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日本遗民
日本遗民作者:崔子恩
(1)
美利坚合众国有一座旧金山,旧金山上上下下有英格兰苏格兰日耳曼以色列俄
罗斯汉回蒙马来大和印第安多种人口,堪称人种的自然博物馆。去东京翻开东京都
人口普查簿,则鲜有大和族之外的少数民族。日本列岛虽为列岛,却罗列不了太过
海洋气息的气魄。小岛小国,被小的概念所挤压,反而最喜尊大,甚至超级尊大。
和是大和,国是大日本帝国。国民身材矮小,便有矮小的学者撰文说,小个子的群
体最利於使高个子的西方种族与他们共享大和阳光:太阳从小个子的国土上升起,
此谓太阳之本,小个子的群体挡不住阳光,便把它慷慨地留给因高大而影响智商高
度的可怜人。当然,我所生长的三角城虽然一年只有春秋冬三个季节,而且远不抵
东京繁华,却敞开城门,欢迎每一个人,无论善恶美丑,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男娼
女妓。取得三角城的城籍,老实说,不费吹灰之力。日本帝国东京都不是这样,新
加坡更不是这样。要进入那种寡民小国,必须用色欲和性别的武器:勾引住一个小
个子的男人或女人,嫁过去,或者娶过去。十分自然,在三角城被奉为至上的爱情,
可用可不用。
在我们鲜花盛开果实累累白雪皑皑的三角城,三季如诗或如画。土生土长的汉
回满赫哲鄂伦春鄂温克朝鲜蒙古,与侵略战争遗留下的大和族,因传教而留居的高
卢族苏格兰族法兰克族巴伐利亚族,因支援城建而流连忘返的俄罗斯族白俄罗斯族
乌克兰族人,只要情愿,都可以无条件永久居留并获得一份收入不高但相当有保障
的工作。初生两个月,母亲便漂漂亮亮地抱着白白净净的我到耶稣圣心教堂领受洗
礼,洗净原罪,得圣名伯多禄。为我授洗的神父,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波兰人。培育
我父母成长的免费学校名为圣若瑟教会学校,由一老一少两位瑞士神父主持。我父
亲当院长的铁路医院里,有一半医护人员属白俄罗斯。待我长到15岁,嘴巴上生了
细细一层茸毛,波兰人意大利人瑞典瑞士人法兰西人俄罗斯人,一夜之间从三角城
消失不见了。有人说他们是自愿离开的,因为思乡,因为三角城很清白又清贫。也
有人说,他们是被赶走的,因为他们的祖国富得流油,牛奶和香蕉都往大海里倒,
富国的人和富国一样坏。他们是鬼子,洋鬼子,从八国联军开始,没一个好东西。
我半信半疑,去翻史籍。编年史上说,波兰是二战最大的受害国之一,一直受着内
忧外患的围困,境况不佳。怎么该把他们赶走呢?
没有走也没被赶走的是小山明子,我家的左邻。她是小明和小红的妈妈。她的
丈夫是火车司机,个子很高大,脾气很暴躁。日本遗民留下来,既没有自愿走,也
没有被赶走,令我心生疑窦。我用课本上的文言文问爸爸“何以故”。爸爸说,那
是政治问题,他是医生,只会诊察人体的病情,不会诊断国际政治风云。他肯定没
想到,我敢保证,作为一个偶像,他在顷刻间塌落、粉碎了。不能对每一个问题都
发表真知卓见的人,同平头百姓有何区别?从那时开始,我时时处处事事都与爸爸
对抗。原理是少年偏执式的:打碎的镜子比不上普通的毛玻璃。
爸爸每天晨起要收听英语广播,悄悄地。我故意吹黑管,在距他不远的地方,
利用时局,声调尽可能高。其实,我天生肺活量渺小,演奏管乐器相当吃力。音乐
老师偏爱长相文静的男生,任我在新购置的乐器群中挑选一至三件带回家中练习。
我选了圆号、小号和黑管。不用说,两件亮铮铮的铜管乐器,我连吹出响声的气力
都没有。在此之前,爸爸建议我学拉小提琴。理所当然,我肯定不选弦乐器。
不久,我吹黑管吹成了肺炎。一咳嗽我就捂死嘴巴,不让当医生的爸爸听到,
以免被他用听诊器听来听去。况且,我也不想充当他医学进步的试验品。连一句“
何以故”都回答不上来的爸爸,肯定在医术上也不似我以前信奉的那么高明,说不
