馅饼 发表于 2003-2-28 23:28:08

在这个饥肠辘辘的夜晚。。。

想到了曹志涟的《宫宝鸡丁的滋味》。。




滚热的油烟直冒,一铲子,黑亮亮的鸡丁争相落入油中。爆炒数下,冷热生熟瞬间代
换;再俐落几铲炒进各色佐料,顿时香味喷面而来,全身神经为之颤奋,毕生期望系之一尝
--境界!这就是境界!
    “好……”香字还没出口,他就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心还流连在未起锅的鸡丁,身却
已无情地处在无声无味无伴的黑暗里。
    双手捧着脸,他长叹一声。已经是第三夜了,连续的宫保梦。每个程序,从下锅到喷
香,没有一步漏的,可是就是吃不到,吃不到!
    他颓丧地倒回枕上,发现枕头又湿了半边。想必是馋得紧,嘴巴都封不住水汪汪的馋
劲。翻了个身,挨着半面干枕,半睡半醒地想着宫保梦的原因。是工作的煎熬导致自己下油
锅的联想?还是生活的单调乏味,使他渴望一种大辛大辣的痛快?
    两条死路,引得他来回碰壁。
    痛苦不堪。
    睡不着又醒不了。
    彷佛在水中半浮半沉,一会儿看到水面上的世界,一会儿见到水面下的世界,二者硬是
溶不到一起;泳者既游不到彼岸,也踩不到水底,只有在界线上下挣扎着。
    就这样,他挣扎到天明。
    宫保鸡丁又反覆炒了几回,可是他还是没吃到。
    一、
    人群在灯号和车阵的牵制下,忽聚忽进忽散。偶而一两个性急的,等不到人群结集就只
身投入车海中,居然也能全身而过。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习惯性地看着人群的流动。
    平时他总是暗骂独行者的玩命愚勇,可是今日却一改嘲讽,大大地为每个冲锋者喝采,
视他们的成功为自己的慰藉。
    精神关照了几个不要命的安全上路后,他忽然停止了这个活动。一回身,他跌坐到椅
上,开始为自己的无聊行为感到惭愧。
    说穿了,他只不过是想把梦中吃不到的赶快在现实中吃回来而已;因此他在主人点完菜
后,突然又要求加一道宫保鸡丁。
    主人一听,发起急来直说:“这是广东馆子,哪来的宫保鸡丁?早知道你要吃辣的,我
们就换个地方了。”
    香港经理不以为然地眉头一皱,大广东式地拍着胸脯说:“你们客人要宫保鸡丁,我们
也做得出来,这是小菜,没什么难的。”
    主人见经理成竹在胸,就顺着点了一道鸡丁。经理走后,全桌人不禁取笑起他来,所幸
他心有所寄托也不甚介意,而且还自我解嘲地扯了一个不相干的淡,逗得大伙乐得很。
    一笼笼的点心陆续端上台面,蒸的,炸的,甜的,咸的,罗列一桌。众人举着狂啖,只
有他浅尝即止虚腹以待宫保。终于一盘热腾腾的菜自天而降,落在蒸笼之上。“宫保鸡
丁!”香港经理郑重宣布。
    他定睛一看,脸色一变,猛回头,拉住经理问:“这是宫保鸡丁?”
    “是宫保鸡丁!”经理毫不迟疑地说。
    他很不满意地转回身,指着鸡丁跟大家说:”这哪是宫保,你们看,白的。”
    众人放下碗筷,审视着这盘鸡丁。
    “是白了一点。”
    “白一点无所谓,够咸就好了。”
    “黑才香!”他不悦地说。
    “黑白一样香,别挑了,吃吧!”主人打圆场道。
    一个客人安慰他:“宫保就是花生嘛,你看有花生,有鸡丁,这就是宫保鸡丁了。”另
一个立刻反驳说:“什么,宫是指红辣椒,宫保鸡丁应该是宫爆才对,就是用红辣椒来爆
的。”二人正要相争,主人劝住了:“不管怎么,这盘鸡丁有花生,有辣椒,是真的了,大
家吃吧。”

