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之爱"在凡间的翻版 。
"天国之爱"在凡间的翻版赋格
一
【路透社二○○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讯】罗马皇帝哈德良为悼念同性爱人安提诺乌斯而建的庙宇,在埋没将近两千年后,日前在罗马附近出土。
占地面积广大的哈德良别墅遗址位于罗马以东约三十公里。考古工作者近日在这里意外地发掘出一座半圆形建筑,包括部分墙垣,几处喷泉和供奉雕像的壁龛,及刻有埃及象形文字的大理石碎片若干。专家声称,此项发现为古代最著名的一件同性恋爱传奇提供了新的佐证。
"简直就像一出情节曲折的肥皂剧。"主管拉齐奥大区考古工作的专家Anna Maria Reggiani表示,"完全出乎意料。不过我们可以肯定,它就是失踪已久的安提诺乌斯纪念堂。这是拉齐奥大区多年来最引人注目的考古成就。"
哈德良生于公元七十六年,一三八年驾崩,为罗马"五贤君"之一。公元一三○年十月,哈德良皇帝的娈童安提诺乌斯在埃及尼罗河溺水身亡,死因不明,或是不慎失足,或是自杀、他杀,史无定论。为追念这位不足廿岁即夭折的宠儿,悲恸不已的哈德良当即把安提诺乌斯奉若神明,顶礼膜拜,并在其落水处兴建一座城市,赐名安提诺波利斯,同时下令在帝国境内遍树安提诺乌斯雕像,建立一种类似照相册的纪念物,以铭记这位死于青春的美少年。
哈德良在位期间(公元一一七至一三八年),罗马帝国处于和平繁荣的黄金时代。哈德良死后,皇家别墅迅速荒芜,文艺复兴时更惨遭劫掠,充做其它花园别墅的建材基地。(记者Shasta Darlington发自意大利蒂沃利)
二
路透社的报道把我带回到三年前的初春,回到罗马郊外的"避暑山庄"。那天下午别墅里没有别的游客,地上落了些烟蒂,偶尔听得见两三声鸟鸣,一切考古公园都少不了的野猫野鼠,幽灵一样弓着身子四处出没。园子里残垣连着断壁,断壁连着残垣,和我想像的差不多;可喜的是这里树木青葱,草地也比罗马城里的绿些,多少抵消了断壁残垣散发出的颓唐之气。记得几年前巴黎伽利马出版社发行过一种罗马旅游指南,颇多别致的闲笔,有一节专门讲到"废墟里的生物",列出的鸟类、爬行类品种之多令人大开眼界,哺乳类只有猫鼠两种,植物除了常见的丝柏、橄榄外还有无花果、紫蓟、银莲、蝴蝶兰和多种蕨类,更有一种性喜阴湿、专爱栖身于废墟石缝的小草,别名就叫做"罗马的废墟"(Ruines-de-Rome)。废墟与自然,应该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一般旅游书里提到罗马城里城外数不清的"秦砖汉瓦",便纷纷往历史、艺术上做文章,却忘了废墟也有废墟的生态环境。
那次去罗马,我随身揣着一本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小说《哈德良回忆录》。谈不上想去实地印证些什么,只觉得在罗马读它总比在美国好,大概因为罗马有着合适的"生态环境"吧。尤瑟纳尔在书后的创作笔记里谈到,本书自二十岁起构思、写作,前后用去将近三十年的工夫,屡拾屡辍。她深有感触地说,有些书不到四十岁不能硬着头皮去写,因为人不到那个岁数便不能够看清"人与人之间,及世纪与世纪间的自然界线划分出的无穷无尽的人类差异"。这句话想来和圣人说的"四十不惑"是一个意思,但我始终似懂非懂,想必也是因为距离四十岁还有一段路程的缘故罢。手上这本《哈德良回忆录》也是屡拾屡辍,拿起又放下,时断时续看了一年多,总也看不完。拿起它,当然是因为喜欢,放下则是苦于疑问太多,太深。一部小说令人如此耿耿于怀,这在几乎不碰虚构作品的我实在是件罕事。或许有些书不到四十岁也不能硬着头皮去读?
