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 发表于 2005-6-29 09:44:11

短篇小说——告别

我的心很平安。我穿过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街道,故意将步伐放到悠闲,从当代到饺子王不过半分钟的路程,我足足走了有五分钟。正是日色渐隐、暮色登临时分,慵懒的车辆和疲惫的人群渐渐消融在这破碎的大都市的流光溢彩里。
我去和一个陷入悲痛的朋友吃晚饭,并慰藉他一颗遭受了朋友意外死亡的悲痛的心。可是,我见到他,就全然忘却了我要说的准备好的那番安慰话,看他哭红的眼睛,自己略带一些局外人的疏阔和淡然。世间的一切生离死别,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极容易让光阴的流逝过滤为诗情画意的浪漫。我承认自己是带了猎奇的心理来的,同时也借此知道了自己内心为何这般平安。
然后,我立刻觉得深感愧疚起来。毕竟死去的这个人是阿海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的朋友,同时也就是我的朋友。尽管我们从未谋面,可是死亡般的大事,怎么可以不过分的郑重一些呢?如果单单是过多的从死者身上生发什么,倒变得很不地道。到此我自己也被一些哀戚的气氛所感染,然而哀戚总是围绕着自己的种种不如意,很少关于这个死去的、与我生活从未有过任何交叉点的陌生人身上,只不过借用了一番他离去的气氛而已。
我觉得自己果真变得不可饶恕起来。我不再忍心让这沉默折磨自己有限的良心,也用话语分散一下他积聚在悲痛边缘的思绪,这样于我于他都不无裨益。话语,不管是痛痒与否,都好像具有疗救人的悲伤和空虚的神效。而我恰恰此时觉得沉闷的空气渐次逼近,锁在这餐馆的空气也闻出了空乏的味道。便把阿海从恍惚的神思中碰醒,劝他喝茶,说:“不管什么,有想说的尽管说出来。遣散一下郁积的心事,然后就会轻松的多。”
阿海略带哽咽地说:“我到现在才知道,可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将尽一年了。我联系不到他,以为他一直在生我的气,她的父母都病重着,他的女朋友也和他分手了。我是翻校友录才知道他的消息的。他们在纷纷的给他捐款,我还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一直以为他在生我的气,要不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谁知道会出了这种事情……”他的眼圈又渐渐的红了。
“天灾人祸,你也不必太伤心了。如果单是想起一些生前抱歉的事情,并且为此自责,更是没有必要。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一定不会怪你,即便是生前,我想也不会怪你。事已至此了。”
阿海说:“我知道事已至此了。我想有空给他父母送一些钱过去,也算是聊表我的一点心意。他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这么年轻就出车祸走了,他们怎么受得了?况且又有重病缠身。”
我等他擦干眼中汪满的泪水,想了想说:“是够难的。可是你又能帮助他们什么呢?自然一点钱能略表你的心意,可是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救命稻草。你现在的心灵很不平安,这点钱能解脱自己负有重压的心灵。其实,你不妨仔细想一想,为你一点钱,倒勾起了他们刚刚刚刚淡忘的往事,反而不好了。况且你那些钱暂时能解一时之围,能救得了他们一生一世么?终不成你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么?”
阿海没有搭话。他后来慢慢的说,他不过是见见他的双亲,安慰一下,让他们知道如果以后有困难,起码还能找人帮忙,也算是一点希望啊。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你听我跟你说,他在乡下的父母,自然会有他们自己的圈子,你远在京城,远水不解近渴。像这样的家庭在乡下自然是司空见惯,虽然不多像林远这样出车祸而死的,但父母缺钱的为数不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在林远活着的时候,他的父母就这样。可见,林远活着,也并没有能够拿出一笔钱来给他的父母治病。你又能帮得上他们什么忙呢。”
他沉默不语。
我继续我的理论:“还有一层,林远的出车祸,势必会给他父母带来一笔不大不小的经济赔偿,即便乡下人不值钱,也不能草草打发了事,何况又是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他的单位也会有一笔抚恤金,同学又凑了些份子,对于他的父母的病的治疗,反而因祸得福。所以你还是不要送钱了。如果把话说回来,即便没有得到他们应得的钱,日子该过还要过,乡下人经不住贫穷,岂不像城里人有钱不会花一样的傻了么?”
阿海默默不答话。我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听我说话,心灵大概渐渐的开始感觉平安了吧?不知对林远父母的怜悯得到或多或少的消解没?
我知道我已经能够很容易获得平安了。那曾经告别过的不痛不痒的过去不再沉重,即使我勇于袒露,并乐于背负的也将是一些无形的、无是非感的、模棱两可的东西。可以很物质、也可以很精神,以便于推脱掉一些,让自己心灵平安。唯独不愿意为了身边某个人、某个实体负责,生怕再也找不到玲珑的推脱掉的借口。
阿海继续说了几句关于林远生前的一些事情,突然觉得凉意习习,阿海这时候只给我看窗外:“有人打伞,下雨了。”
我定睛望去,雨淅淅沥沥,已经渐入佳境。片刻,隔着厚窗玻璃都闻得到雨声。阿海的哀戚神情略略转了些,兴致勃勃地观雨。我们都没有带伞,只好看着杯盘狼藉的几粒剩下的饺子,让阿海整理一番储存的关于林远的记忆。趁着雨夜,算是一番告别和祭奠。阿海品着茶,似在回忆。我静静的等待,看窗外的五光十色的雨线奏出寂寞空乏的雨声,似乎要抽打出这个城市灵魂底下的愤怒来。