D 发表于 2003-2-28 23:48:04

真是可爱哦:}

b_monkey 发表于 2003-3-1 00:30:18

这几天我奇怪的,根本不饿,还死吃
两天吃掉了两大袋面包,就这么就着咖啡或者牛奶吃下去,到胃满得一点下不去为止。只是那种要吃些什么的欲望太的强烈,刹不住了的

非谓语动词 发表于 2003-3-1 00:43:57

我也饿着~~

不该进来看的~~:tears:

馅饼 发表于 2003-3-1 16:47:07

不是纯粹的饮食文章,但每每饿着肚子的时候看罢此文总有放声大哭的冲动,就为着开头那几句“滚热的油烟直冒。。。。。”

馅饼 发表于 2003-3-2 18:45:56

把余下的贴上

他被众人说得满肚生火。一向无人敢跟他唱反调的,今天才略表意见就遭全体的一致否
决。这或就算了,可是同桌的人不但迅速瓜分了鸡丁,而且还同声大赞好吃。如此一来,他
倒是骗子了。
   至席终,他还是拒尝宫保;主人请客相托的事,他也赌气拒绝帮忙。
   他翻了翻记事本,发现往后几天的应酬没一家是在川湘馆的。看来川湘馆已不是主流了。
   有段时间,他自己也很排斥这些家乡菜;吃了一辈子了,想换换口味。所幸大都市小世
界,各方菜系说得出的都有,他也随波做了几年世界食客,对自己胃口的国际开放十分满
意。不料近日口味日蹙,常念辛辣;再加上梦中老被吊胃口,引得异发嘴馋。他等不了川湘
馆了。
   连下几日,他尝遍了南北馆子的宫保鸡丁。累积的经历,比梦境更荒谬。梦中吃不到
的,感觉上是真的;可是现实中吃到的,却都是假的。江浙馆的黑却过甜;北方馆子蒜味太
浓;台湾小吃是用辣椒酱炒的,完全走味。在他屡败屡尝之际,他的宫保狂渐在朋友中传
开,往往不待他开口,宫保鸡丁已和鱼翅并列菜单,在国宴的排场上,小家碧玉地客串一
角。后来,人们为了讨好他的宫保癖,干脆一律请他上川湘馆。这一来,他的挫折感更深了。
   二、
   “宫保已死!“他沉痛地告诉自己。此刻他刚走出大都市中最后一家川味小吃,站在骑
楼下望着自天而降的毛毛雨。
   他是一个不善回忆的人。而这家小吃店,那怕是屡次迁移,外貌全失,仍难忍地勾起他
许多回避多年的影像。不忍怀旧与惧怕怀不了旧的心情,使他延到最后才单独来到这儿。
   “开堂”二字,的确熟稔地令他的心狂跳一阵。兴奋地推门进去,里边依旧是清雅的小
桌摆设,巴掌大的蒸笼摞得山高,在屋的一角喷着烟,满室麻香。
   一坐下,一个年轻女侍就殷勤地捧着小菜托盘走到他面前。
   左右挑选要了几样后,他忍不住问起:“你们老板就是二十几年前中华路那家的吧?”
小姐没好气地回他:“先生,没想到你那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居然也会问这个问题。二
十几年前我还没生呢,怎么会知道?”他听得扫兴,赶快点了鸡丁,就别过脸无聊地看着店
外世界。又是小巷风光,人车相争的情景。若是自中华路二楼看出,正好可对上新声西片的
电影看板。川味和西方的象征奇怪地混成一个感觉;就好像母亲带着川音说英文,特别动听
一样。
   --他的思绪停了数秒。
   重新流动时,他小心地把任何导向过去的可能性一一消灭。自从数年前母亲毁形而逝之
后,他为了保持情绪的持续高昂,常须做这种思想消音的工作。后来,回忆在努力的抑制
下,已不再自然重现。然而在这家店里,往事硬是像那股麻香,管你坐在哪儿都笑嘻嘻地朝
你扑来。所幸的是店子一角传出的流行梦呓,倒是有助抵挡思潮的。他回头去找音源,声量
不大也不小,恰巧在穿透思绪的波段上,难以忽视,进而难以忍受。
   两个小姐聚在角落守着录音机笑闹着。第三个则对着镜子挤压面部。他想叫小姐把音乐
关小点,但又怕惹了她们,只好叹了口气转回头来。才转到一半,他注意到在他侧后方坐了
一个年轻女客,也正偏着头看着录音机的方向。她面前放了几个蒸笼,细长的手中持了一个