定还一知半解,类似於江湖郎中。晚上他拉小提琴,总是拉《江河水》。以前他一
拉琴我就暗自流泪。现在他一开弓,我就窃笑着躲开。当然,是在窃笑的样子被他
牢牢看在眼中之后。毕竟年少气盛,肺炎硬是被我捂嘴巴捂好了。不过,倘若相信
因果,钙化斑块作为因,留在肺的叶片上,后来考大学我就会在体检上受到惩罚,
被刷下来,作为果。爸爸慈善而悲伤地凝视着我,我的窃笑和我窃笑中的侧影背影
。有时我听到他独自叹息,为我内心的阴影和我们之间日渐加深的沟渠。他和我都
未曾料到,对完美的追求,造成了人最初的失望和最终的隔离。
爸爸白天或午夜依旧去医院,在手术室为病人作外科手术,早晨依旧悄悄地听
英文电台,黄昏依旧拉小提琴,琴曲换成《思乡曲》。三角城春去秋来,他的神色
和言语也日渐萧疏,日渐寡淡起来。我成了一个强者,咬紧牙,不使怜悯吞噬灵魂
。爸爸成了弱者,龟缩者,尽量回避与我面对面的机会。趁此时机,我大肆偷看他
的秘密藏书,用他大学时代保留下来的精美信笺和墨水胡写乱写。最重要的是,他
不再管教我,我可以随时到左邻去找小明或小红。对欧洲人的席卷而去,日本人的
安然遗留,我得独立为“何以故”找到政局之外的民间答案。
(2)
小山明子的丈夫开蒸汽火车。他人高马大,名叫赵江河,动辄喝烈酒,轮番打
骂小山明子或小明或小红。右邻的大哥哥周极说,日本男人个个都是施虐狂,女人
个个是受虐狂。我模模糊糊地懂得那语意,因为他使用它们时用了身体语言。鞭挞
者和被鞭挞者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我摆脱了对打骂哭喊声中的小山明子的
同情。她依旧宁静,很干净地在街上走,用同我们一样的乡音同我妈妈聊天。小明
和小红就不同了。他们在皮鞭下瑟瑟发抖,以致於小明间歇性失语。小红成年后专
门挑极女气的男子发表爱慕之情,她误认为那是不需防备的安全地带,事实上他们
根本不会爱她,尽管她是个无可挑剔的美女,而且性情温柔。
(3)
小山明子利用铁路部门为家属发放的免费乘火车旅行的特权,每年一次去圆城
,轮番带小明或者小红同去:不带去的那一个一般寄存在我的家,由我的妈妈和姐
姐帮助照看饮食起居。另一张免票她用来去方城,每年一次,带小红或者小明去的
次数越来越少,所以她去方城的时候常常会将两个孩子都寄存到我家里:那是我们
童年最快乐的几个月:一向对子女要求极严的妈妈会突然松缓对我和姐姐的约束,
吃喝穿戴玩儿全随我们,为的是不使她好友的孩子感到不自在。作为对我们的报答
,也不算报答罢,是依赖,小明告诉我他妈妈去圆城总是住旅店,总是同一个很干
练的日本男人悄悄相会。他很讨厌日本人,他们全是孤儿,又色迷迷的(他是指那
个日本男人)。小红同我姐姐更亲热,她告诉我姐姐,她和妈妈去方城总是住在一
个日本女人家里,那个女人家里很穷,她的妈妈每次去都会把家里的一些好东西带
去送给她,有时也给她钱。毫无疑问,我是那种生性多疑、好联想的孩子。但是在
学龄之前,我的见识局限於妈妈每年带我去一次圆城看望外婆,爸爸每年一次带我
去方城看望奶奶(偶尔也有双亲同时带我出行的纪录)和我在三角城的游戏活动所
见所闻所感所思。我差不多只能把圆城那间小旅店想像得很黑暗窄小,木板墙,把
同小山明子会面的男人想像成小个子长八字小胡子,把住在方城的那个日本女人描
绘成小山明子的样子,大概是她的姐妹。即便这些,也不过是我幻觉的天际倏忽飘
过的雨丝风片。它会很快消隐到儿童的游戏专注中,连同我对某些类似悬念的场面
的戏剧性想像一起,融化到游戏的秩序里。我毕竟好奇的头绪太多,千头万绪,无
法一一去解决。我必须盼望长大,长大到我可以拿起笔来像我今天这样用汉字符号
写作的程度,才有可能对某些悬念进行处理。
(4)
在我和小明滚瓜烂熟地从阿拉伯数字1数到100以后,三角城铁路第一小学因我
们智商合格而同意招收我们入学。我的妈妈和小明的妈妈用我家的缝纫机亲手为我