疑问之一:用小说的手段为一位公元二世纪的"国家元首"立传,意义何在?尤瑟纳尔曾说:"从福楼拜的一本通信集读到这么一句话,反复诵读并且重重划上线,久久难以忘怀:'从西塞罗到马可·奥勒留是仅有的一段神不再存在,上帝还不存在,人是唯一存在的时期。'从此我将用半生的精力去了解这个时期独立而又和一切相联系的那个人,然后去描写他。"福楼拜的话,可以说是《哈德良回忆录》的立意所在,然而他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此论的。福楼拜对罗马的评价,其实可以看作十八世纪史学家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表述的观点在十九世纪的回应:
如果让一个人说出,在世界历史的什么时代人类过着最为幸福的生活,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从图密善去世到康茂德继位的那段时间。(If a man were called to fix the period in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during which the condition of the human race was most happy and prosperous, he would, without hesitation, name that which elapsed from the death of Domitian to the accession of Commodus.)
──《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第三章
对于这个观点,我不能说有多明白,不过近几年来也算略有领悟,这里暂且不谈。需要说明的是,《哈德良回忆录》是小说家尤瑟纳尔假托哈德良之口作的说部,它既不是自传,更不是历史,拿虚构作品当传记或史书读,是要闹笑话的。《哈德良回忆录》不过是用文学折射出了一个时代,读者能做的,只是对小说在历史坐标轴上的投影作些简单的观测罢了。
这里想说说我的另一个困惑:哈德良与安提诺乌斯的关系。吉本著作第一卷第三章《两安东尼治下的帝国体制》中有一段脚注(这段注释,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七年出版的汉译节编本没有辑入):
安提诺乌斯被封神,其形像出现在钱币、雕像、庙宇中,城市、神谕和星座亦有以他命名的,这些众所周知的事迹至今仍在玷污着哈德良的名声;然而我们也应注意到,早期罗马帝国的十五位君主,在性爱方面唯有克劳迪乌斯具有完全正确的趣味。(The deification of Antinous, his medals, his statues, temples, city, oracles, and constellation, are well known, and still dishonor the memory of Hadrian. Yet we may remark, that of the first fifteen emperors, Claudius was the only one whose taste in love was entirely correct.)
最后一句令人油然联想到同时期的中国。潘光旦先生遍查史书,曾做出类似的结语:"前汉一代几乎每个皇帝都有个把同性恋对象。"这真是个有趣的巧合(或者,并非巧合)。吉本的一番话基本上是站在谴责同性爱的正统立场上说的,所谓正确的趣味,当然是指异性恋;至于基督教人士,对于安提诺乌斯的评价还要严苛得多:
那个新造的神安提诺乌斯,原是哈德良皇帝的宠儿和奴隶,他屈从于主子的淫威而沦为其泄欲的工具……这名寡廉鲜耻的少年死于埃及时,哈德良降下圣旨,将娈童封为神祗……如此一件十足的偶像崇拜之举,从发生到流传,为后世树起了一个恶名昭著的典型。
──圣亚大纳西(公元四世纪亚历山大城的神学家)
在哈德良时代,基督教仍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但它已在帝国境内广泛流传。纪元之初,保罗来到罗马城时,曾目睹京城炽盛的同性恋风习,他惊呼道:
因此神任凭他们放纵可羞耻的情欲。他们的女人,把顺性的用处变为逆性的用处,男人也是如此,弃了女人顺性的用处,欲火攻心,彼此贪恋,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
──《新约·罗马书》1:26,1:27