汤匙,里边又盛了一个抄手。她皱着眉,心里像是在盘算什么,继而摇摇头,垂首把抄手吃
了。
   他发现她的吃像特殊斯文:一个个抄手慢慢挑起,再缓缓地放入口中。嘴唇被辣椒刺激
得泛红,悬胆鼻不断地抽搐着。她拿起纸巾,按着鼻子,忽然眼睛一抬,黑白分明地瞪着
他。他吓了一跳,警觉到自己是转着脸看她,太过昭然了。他赶快抱歉一笑,头归正位。虽
然看不见她了,他还是想听她的动作;可是那不大不小的音乐偏偏干扰着他接收她动作的讯
号。而此时,他的宫保鸡丁来了。
   他把小菜挪到一旁,置宫保于正中央,以虔敬的心审视着:色是正的,香是对的,至于
这味儿……他迫不及待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都准备好开口称赞的,却实在失望地吐不出一个
字来。他不明白全市上千的川湘馆,为什么炒出的宫保鸡味儿完全一样?那怕是路边的葱油
饼铺都是各有个性;宫保鸡丁集甜酸咸辣麻为一体的复杂滋味却一点劲都没有?为什么?为
什么?
   他带了三分火地把小姐叫过来问:“你们厨子是不是四川人?“女跑堂当下顶了回去
说:“先生,什么时代了,哪里去找四川人?这些菜食谱上都有的,谁不会做?”他气得无
言,含糊支走小姐,继续埋头无味地吃着。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轻笑,方向是来自右后
方的女客。他回头看去,发现蒸笼碗碟仍在,可是人却不知去向了。
   三、
   “人类社会想必是定型了……”他躺在床上思考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势。原先的毛毛
雨已转成暴雨,大力地打在落地窗上。累积的城垢被雨水冲刷下来,到地时无色的天水已成
污水。
   下大雨时能即时回到干而温暖的家,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可是他在享受之余仍不忘检
讨刚才发生的痛心遭遇。“可真是没别的好奋斗的了,居然为个宫保鸡丁费了那么多的精
力。”他自嘲地苦笑。数星期的搜寻里,他突然意识到游走其中三十多年的社会,和自己想
像的不太一样了。其他的社会,传统都是珍贵地保留在集体记忆中,只有自己的社会,十年
一代,前一代的感觉到下一代没几样是保留下来的--变味的宫保就是他的证据。
   人人都吃过宫保,家家都会做宫保,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宫保,只有他知道。要他
说出个道理来,他却又说不出;而那些不知宫保的,倒是个个有一套宫保观。“真是疯
了。”他舒服而难过地想着。
   天越来越暗,光线越来越弱。可是奇怪地眼前的世界反而呈现出一种灰质的清晰;明暗
和光影对比的增加,使事物的轮廓反而更明显。他还是想不起那位女客的样子。记得是耐人
寻味的;可是数秒之中,实在很难鉴定出是个什么味儿。
   他想她是鬼。明明没看见她出门,她却走了;明明听见她的笑声,她却消失了。怪物。
忽然,他感到一阵寒意,立刻伸手把灯打开,顿时房间大亮,光影全失。
   四、
   她在大雨中跑下公车后,才发现伞忘在车上。心一横,一路顶着雨跑回家去。换上干
衣,盘坐在床上读着买回来的书。没两页,电话响了。是晚香。说要来找她。三个月没说话
了,突然摆下脸登门求见一定有要事。她暗想。挂了电话,她想起了小吃店碰到的那个疑汉。
   孩童般的羞涩和渴望错了位地挂在六尺之躯上。才看第一眼,她就判定这个人是远方游
子回来寻根的。他和小姐的对话更肯定了她的判断:“嗯,还想这个馆子为你二十年不变
吗?”她暗笑他。她一向喜欢占着角落位置观察众生;读脸是她独行多年培养出的乐趣。她
总以为自己是隐形的,高姿态掌握一切生肖,可是今天却这个疑汉反将一军。