们缝制好海员式校服后,便约好一同去圆城旅行并各自带上各自的儿子。对於这次
旅行,我没抱什么好兴趣,一是因为我随妈妈去报名的时候已深深地爱上了那所小
学校(它比家和幼儿园的空间大得多得多,简直像大海和小河的差距),二是妈妈
不准我穿崭新的校服去见外婆(她说我还不算正式的小学生),三是我用蜡笔画的
一幅幅杰作(大约是13幅)受到爸爸的忽视(他近来手术连绵)。不过,一上火车
我想同妈妈闹别扭的预谋立即烟消雾散了,原因是小山明子和我的妈妈慷慨地拿出
准备送人的礼物给我和小明吃:小山明子给我的是三角城著名的酥皮老鼎丰牌号的
月饼,妈妈给小明的是三角城著名的黑加仑果酱馅饼。小明长我一岁,比我瘦比我
高,但同我一样嗜好甜食。如果不是列车很快进入夜间行车,两位母亲抵达圆城时
就会两手空空啦。
一下火车,我和妈妈就乘上1路有轨电车,同要乘坐11路无轨电车的小明和小山
明子分了手。有轨电车启动时,我从二层的玻璃窗朝站台上看,看到小明和小山明
子的背影向车的后方移去,蓦然生出一种怜惜、依恋和不安:他们的身影在变小变
远和消失的过程中,透露出的是那种最普泛也最经典的离情别意。
初生的离愁像日后的初次梦遗、初吻、童男初夜一样,在记忆中占据特殊的席
位。在当时,它体现为怅然若失的神态,并被外婆和小舅妈看在眼中。我几乎不到
户外去玩,对小舅舅的独生女儿、我的表妹琳琳态度冷漠,食欲也前所未有地不振
作。到圆城后的第三天,妈妈只得委派小舅舅带我去小明下榻的小旅店会见他。
葵花旅店小得像个玩具城堡(我现在认为,那是东欧风格的)。我和小舅舅坐
在门厅的沙发中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一直到11路无轨电车将收末班车,也没见到小
明和他的妈妈。我几乎绝望了,在电车上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恐怖故事。第一个故事
,是小明被“拍花子”(人口贩子的俗称谓)用手心的药末拍中了灵窍,跟上他背
后的帆布口袋消失在圆城螺旋式的街道中,小山明子披头散发漫城去找寻,直到夜
深人散。故事第二,是小山明子的那个“日本宪兵”暴死街头,小山明子和小明正
在殡仪馆为他守夜(这个故事很模糊,因为我没见过殡仪馆,而且为是否在教堂中
给他举行大黑弥撒而迟疑难决)。第三个故事是小明被一辆又一辆的大汽车小汽车
阻断在马路的另一侧,永远也不能同小山明子会合(其实这只是一个场面)。
回到外婆家,我开始发烧。妈妈说我浑身像火炭似的烫手。外婆不停地揉捏我
的手,时时地用脸贴我的脸,不知是试我的体温,还是以为我要死去,抓紧时间把
平素对我的喜欢更紧凑地表达出来(不生病时,我一般不愿让长辈亲吻我)。小舅
妈则熟练地给我的口中含上一支体温计,并手脚麻利地用电炉上的钢精锅对注射器
进行煮沸消毒,准备给我注射退烧药剂(她是一个护士)。在听到外婆用圆城方言
申斥小舅舅没照看好我使我生病之前,我尚能分辨自己的清醒与幻觉交替出现,像
12345和12345之间的停顿交替出现一样。可是一听到小舅舅的反驳,我马上坠入了
虚幻的世界:全是一些瞬息万变的点和点、线和点、线条和线段、线条和线条,背
景大多是白、奶白、灰白,突变为黑、灰黑,再变为灰白,点和线条混绕成一片,
是背景,是底色,又是点和点、线条和线条,偶尔会有一些类似血点的颜色出现,
或者是一颗鹅黄色的油漆五角星,也许还出现过一片葵花,一大片葵花。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我从高空向下飘落,平躺着仰面朝天,飘了又飘,想呕吐又吐不出,
可是总也到不了地面。
(5)
我去报到上学时穿着崭新的海员式校服,而小明的校服已洗过两水,显得有些
旧了:因为我上学时,学校已开学两个星期。我几乎没花任何特殊的功夫,就把功