这似乎表明,同性恋在公元初的罗马社会广泛流行,受到纵容。然而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美国学者克雷格·威廉斯(Craig A. Williams)在二○○○年发表的性别研究专著《罗马同性恋:古代男性意识》(Roman Homosexuality: Ideologies of masculinity in classical antiquity)中称,罗马人固然有各式各样的性行为,却是没有"性倾向"可言的。具体来讲,罗马帝国男性自由民在择取性对象时,对象的性别不是首要的考虑因素,而是要遵循三项基本规则:
一,任何有自尊心的男性在性行为中应该是主动角色(插入者);
二,除妻子外任何其他自由民不得成为他的性对象;
三,被动的一方(无论男女)应比他年轻,有着娇嫩的身体。
威廉斯的成果得到了古代同性恋研究的权威学者肯尼斯·多佛(Kenneth J. Dover)的褒赞。如果把多佛那本出版于一九七八年的划时代之作《希腊同性恋》(Greek Homosexuality)与威廉斯的《罗马同性恋》作个比较,可以发现罗马与希腊男同性恋之间的差别集中体现在性关系中被动的那一方:古希腊(主要指古典时期)的娈童(eromenos,英译beloved,朱光潜先生译柏拉图《斐德若篇》、《会饮篇》中作"爱人",与年龄较长的主动方erastes,即lover或"情人"相对)必须为自由公民,卖淫嫖娼属可耻行为;而罗马的娈童则多为社会地位低下的奴隶与男妓。罗马的男同性恋,已不复是希腊时期那种追求身心完美的理想化的恋爱了。多佛在评论《罗马同性恋》时强调,罗马人不像现代人那样按"同性恋者"、"异性恋者"分类,不存在因对象的性别差异而产生的身分认同和道德评判,重要的是双方阶级地位的差异。(也就是说,古代同性恋,无论希腊的还是罗马的,跟现代同性恋都满不是一回事。当今的同性恋权益活动家,如果要拿古代社会对同性恋的宽容来说事,最好先考察一下不同时代的"生态环境"。)
三
事情具体到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又更为复杂。哈德良籍贯西班牙,是意大利移民后裔,却以"言必称希腊"著称,他自年轻时代起刻苦学习希腊文化,精通希腊语,中年后更是蓄起希腊哲学家式的络腮胡,因此被人冠以"希腊佬"(Graeculus)的绰号。安提诺乌斯最初的"阶级成分"是否为奴隶不得而知,但我以为,哈德良与他的关系不大像威廉斯所说的奴隶主/性奴隶的权力机制,而应该是哈德良所推崇的古希腊模式的同性爱关系,即自愿基础上的长者与少年、智者与学生的灵肉合一的爱恋,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哈德良的朋友、历史学家阿利安(《亚历山大远征记》的作者)在一封《就黑海巡航致函皇上》的信件中提到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阿喀琉斯和战友帕特洛克罗斯的爱情,含蓄地把痛失至爱的哈德良与帕特洛克罗斯战死后痛不欲生的阿喀琉斯相提并论:
我有时感到人之伟大莫过于阿喀琉斯,既因为他的勇气、力量,以及与身体技能相得益彰的学识和智慧,也因为他对年轻伙伴的炽热爱情。他失去爱人后那种轻生求死的绝望之情在我看来是至高无上的。
阿利安的信从侧面写出安提诺乌斯死后哈德良的绝望之情。他在信中无所不谈,从时事到风土到艺术,与其说那是臣子向君主呈献的奏章,不如说是一篇来自远在天涯的朋友的问候书札,语气无一丝贱卑或狎昵,而是满含谦谦君子的诚挚。尤瑟纳尔对此不无羡慕与惋叹地说,身为一国之首什么都想了解,事事关心,身为文人、行政长官,阿利安却能以朋友的口吻给皇上写信,这样一个历史上罕见的时代自马可·奥勒留死后就不复存在了。这封信件,可以看作那句"神不再存在,上帝还不存在,人是唯一存在"的脚注。把哈德良/安提诺乌斯比作阿喀琉斯/帕特洛克罗斯,等于是把两人纳入了经典的希腊同性爱传统即erastes/eromenos(lover/beloved,"情人"/"爱人",或英雄/美少年)之恋的模式。阿喀琉斯/帕特洛克罗斯是此传统在史诗层面的反映,而宙斯/伽倪墨德斯则是它的神话"母本",这"天国之爱"在凡间的翻版,更是数不胜数,一个案例便是亚历山大大帝/赫腓斯提翁。亚历山大和赫费斯提翁曾结伴拜访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之墓,亚历山大向阿喀琉斯的坟墓献上了花环,赫腓斯提翁则向帕特洛克罗斯的坟墓献花。后来赫腓斯提翁在远征归途中染病身亡,亚历山大日夜抱着爱人的遗体痛哭,伤心欲绝。他们是人间的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
四