   这个人看人也太没技巧了,她不高兴地想着。尤其是在她想努力止住鼻涕的时候;太不
给面子了。不过,他惊惶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
   离开小吃店时,瞄到他疑疑地打量宫保鸡丁的模样,那架势,颇有格物致知的精神。她
不禁又暗自偷笑。推出门去时,听到他问的第二个问题,引得她回头再看他一眼,想看看和
社会脱节的样子是如何的。失望的他让自己同情心大作,合上门时,突然觉得寂寞起来了。
   晚香来时已经十点了。姊妹俩无言地坐在客厅,电视的青光在脸上一闪一变。晚香耐不
住僵持,拿起摇控器,用力把电视关上;她立刻拿起音响的摇控器用力按开扩大器,顿时聊
天节目的愉快笑声尴尬地流动在空气中。她最讨厌妹妹凡事不尊重她的态度。
   晚香翻了个白眼,忍住情绪对她说:“暗香,拜托,我有话要跟你说。”暗香又一按摇
控器,换了个音乐台,可是音量并未减小。她转过头看着晚香等待着,后者没好气地陈述
道:“最近又有人要为我介绍朋友,日期还没定,我希望你到时候帮我去鉴定一下。”暗香
一听,翻手就把音响按关,迅速回道:“何必要我的意见,你听过吗?”晚香不理她,站了
起来说了一句:“或许这次会啊。”说罢,她走了。
   才关上暗香的大门,晚香的僵脸立刻变成笑脸。她知道暗香会去的,因为她对人有不可
理喻的好奇心;况且多年经验,只要自己开口,姊姊没有不依她的。
   其实她当然不需要暗香的建议。自十八岁起,她就没听过暗香的。她要暗香做的是她的
陪衬而不是军师。
   每次这种情况她都拉出她来坐在身旁。暗香人直,常说些不动听的真话,她只须在一旁
低声浅笑,对方立刻顺势慑于经营过的娇美,自然倾倒。朋友还须套招,暗香生来就是她的
绿叶:暗香刚,她就柔;暗香淡,她就浓;暗香严,她就随和;暗香丑,暗香丑,暗香倒不
丑。三十几的女人了,脂粉不施,也能动人。可惜就是个性太烈,没有男人敢近身。
   所以她不把暗香放在眼里。
   要见面的这个人物,她早有所闻,只是苦无见面的机会。这次终于获得辗转推荐,更不
能轻心。她一路盘算着如何营造相见时的气氛,想得兴奋,差点撞上一个没头没脑奔出来的
过路人。
   五、
   抢过快车道确是一种艺术。他从亲身的实验中体会到。
   时机要算得准:不只是自己步行的速度,以及垂直方向行车的速度,还得揣测驾驶者和
自己的决心何者为强。当然方向盘的^_^纵者对行人是不会有好感的。自己开车多年对此甚有
把握。所以在尝试做行人时,必须高估开车者置人于死地的潜能,胆大而心细才能平安渡过
并享受到玩命的刺激。他注意到一些道行高的,能无视车辆的速度,以持一的步伐轻松渡
过。这该是境界了。至于他,还停留在瞻前顾后的阶段--实在是,留恋太多,难以超脱。
   宫保癖已够怪了,现在的马路经更引起朋友间的议论--他疯了?虽然在事业决定上,
他的表现依然正常:料事如神,英明果断。可是在人生态度上,他变了。
   以往,他的座右铭是志在必得,手段上常在所不惜。难怪有人说他狠。现在呢,却变成
可有可无,方法上也改为水到渠成,不再勉强。由^_^切到和缓,所以有人说他成熟了,有人
说他老了,有人说他该成家了。最后一个的看法倒是引起不少回响。他的工作狂常留不住女
朋友,现在步调慢下来了,大伙心里想,时机该成熟了吧?借用一下他的马路经:垂直方向
行进的两点终于可得出一个速度使彼此在一点交会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一样了。原有的价值观忽然被尝不到的家常口味给打乱了。
   到底宫保鸡丁对自己的魔力在哪?到底自己想吃的滋味是什么?他茫然。老实说宫保鸡
丁四个字所代表的已没有任何具体意义了;好像一个字看久了之后,就不知道是什么字一
般。唯一可凑得出的,就是提供他自信人生一个可笑的挫败,或者说一个了悟的机会。过去