课补上了。我还把学校当成自己最可爱的花园,每天早早地离开家(宁愿失去与小
明同行的机会),在教室还没有开门之前就倚在门口的老榆树下等待校工打开门,
等待成为每天第一个进入教室的人: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我
却成了一个逃课大王。还有一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
到了大学就“往日不再”了:门门考试和总分都是第一名(尽管不全是满分),从
班上到全年级。这两个习惯当时都令我骄傲,可是成年以后有相当长时间我在回忆
中却只能看到一个苍白乏味的童年。我险些专门写文章去奉劝那些“好学生”放下
书本像小明那样随心所欲过个痛痛快快的童年。在学校里的小明,同在家里判若两
人。他像出笼的小野兽,上课也玩下课也玩儿,而且勇敢得像头小豹子,谁冲撞了
他他马上就以拳脚相加。我因病迟到的那两个星期内,他已建立了自己牢固的“王
子”(其实是霸王)地位。我一上学,他立即将我置於他的保护之下,使我病弱的
样子没有成为受欺凌的对象。不过,一回到家,一遇到赵江河暴饮而醉大打出手,
他立即转变成一只可怜的小公鸡,头缩脑,间歇失语,跑到我家里来寻求我妈妈的
护持。他像分裂的两个人,生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待到我们读到铁路一中初二年级,我向爸爸提出“何以故”的问题爸爸无法解
答,我开始打碎爸爸这个偶像并同他作对的同时,小明已长得同赵江河一样高,并
且偶发性地与赵江河的拳打脚踢相对抗,还之以少年武功,得到的是头破血流。左
邻与右舍,两对父子,在同一年展开了冷或热的战争:我和爸爸较着劲,旷日持久
,张力日益增大,而小明和他的爸爸不时爆出火花或火光,惊天动地,鸡犬不宁,
但是缺乏深度。他的分裂似乎就此开始合并。
我同小明的友情既牢固又微妙。在学业上我是个强者,有时帮他做作业,有时
给他补功课,考试临近会帮他押题或者索性在考场上把难题的答案写在纸条上团成
小团塞给他。我是成绩最好的好学生,但不一定是乖学生。我的血液里有很热烈的
元素在燃烧,即便想扮成最乖最讨老师喜欢的学生也不成。在骨子里,我甚至是一
个叛逆者:嫌所有的老师讲课进度慢,挑所有老师讲课中的错误,写作文时总要在
老师出的题目之后加一个副题以示老师出题过於一般化(譬如老师出题《记一次劳
动》,我就加副题为《大雪中扫雪徒劳无功》),经常讥笑那些围着老师转爱打小
报告的班干部。我的外貌清秀洁白,衣着整齐,有时因穿戴父亲旧衣服改制的高级
面料的成人化衣服而显得有几分少年前卫的味道。几乎每一位新接任的班主任都第
一眼就挑中我,要我做班长,而我总是不情愿,至多是挑一个应该由女生担任的文
艺委员的职务。当文艺委员其实可以有很多自由:早自习时我可以站在讲台上扮演
老师,起歌儿或教歌儿时可以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各班文委开会时可以和所有班上
最漂亮的女生坐在一起(那时各班的文委一般都挑长相漂亮的女生,哪怕其中某些
人五音不全)。只要是我当文艺委员,唱歌跳舞一类的活动小明就参加,他跳舞基
本功好但不够柔美(我们那时要求男生的手腕动作也应有飘摇的织物般的柔软),
嗓子数一数二地好。别的同学任文委时期,他从来想不起唱歌儿,硬让他参加集体
舞,也保准跃马长枪地将排练搅个稀巴烂。但是,他有时神出鬼没,同一些高中生
交往,放学后不与我同路回家,也从来不告诉我去干什么。他还学会了抽烟,只是
从来没怂恿我也去共享个中滋味。
(6)
初二上半学期的一天,小明用书包给我带了一些名为海枣的糖浸果脯,说是庆
祝我脱离“女性职业”:在此前一天,我的文委被免职,因为我公开抗议一位男教
师:他总是让我范读课文,还拖延许久不发下我们的作文本。我们利用课间休息,