有关安提诺乌斯,现在仅知他是生于小亚细亚比提尼亚省的希腊人,哈德良在一二三至一二四年巡视东方期间与其初见,此后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从十二三岁直到二十岁上夭折,安提诺乌斯在皇帝身边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公元一三○年十月发生在尼罗河上的惨案,究竟是自杀还是别的什么,无人清楚真相。有限的几种史料,由于作者的治史态度均有失严谨,可靠与否无从考证。接下来发生的,是一场惊人的大规模造神运动。安提诺乌斯的死亡促成了一种新型宗教的产生,它结合了埃及、希腊、罗马本土宗教,并且以死亡为核心--在埃及,他成了接引死者的冥神安提诺乌斯-奥西里斯,在由他担任守护神的城市安提诺波利斯,每逢他的忌日都要上演神剧,祭司为死者度亡,把灵魂摄入木乃伊;在希腊,他是安提诺乌斯-赫耳墨斯,司掌亡灵到达地府之前那段昏暗迷乱的路程,或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巴克科斯,司掌感觉和心灵之间的神秘领域。年轻的安提诺乌斯被刻成各种各样无以计数的雕像,他的"照相"成了古希腊、罗马流传下来的所有人像中最多见的一个,代表着"上帝"尚未站稳脚跟、古代多神教世界即将倾覆之前的临界点。他不知道,在那个临界点过后,他的娈童身分,以及围绕他的偶像崇拜,都会成为把他妖魔化的罪状。安提诺乌斯是一神教体系吞没古代西方世界之前的最后的异教神灵,他将要负责引渡的亡灵们,与其说是一个个普通的死者,毋宁说就是奥林匹斯众神。
不单是这一种临界点。在希腊同性爱erastes/eromenos机制中,娈童身分通常在二十岁左右结束,年长色衰的eromenos将长出胡须,他必须蝉蜕般地转向erastes,对于安提诺乌斯,这意味着爱和美的同时终结。死于此时,很可能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让生命终结,同时把爱和美冻结在临界点。
从这一瞬间开始,安提诺乌斯栖身于冰冷的雕像。我有一个错觉--安提诺乌斯是哈德良的一件作品,他被雕刻,被凝视,被描写,被回忆。他存在的意义是哈德良赋予的,后者发现并占有他,观察他成长,然后在他生命最丰沛的年岁使之定格,把他刻成石像,千百遍地复制,让他的美获得永生。
五
且说那天下午,我从罗马出发,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来到蒂沃利。我在哈德良别墅的废墟间寻寻觅觅,找寻有关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的蛛丝马迹。一生热爱旅行的哈德良在这座庞大的园林中仿造了一处又一处希腊、小亚细亚、埃及的景观,以便在中止旅行、享受宁静逸乐时仍能在精神上重游故地。安提诺乌斯死后,哈德良订制了一尊又一尊安提诺乌斯雕像,为了方便搬运,所有雕像都做成空心的,时时陪伴着年迈的皇帝。那些雕像早已离开了人去楼空的别墅,进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馆,远至英伦,近的就在罗马城里。
我终于把视线停在一片奇特的建筑群上面。那是一个圆形的人工岛,直径略大于罗马万神庙的穹窿顶,岛屿边沿被一道环形护城河围绕,与外界隔开。河水仿佛一圈暗绿色的圆环,锁着中间的孤岛,岛上所剩只有断墙残柱,大理石柱头上的爱奥尼亚式涡卷条纹依稀可辨。这是一幢别墅中的别墅,从复原后的缩微模型来看,岛上建筑是一组浴室、书房和卧室,我可以想像哈德良午间来到岛上读书、冥想、小睡的情形--有的房间处于阳光下,有的落在阴影中,随着太阳在空中运行位置的变化,光线和阴影不断在厅堂与厅堂之间游移;皇帝走过护城河的吊桥,把自己关在了那个岛上。天色逐渐暗淡,我想起了《哈德良回忆录》:
每逢夜不成眠,我就在别墅走廊里徘徊,从一个厅堂踱到另一个厅堂,遇到工匠在厅里安装镶嵌画,我的出现便打断了他的工作。我经过普拉克西特利斯雕刻的萨堤罗斯像,端详一番,在心爱的亡人雕像前停下步子。每个房间,每个门廊都有他的雕像。我抬手遮挡油灯的火光,用手指去触摸石像的胸脯。触觉使记忆更加难以捉摸了,我像撩起幔帐一样揭开大理石那洁白的外表,努力从固定的轮廓追溯到活人的形体,从帕罗斯岛或潘特利孔山出产的坚硬的大理石追溯到血肉之躯。我继续游荡,刚才叩询的雕像重又沉入黑暗,手中的灯火照亮了几步之外的另一尊像。 找《哈德良回忆录》资料的时候找到的这个。
吼吼。说实话看这本书我看“黄金时代”看得最high。 :obasan:
大家都来鄙视我吧。:irony: 呀,这几天睡前的手边读物也是《哈德良回忆录》,昏!
这篇文章是载在《万象》上的吧,满满的都是“万象”的调调! b_monkey在 2005/2/24 16:20 发表:
这篇文章是载在《万象》上的吧,满满的都是“万象”的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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