天下事自他看来只有一种,就是可求的;现在多了一类:不可求的。可求的至终多是可舍
的,而不可求的常是永恒珍贵的。
   以此类推,求不到的宫保也因此莫名地成为一种抽象的珍贵象征。一旦抽象起来,更没
有什么实际的味道可以定义的了。所以他也只有老吃不到,永陷在失望的轮迥中。
   周围的朋友体会不出他内心的变化,依然为他点着宫保鸡丁,鼓噪着要他吃。而他,既
然无所谓期待,也就将就。这在朋友眼里是随和的表现,于是他们就开始积极地贯彻他们的
决议,为他物色对象。之后,聚会上的两项公式就是一个了无味道的宫保鸡丁和一个典型女
子。他已麻木了。他开始沮丧。他想起她。如果宫保鸡丁的滋味是抽象的,则她根本是无相
的。他尝试在各个女子的身上寻找她可能的样子,却只能找出她不可能的样子。有时他想,
何必为一个印象否定所有眼前可及的女子0?是这个无“有必要吗?”开车的晚香谴责地问
她。
   是没有必要。完全没必要。你们可以吃一辈子的假货,然后说那是真的。
   “可是我不行,”暗香告诉晚香,“而且我无法容忍。”
   “你跟姓杜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故意出我的丑?”晚香吼道。
   “沈晚香,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就放手!”暗香下车后回头对妹妹说。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别想了!”绝尘而去之前,晚香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她找出杜甲的名片,端详着。什么名字,像是一个代号,等于一对不想花心思想名字的
父母。眼前又看到杜甲诚惶诚恐地递名片的样子。“沈小姐,你的电话号码…………”他轻
声地问。温柔的态度和吃饭时呼风唤雨的霸气全然两样。当时她心一软,就告诉了他。现
在,她后悔了。
   突然间,她手一合把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书桌边的字纸篓中。
   凡是晚香碰过的东西,她都不要。
   在妹妹出世前,她是父母宠爱的焦点。晚香出生后,五岁的她惊于关切的转移,慢慢地
才适应了减半的爱和迅速长大的妹妹。往后的日子,她的东西只要晚香要,母亲就会仲裁给
妹妹。她永远得让,得给。时间一久,只要晚香眼光注视的,暗香就不愿再接触,她要属于
自己的东西,剥夺不了的东西。
   奶奶的爱就是。奶奶永远是自己的。
   她走进卧房,在衣橱里翻出一本旧照像簿。第一页,贴着奶奶和小暗香的合照。尘封多
年,今日想念,是因为跟晚香“夺”一件东西的感觉又回来了。成年以来建立的世界是晚香
绝不踏入的,今天的事件,使她必须找出一件晚香得不到的来安慰自己。
   看着奶奶的笑容,想起了多少次自己被爆红辣椒的烟呛得直往外跑,一会儿又被宫保鸡
丁浓烈的香味给诱回。奶奶混身熏成宫保,笑着叫她来尝。才五岁的小孩,已训练出吃辣的
本领。这是晚香一直练不成的。眼前忽地浮起刚刚晚香被宫保辣得眼泪直打转的样子,深红
的唇彩也被油给渲花了。她把相簿放在床上,小心地把合照撕下。所幸妹妹不吃辣,带辣的
菜她都可以独享,因此她就更喜欢吃辣了。
   暗香把照片拿到客厅,倚在茶几台灯座上,专注地看着。小时候有大人顶着的安全感又
回到了她孤独的心。“你不要只会批评,有办法就做一盘真的!”晚香在车中叫道。
   她转过头,潜意识里想避开晚香的舌锋,可是思绪却摆脱不开。晚香数落着多少年她给
她带来的压迫感:“你最有品味,好坏只有你知道。有本领就把道理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艺