坐在他的书桌前,用粘乎乎的手从他的桌膛里掏海枣吃。在记忆中,海枣的甜味仅
次於那次火车上所吃月饼的甜味。只是,海枣的甜意中掺杂了一股酸涩:正在我们
吃得很香很甜时,刚刚接任文委的冯莉莉出现在黑板前面,小明的眼光一亮,朗声
叫她的名字,并举起粘乎乎的手和手中的海枣邀请她来吃。尽管她很高傲地拒绝了
小明这个“不良少年”,我还是对她、对小明也对自己怀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意。我
停止吃海枣,并且坚决拒绝把它从小明的桌膛中带到我的桌膛中,理由是它不是专
门为我而备。
放学后,我坐在座位上不动,飞速地写着当天的数学作业。按惯例,小明要去
球场踢足球,我等他踢完球在夕阳变红之前或之后一同乘上22路公共汽车回家。这
一天我早已策划好不等他。他一带球出教室,我马上收拾好文具背上书包自行上路
。在车上,我几乎为一个人放学回家的感觉所打动,有一种诗意的孤独感:没有朋
友,我也可以活得很坚强。
走近家门,我遇到赵江河。他满脸黑萋萋的胡茬,头上的鸭舌帽蹭了几大片油
污,一副刚刚从火车车头上下来的脏样子。他知道我是个高分学生,并因此很喜欢
我,每次打小明都会加一条罪状给他:“你看看人家小品,学习多好,考试回回一
百分!”小品是我的幼名儿,考试回回100分是大人的演绎。他此时遇见我,笑哈哈
地接受我的问候,并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儿子没同你一起放学?”我回答说
:“不知道。”我没有好心情对待小明这个名字以及同他相关的事件。我回到家,
妈妈和姐姐都不在。我收拾好毛巾和香皂去附近的浴池洗澡:以往,我总是和小明
一同去的。我要用行动证明,一个没有“不良少年”保护的良家少年,独自出行,
独自去公共浴池,独自面对欺软怕硬的同龄“流氓”和对美少年心怀鬼胎的大胡子
莽汉,照常安然无恙。
晚餐时,我们听到左邻有哭声、右邻有笑声,在哭与笑之间,再香的饭菜我也
会吃得马马虎虎:隐隐约约我感到小山明子和小红的哭声背后还掩藏着更严重的将
发事故。这种预感刚刚掠过心际,左邻的哭声就被赵江河的一声怒吼所压过。紧接
着是一阵听不清内容的怒骂。突然,持续不断的怒骂被某种力量扼止了,一些细微
的惊呼传过来。妈妈放下筷子。我跟随她闯进左邻的家门。一进门,我看到小明正
用手与他父亲的手相较力,不肯乖乖地接受殴打。突然,他使出了对付身高和力气
大於他的人的绝招“狮子点头”:以对手的身体为支架,双腿微弓,下颏与头猛然
向下,使圆兀兀的顽石一般的额头猛然一下击在对手的心窝处。狮子点头的足球术
语是“突然死亡法”。我和妈妈所目击的一幕,恰恰是突然死亡法应用和奏效的精
彩过程:小明一个狮子点头点中赵江河的胸口,赵江河顿时翻起白眼,连一声叫喊
都没有就松开抓住小明的那双手,向后颓然倒下。小明实施绝招之后,立即返身从
我和妈妈之间逃出门去。我吓傻了,小山明子和小红扑到赵江河身上摇他的头,他
大睁着眼睛,目光漶散,仿佛已经死去。我的妈妈一急,推我道:“快去叫小燕,
让她来!”我懵懵懂懂跑回家,在院子里就喊“姐姐姐姐”,可是嗓子根本发不出
声音。进到屋子里,我才用手语和几乎听不到的喑哑之声向姐姐表明了意图。
姐姐为赵江河施行人工呼吸:那是她在生理课上学到并经爸爸亲自指点过的技
术:爸爸一直期望她或者我能够承继他的医学事业。她的动作生疏而胆怯,必须妈
妈在旁用目光鼓励着。终於,赵江河在姐姐娇弱的双手下缓过一口气来,又缓了一
口,眼球开始转动,因气息梗塞而僵硬的躯体慢慢恢复了弹性和生机。小山明子眼
中落下泪来。赵江河一被扶坐起来,就指着桌上那包吃剩一半的海枣说:“把它、
把它给我扔、扔出去,从此再不准,那个小偷儿回我的家!”小红立即抓起小明书
包旁的那些海枣,推开窗,扔到院子里。
路经他家院落回家,三三两两粘在一起的海枣散落在地的景象印在我的眼里。