“如果算林远在内的话,他便是我的第一个同性朋友。”阿海平静的叙述起来。“尽管我们有名无实,但毕竟他是第一个让我从同性的身上感受到爱的人。后来他有了女朋友,然后他否认自己是个同性恋。可我们仍旧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我们在大学期间的一次QQ聊天中偶然相识,他的偏见很深,一旦有了便很难自拔,有些愤青的样子。我们日益接触多了起来。去年我回家的时候还顺路去看了他,跟他喝了好多酒,听他说着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里就职的种种不如意,后来压抑的抱着我哭出声来。他还把他的女友带给我看,一脸眉飞色舞的样子,历历在目,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他就飘进我脑海里来,看到他牵着女友的手的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就越发的痛恨后来他的女友因为经济上的窘迫离开他,我的心也就越发的绞得难受。没想到去年一见竟成了永诀。”
阿海进入了沉思,又不作声了。大概是在回忆,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冷雨敲窗的节奏似豆蔻的香艳,似马蹄的疾缓,醒目而惊心,又似晨钟暮鼓而令人醍醐灌顶、幡然妙悟的一般。
“我还记得正是五月时节,他还跟我回了一趟老家。那时候我们还在大二,正沉浸在学校伊甸园般无忧无虑的岁月。在我的家乡的夜晚,静谧的似乎听得到银河两岸的喁喁情话。我刚要享受片刻的安逸,他立刻觉得烦躁起来,非要去月明河一起听蛙声。到月明河必须走一段田间的幽曲的小路,然后穿过一片绿汪汪的麦田,夹在两排老柳中间的,便是自西向东的月明河。视线之内,曲曲折折的两行老柳被黑魆魆的镀上一层银,趁着夜的底子,像宣纸上的水墨剪影。穿过麦田的时候,一有风吹过麦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就抱紧我的胳膊,怀疑有蛇在倾巢出动,围剿敌兵。我就骂他没出息,既然胆子这么小,还死乞白赖的想听蛙声。我窃笑着想象他收敛起眉飞色舞的样子、冲我瞪眼的神情,不由得笑出声来。他就哀求我说,莫笑莫笑,你的声音像鬼。我们来到月明河边,杂草几乎茂盛的将河挤成了一条憔悴的玉带,沉着一弯初七夜晚的并不皎洁的上弦月。没有蛙声。林远等待了很久,水草都绿出了声音,蛙声还是没有来。我看林远等待的有些不耐烦了,提议回去。他就说再等等。蛙们似乎和月亮商量好了,在玩着‘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立的最安静’的游戏,连月亮恐穿行在云彩中都怕擦出声音一样的谨慎。那夜我们最终还是没有等来蛙声。
“林远就烦躁的拣个地方坐下来。他突然仰起头问站在他身旁的我,说你果真是同性恋么?我告诉他我是。他就说,我不喜欢男孩子,你是跟我好的第一个男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我点点头,也不说话。他还是迟疑了一会,终于吞吞吐吐的问我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办呢?我嗯了一声,表示疑问。他赶忙解释说,我是说那种事,两个男人怎么办啊。我装作很平静的说,可以做后面。他啊了一声,我能想象得出他皱眉头的样子,也能了解他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他好像并不陌生两个男人的事情。我似乎有些恶意的挑逗他说,要不要我们试试,没准儿你会很喜欢。他摇摇头,说使不得。我知道他有着很强的羞耻心,就说,我让你来做。他大概果然有一丝的动心,又怀疑的望着我,终于还是摇摇头。那天晚上他似乎一直很感激地搂着我,见我没有反应,就默默的一个人睡去了。想想我那时候可能就是想报复他拒绝我才故意表现出的那么冷淡。后来似乎觉得很不应该。只是不复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临近毕业的那一年,母亲病故了。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我变得有些沉默,后来林远找到我,安慰了一些话就相对无言了。我们面临着同样茫然的前途,不知所措,我们没有力量让彼此更坚强些,也摆脱不掉不安全笼罩在心头的绝望感和孤独感。后来他吞吞吐吐的告诉我,他已经在县城的一个政府部门找到了正式的工作,并有了一个经人介绍的女朋友。他一边告诉我,不敢用眼睛看我,似乎觉得对不住我。其实我知道最终都会各走各的路,也就丝毫没有埋怨什么。他见我默默不语,觉得很尴尬和难堪,然后就离开了。”
茶水已经冷了。我们谁也没有顾及,待到要喝的时候,才知道。我唤来服务员续了一壶热茶,给我们斟满,继续林远的故事。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小了,在行人的花雨伞上留连、舞蹈。
我说:“那时候距你们最末一次见面隔了多长时间?”
阿海说:“3年。他还问我以后会不会继续喜欢男孩子,我说我不知道。我就告辞了。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我拿着留给我的钱,只身来到京城,准备考这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直到我研究生毕业我们都再没有见过面。然后我就有了朋友。我始终认为老天爷眷顾我,让我苦尽甘来,不料想,好景不长。不过那个时候我便以为是天长地久,犹如林远刚刚有了工作和女朋友之后的天长地久的感觉一样。我心安理得的忘却了林远。”
阿海脸上现出凄然的神色来:“那个时候,林远已经觉出厌倦和压抑来了。这就是年前我为什么去看他,我觉得我幸福的时候,有些不忍心把这个曾经的朋友抛弃掉。他心情不好,时常愤怒地说不出话来,以后更是无休无止的打扰着我们的清梦。我一般时候仅仅敷衍他两句,烦透了就刺他一句,嘲笑他可笑的理想和幼稚的愤怒。或者干脆不回他的短信。
“那天我和朋友莫名其妙的为了一件小事吵得天翻地覆,我们似乎都快意于彼此伤害对方一样,把多少积聚在内心的最伤人的话都说了,然后平静的什么都不愿再说。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接到了林远的电话。他说他和女朋友分手了,问我能不能安慰他一下。他还是像个孩子似的哭着。我一股无名火起,冷冷地说,幸福曾经是你自己的,痛苦当然也是你自己的。你有享受幸福的勇气,难道就没有努力背负自己痛苦的勇气么?我说了一大堆谴责的话,这才发觉对面已经变成了忙音。我立刻后悔起来,心里委屈极了,但还是赌气没有向他道歉。后来事情就在繁忙而枯燥的日子中消解殆尽了。
“我和朋友分手之后,自己搬到了京郊的一间小平房,开始孤独郁闷的度日。我在等待意外一天自己获得拯救的日子,无望的等待就显得格外茫然而漫长。我有一天又接到他的短信,说他想来京城找工作,有没有地方可以供他借宿一两天。我一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目前的窘迫,二是实在没有给他腾出来的地方,三则京城的工作难找,非一天两天的工夫,他只身前来打扰的一切费用会不会摊在我的身上?如此等等的考虑一番,回说没有,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我也再没有勇气联系他。
“我时常感到对他深深的愧疚,却丝毫不能化为行动去弥补一些,哪怕是给他发一个短信问候一声呢,都没有过。于是我试图努力说服自己平安,在这充满规则和秩序的井井有条的大都市中,心灵极容易获得平安。从此林远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掉了。我又有了新朋友,然后无非又是分手。我感到从未感到过的空虚和无聊。我极想找一个老朋友聊天,聊聊我的空虚和无聊。在我的这些老朋友中,只有林远知道我的隐私。可是我怕他像我谴责他一样的谴责我,说你曾经勇于享受幸福,现在为什么不敢承受空虚呢?
“后来我终于拨了他的电话,没有信号。改日再拨,还是没有信号。以后就一直没有信号。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联系到他了。后来我意外的想到了校友录,翻阅了上百页的内容,得到的却是他出车祸致死的噩耗。”