术又不是玄学,为什么不公开?”正纠缠得紧的时候,电话响了。暗香一惊。又是她。还不
肯放过我,要怎么样你才够?暗香自沙发上弹了起来,伸手就把电话线给拔了出来。
   响了五声,杜甲赶快挂电话。或许睡了吧,他看着沈暗香的号码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宫保鸡丁根本不对……”她说。大家还正交相赞美时,被她一盆冷水泼得目瞪口呆。
   事隔两小时,杜甲心里还在叫好。痛快。他拿出一张纸,准备把沈暗香的谈话抄录下来。
   --宫保鸡丁的滋味
   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说宫保鸡丁虽有糖醋却不该酸甜,麻辣才是正味。这盘又甜
又酸又辣的鸡丁入口之后只觉得口腔先甜后辣两颊发酸,完全没有整体的滋味,了不起只是
测验味觉的工具而已。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沈暗香说。
   唉,沈暗香。我想再见见你。我想见见你。我想见你……杜甲把多余的字一个一个贡
掉,最后只保留下“想你”二字。这是他今夜心情最真的写照。
   七、
   三角形,方形,圆形,直线的“沈”,“暗”,“香”,三字图案陆陆续续出现在各类
杜甲用过,看过的纸张上。他甚至找人印成浮水印嵌在自己信笺的一角。他喜欢她无所不在
的感觉。可是实际上,她却失踪了。电话永远没人接,而且他竟然没有她的地址。
   杜甲以为只要有电话号码,人就在他的掌握中生了根。现在他可是彻底地慌了。他除了
沈暗香三个字和一连串的七位数字,以及一张迷人的笑脸外,他对这个女子事实上是一无所
知。他去问当晚在座的朋友,可是大家只有猛夸晚香的好处,却不肯透露暗香的行迹--除
了暗示他们是不会合得来的。可是外人懂什么呢?沈暗香是他的亲人,天下只有他知道,没
有人能否定他。这不是一盘宫保鸡丁,每个人都有说话的份。
   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不择手段,他找上沈晚香。
   沈晚香明艳动人,见多识广,的确是干记者的好材料。只可惜,自己实在没有办法跟记
者做朋友:今天的知心话,明天的访谈内容。这种人的职业道德似乎永远大过朋友道义。杜
甲隔着桌子审视着晚香。
   昏昏然的烛光闪烁在二人的脸上。实在是太暗了。他又一次在心里抱怨。该去一家大亮
大闹的,或许话也就自然地说出来了。现在被情调压着,只好委曲晚香继续描述这两天采访
上的趣事,自己则陪着胡里胡涂的笑脸。
   晚香早想住口了。可是整晚杜甲噤若寒蝉,满脸“无可奉告”,使她只好咬着牙撑着这
场独脚戏。她虽然口里滔滔不绝,心里则飞快地打转,不断地根据杜甲表情的些许变化来修
正自己的故事。可是她真累了,而且越来越不高兴。忽然,一句子还没说完,她停住了。
   只有烛光还热闹地闪在两张陌生的脸上,代他们表情着。杜甲的目光自始就集中在晚香
的右眼下眼线,以避开她的眼神却又不致失礼。这会儿,一股难忍的寂静沉淀出晚香的强烈
不满。他不能再逃避了,她在逼他打破僵局。说吧,现在说?等一下说?怎么说?他还在盘
算着,晚香可耐不住了,搜寻到杜甲目光的焦点,单刀直入劈头就问:“你到底找我有什么
事?”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杜甲以为她真心要听实话,于是乎他脱口而出想了一晚的话--你
姊姊好吗?
   八、
   盛怒中,沈晚香一路拼过三辆计程车,以破记录的时间冲到了暗香住处。顾不得什么禁
止停车的标示,一车头栽进大门口的空位,甩了车门就上楼找暗香。
   在数秒电梯旅程里,她匆促地反省了自己二十八年来的生命,肯定今日是一生中最大的
侮辱。她直觉上认为必须找暗香理论,因为这是她的习惯,一有不如意就找姊姊吵,沈暗香
