔看守人的儿子编织绒线袜子,准备去时带上。但是从当时的风向来判断,第二天气候不好,不可能出海去灯塔。小说叙事者交代,拉姆齐先生从不歪曲事实,不会敷衍讨好任何人,不会把刺耳的话说得婉转一点。此刻他粗暴地对儿子说:“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灯塔去。”然而他夫人却反问:或许风向会变,天将放晴?这在拉姆齐先生听来是愚蠢的妇人之见。气温在下降,风向朝西,当地人都知道这些可不是好兆头。他以为真话假话泾渭分明,不能“蔑视事实,使他的孩子们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上”。可是温存细心的拉姆齐太太见识不同,她对丈夫以如此简单的方式让孩子失望难以容忍:“如此令人吃惊地丝毫不顾别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实,如此任性、如此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纱,对她来说,是对人类礼仪的可怕的蹂躏。”



  拉姆齐太太对“文明的面纱”和“人类礼仪”高度敏感,这种敏感性在必要的时候也会本能地“遮蔽感情的深井”。她的道德化的意识之流与《尤利西斯》末尾莫利的自由联想天差地远,我们不能把两者都贴上“意识流”的标签混为一谈。



  六十年前的三月二十八日,弗吉尼亚·伍尔夫纵身跳入她在萨塞克斯乡间住处旁的乌斯河,她曾数次回应死亡对她的召唤,这次她成功了。她沉入水深处,沉入生命的黑暗而神秘的本原。她在投河自尽前还留下字条,将自己毕生的幸福归功于她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据好事者查证,他们的夫妻生活并非完善无缺,但是弗吉尼亚在她的留言里没有埋怨,没有指责,只有感激与爱。她以优雅的风度死去。她是不是又在“遮蔽感情的深井”?对“文明的面纱”的尊重在她身上已不是一种外在的装饰,它已融为她的自我意识的一部分。弗吉尼亚年幼时曾与哥哥索比打斗,后来她念及此事时为人类施痛于同胞的欲望深感“绝望与悲哀”。她并不像她的某些追随者那样幼稚地相信抛弃所谓压迫性的社会法规人就能抵达自由的天堂。“文明的面纱”和“人类礼仪”不是来自没遮没拦的感情的表达和本我的解放,它们来自天性的克制和感情的约束。



  林德尔·戈登对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九O六年致维奥莱特信件的解释可能有误,但她在这位所谓“现代派”作家身上发现潜藏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心理习惯,这倒是值得庆幸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不大看得起爱德华时期(一九O一-一九一O)的文学创作风格,然而她本人在某些方面或许更加老派。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鼎盛期,约翰·亨利·纽曼描述了“绅士”的品质和博雅教育所培养的自尊心。他在《一所大学的设想》里说,“绝不施痛于人”是“绅士”的首要特征,而自尊心则训导人们“抑制他们的感情,按捺他们的性子”。



  由此看来,“否认或遮蔽感情的深井”并不一定总是意味着人性的扭曲,伴以善意,它既是文明的面纱,也是文明的本质。

b_monkey 发表于 2005-1-12 20:42:07

其实对Virginia对索比的病与死的态度的解读方式有很多种,上文中提到的只能算是一种,而且并不是给人确信度最高的那种.

以前看到这篇BLOG的时候就想提下来着,不幸忘了.

湖里 发表于 2005-1-12 20:52:46

我倒对她和Vita Sackville-West之间的事更有兴趣一点。
以前在书店里翻到过一篇写后者的传记,提到伍尔夫被Vita冷遇的事情(因为她实在太“风流”了,密友过多)。把伍尔夫说得可怜得像个受气小媳妇……

b_monkey 发表于 2005-1-12 21:38:15

分明应该不是那样的嘛.

Virginia仅和Vita热烈的恋了三年而已,因为"Vita给了她一种傻气的错觉,以为世俗的生活可以多放肆无忌",更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种欢乐是为伦纳德所禁止的.而在所有的有谱可查的关于Virginia的同性恋人中,似乎只有Vita给了她情欲的冲动.

三年后,Virginia就开始写《奥兰多》了。恩恩,近几日读《奥兰多中》。

啊,要是你对Virginia Woolf有研究的话,我在读版给你开个Virginia Woolf专栏吧,嘿嘿。

湖里 发表于 2005-1-12 22:33:43

恩,《奥兰多》虽然被批评家评为不是她最好的(简直是不够好的)一部作品,但可能比《到灯塔去》好看吧?——不过我还屯着没有看。。。   :目


我呐,对她哪里有研究,只是有兴趣。一直喜欢搜刮这里所有关于她的帖。

b_monkey 发表于 2005-1-12 22:36:57

啊,评论家算什么。如你所知,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评论家是不会在乎自己的评论对小说有什么影响的,他们只在乎自己的评论之于公众眼中自己的形象罢了。

湖里 发表于 2005-1-12 22:50:09

说的没错,这里边简直存在一个市场的说~~~
先前说的批评也是看别人在她某部小说的前言里讲的。
不过,伍尔夫自己也是批评家哈:p

我觉得,从他们批评的东西里能发现点好玩儿的东西是正经,看《普通读者》的时候就觉得特有乐趣;特讨厌有的人那种一本正经东拉西扯满嘴术语的学究式批评。

ooioo 发表于 2005-1-13 00:58:35

奥兰多是最好看的 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 如果去掉个别处刻薄小心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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