雨过天晴了。城市的雨不留一点痕迹的过去了,恢复了它无边无际的夜晚的繁华。我们草草告了别,相信他在这漫长的倾诉之后会忘却,会平安。
我独自一个人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吹着习习的凉风,颠簸着这颗日见平安的心。那如泣如诉的告别像埋葬一样,透着醉生梦死的孤零零的奢华。那浮动的奢华背后是苍凉的告别的手势,在向你示意着前行还是停止,如同这路前方变换的警示灯,由绿变了红,由红变了绿。

stop2222 发表于 2005-7-1 13:07:53

如果别离不堪承受,我希望我是说再见的那一个...

奔跑光线 发表于 2005-7-2 05:15:04

如果再见不堪承受,我希望别离别要太清醒毁灭床铺孤身想象

方舟 发表于 2005-7-4 10:22:10

为什么人们都要分别呢
不知道他们要逃到哪里去
是不是换一个新的环境
我们就意味着有了新的生活了
其实一切不还都是老样子吗

stop2222 发表于 2005-7-4 13:47:27

其实有的东西,真的可以被忘得很干净......

方舟 发表于 2005-7-4 14:53:45

我刚刚从一个人的阴影里面完全走出来
又走进了另外一个人的阴影了
那个人不是gay 这个人是gay
不管是不是gay
我怎么感觉都这么绝望
好像永远没有告别的日子

stop2222 发表于 2005-7-4 22:05:48

在义无返顾的时候,才会很绝望...

Brown_Eyes 发表于 2005-10-14 22:33:01

估计会很好看
让我存在掌上先~~~~

方舟 发表于 2005-10-15 18:46:42

惨哪
这都什么时候的了
咳 真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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