没有不让步的。
   她踏出电梯,猛按暗香门铃。屋内人惊得自书房奔了出来,惶惶不安地看着大门。谁?
还会有谁?除了晚香外,天下还有谁能按出更急的电铃?她镇静下来,走到门口自鱼眼镜看
出,果然是一个扭曲的晚香铁着一张脸,十分骇人。她慢慢松了锁,撤了链,转身就往里
走。晚香自己开门进来,一脚将门踢关,正要大步随着暗香进书房,就发现暗香家多了什么。
   零乱如昔。书籍杂志落得到处都是,可是在原有的陈年纸味之上,有一股新的气味游动
在空气中。说不上来的。晚香一时没有心情去研究,开步追进了书房。
   沈暗香端坐在书桌旁,听到晚香进来也不回头。晚香瞪了她的背影一眼,拉了一把椅
子,在数步之外坐定。她侧眼打量暗香,长发盘起,手肘支着桌,一双手搭在颈背上。又是
一个不说话的。晚香想到杜甲那张紧闭的嘴,火立刻烧上心头。开口就要责备,却吐不出一
个字来。说什么呢?骂什么呢?凭什么?暗香目前根本是局外人,我能要求她什么?叫她别
碰那个姓杜的0?是我也不要再见他了,所以碰不碰我根本不在乎。如此一想,沈晚香忽然
发现自己目的全失,满心的不平和愤怒也顿时瓦解。张口无言,欲恨无因。她开始对自己的
冲动感到可笑。为了保住面子,口一闭,起身就走。
   才走出书房,那股味儿又出现了。她耐不住疑心嗅着味儿走。最后在厨房门口站定,发
现原来晶亮的厨房已蒙上一层油垢,可见近来炒菜动作的频繁。炉台边放了七八样大小瓶罐
--薄盐酱油,陈年酱油,生抽,老抽,白醋,黑醋,米醋,浙醋,工盐醋,镇江醋;罐子
里贮着长胖的干辣椒,红圆的花椒和饱满的花生。她来回观察着这些暗香的新玩具,忽然大
悟,转身拉开冰箱上层,三盒冷冻鸡丁,再开下层,果然一盘剩下的宫保鸡丁端端正正地供
在中央。
   晚香一连倒退了几步,站定,“砰”的一声,把冰箱门狠狠关上,她明白了。
   暗香倚着门带着羞涩对她说:“还不太成功,等味道对了,请你来尝尝,看像不
像……”话还没说完,晚香当下就把发言者易了位,一股劲地把心中的结论全抖出来:“算
了吧,是为了他吧,”她指着暗香,“亏你想得出,要我混身油污跟你抢杜甲,我才不干
呢!”她疾步擦过错愕的暗香,口中不忘继续:“去啊,去找他啊,他还在找你呢。牛郎织
女,快去会面啊!”
   沈暗香气得无可忍,伸手扯回晚香,混身发抖地对她说:“沈晚香,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要赖到别人头上,你懂吗?”沈晚香用力甩开不过,目前
杜甲的私定亲人还困在亲情的取舍中,难以超脱。基于知识分子的习惯,大小事情她都像做
学问般左右思量,内外推敲,心情也随之起伏,耗神至大。今晚,晚香是她难以成眠的原因。
   她坐在床上,看着床头台灯光线所及的边缘。明与暗,黑与白,取与舍,对立的词组,
两异的姊妹。做宫保,都是晚香激起的;做后,的确,另一种情绪取代了要向晚香证明的原
始动机。
   原以为历史是无法重建的,过去也是无法追回的。可是自他开始试做宫保后,她发现滋
味是可以复生,回忆也是能重温的。她是在模仿奶奶。记忆中奶奶先下鸡丁过油,她也泡
制;下辣椒,她也下。但是她的模仿终究是凭空学字,只能得其大概,难得其真象。因此多
日来数十次的演练,总是差一点。难以克服的挫折,使她渐渐对重游过去感到灰心。今天,
晚香更令她加倍失望。
   亲情,是她想自宫保的滋味中拾回的;奶奶已逝,她指望晚香。或许尝了一盘奶奶的鸡
丁后,晚香和自己就能跟小时候一般亲近了。
   毕竟血浓于水,杜甲不但是外人,还是个陌生人。何必为他坏了手足?
   现在,她渐有所悟:又何必为强求不了的亲情舍去可能的感情?
   想到此,她掀被下床,跑到书房,开灯看到了满而溢的字纸篓,松了一口气。熄了灯回
到睡房上床再想。夜已死寂,脑力已不济,昏然之间,她坐着睡着了。
   十、
   沈暗香步出校门往车站走去。四颗止痛药都压不住的头痛,正自左太阳穴上下延伸,一
张一弛,一张一弛,她已经快裂成两半了。
   杜甲此刻正卡在车阵中,无聊地四处张望。他左手支着窗沿,烦燥地顺着头发,继而开
始使劲地摩挲脸颊下颚。这车阵再不行动,他迟早会把自己的脸给磨平的。
   他看到一个身影,一个在反方向等车的女子,左手压着太阳穴,痛苦地看着来车方向。
他的心停住了,眼睛还盯着对街女子,右手已迅速熄了火,扯出钥匙,拉上刹车,左手同时
开了门,人跟着跳了出去。
   他穿过邻车跃过安全岛,毕直地往前冲。顿时行车鼓噪,刹车喇叭齐鸣,叫声不断:
“你找死啊!”“你不想活啦!”杜甲凭眼角余光和经验,前进,闪躲,正眼不离等车的女
子。她转过头来了,就是她!“沈暗香,是我!”杜甲挥着手,高声地叫道,又连闪两下,
三级跳跃般来到了沈暗香跟前。
   寻人终结,杜甲高兴地松了一口气;沈暗香则还被他惊险的行为吓得虚脱。眼前的杜
甲,当街的叫唤,在头痛的影响下,她真搞不清是幻是真。可是,自然地,她笑了起来。两
人虽然见面不过三次,话说不过三句,却因多日来的一方想念和一方思考,竟搞得像天天见
面,十分熟稔。
   “回家?”他问,“嗯,”她答。“我送你,”他说,“嗯,不必了,几站就到了。”
沈暗香习惯性地客套回绝。
   杜甲掩不住内心的失望,初次意识到彼此陌生的事实。这时车阵松动了,杜甲的无主车
卡在路当中,其后数十辆驾驶叠声叫骂,金声震天,听在杜甲耳中是在催他快点突破人生行
的僵局。他看着沈暗香,觉得两个成年人不该再浪费时间玩年轻人的恋爱游戏了。心一横,
抢起暗香的手就把她往车那儿带,边走边回头告诉她:“别说了,沈暗香,跟了我吧!”
   这一扯倒把沈暗香扯出了矜持的壳。在过到车旁的短暂时间内,她在庞大都市噪音的鼓
噪下,有了一桩感悟:既然两不相厌,何不放胆跨出一步?感情的可能性不是分析可得的。
   待杜甲重新启动车子,再度入行的阵容时,她看他已大不同了。等到来到家门口,她下
车的地点时,竟有些依依。杜甲虽感不舍,但这次轮不到他主动了。沈暗香若无言下车,这
场默契之恋就算是结束了。两个人枯坐车中,谁也不想先说开口。
   终于,沈暗香叹了一口气,左半边脸强忍着痛,右半边强忍住笑,慢慢转过头对杜甲
说:“上来坐坐,好吗?”
   十一、
   他站在她的客厅里,面对着她满壁的书,专心地听着她在厨房的动静。
   她开冰箱,她翻找,她关冰箱,她洗菜,她切东西,脆的,软的……她在圆他的梦。每
一个步骤,梦中梦到的,现在都配上了音。
   他突然发现这些声音都是他听过的--在几乎遗忘的慵懒黄昏,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
母亲准备晚饭。
   他吃惊地屏住了呼吸,颓然地坐到沙发上。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一直都梦到他该梦到
的:是那温馨的过程,而不是入口的滋味。
   他走进厨房,看到她满脸汗珠地切着葱姜蒜,感动藏着歉疚,他凑近她的耳鬓,轻声告
诉她别忙了,因为他已尝到了宫保鸡丁的真滋味。
   她停了手看着他,嫣然一笑,她懂。

dachy 发表于 2003-3-4 11:30:57

嗯嗯,把这技巧抄进我的BL里

馅饼 发表于 2003-3-4 17:38:08

天哪,凡操字都自动改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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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在这个饥肠辘辘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