我感到它们在窗内射出的灯光下,向我散发出很粘稠的抗议。我心怀歉疚,来到平
房东首的老榆树下,我知道,小明一定藏在树冠中。我轻轻叩击树干,说:“小明
,请下来,是我不好,是我故意说不知道你放学后去干什么,是我小心眼儿,嫉妒
你喜欢冯莉莉……”我的道歉还没完,小明已抱着树干哧溜溜滑降到地面上。他似
乎根本没听到我说什么,一拍我的肩头问:“嘿,哥们儿,他死了么?”我知道他
是问他爸,就说:“没死,我姐姐救了他,给他人工呼吸。”在幽暗之中,我看到
他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嘴对嘴么?”我听得出他问话的色情含义,马上纠正
道:“不是,是胸部高压法。”我一急,说出了一个我从未用过的抢救术语。他说
:“好,他没死就中。走,上你家去。”说着,他揽住我的腰就走。在被他揽住的
部位,有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感兀然产生,迅速扩散向全身。我的脸,燃烧一般,火
热火热。那个晚上,我没有像从前那样与他同睡一张床。我打地铺,他睡我的床。
听着他熟睡的声息,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曾入眠。
(7)
自从向爸爸提出“何以故”而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之后,我便十分留心日韩战争
、日中战争、日中邦交等方面的史料和展览。写作文时,也常常在老师出的题目下
加上对日本问题的研究,譬如老师出题《我的父亲》,我就加副题《假如他是个日
本遗孤》,譬如老师出题《无雪的冬天》,我就加副题为《北海道的冬天总有雪》
,搞得初二年级任语文课的老师非常反感我:他认为我是骄傲自满,好出风头。三
角城博物馆的东区开办一个长年展出的“日军侵华展”,我至少去看过三次,还详
细地作了笔记。石川达三写的《活着的士兵》一书进入我的书架,与气质上更与我
投合的作家(我自认投合而已)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太宰治的作品列在一起。
我的爸爸原本反对我读三岛和太宰的作品,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有“自杀情结”。其
实,川端也是自杀死的,但爸爸很喜欢他《伊豆的舞女》,便不把他与“变态作家
”等同。我当然不会听他的话,而且更加放肆地看待他:他根本没读过三岛和太宰
,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他们的死的方式而已。尽管我喜爱文学多少受他“遗传”,但
他已露出“业余”的老底,而我差不多是整个或3/4的“专业”了。
我一方面痛恨日本人,从展览上,一方面喜欢日本人,在安永透的身上,在小
山明子的身上。学习俄文的同时,我也跟着爸爸学习日本语(爸爸很忙,只随意性
地教我几句口语,当他学生的那一小会儿,我依旧仰慕他),但我从不像小朋友们
那样用“马鹿”这个日文词乱吼乱叫。是的是的,我从不骂人,一句脏话也没说过
,我是个标准的小教徒,尽管教堂已被政府关闭,读《圣经》已被禁止(我妈妈的
阅读转入地下)。
天使在我呼吸的纯净语言空气中进进出出,我羞於用哪怕半个脏字污染那个渠
道。学校开设化学课后,元素符号成为我最得心应手的工具。我数理化门门俱佳,
仿佛是应了三角城那句古老的文化谚语: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爸爸为了我的
理科佳绩,愈来愈少过问我的学业。他以为我会考圆城医大(他的母校),继承他
的事业。他曾经特意安排我去手术室,观摩他为一个跳车的小伙子截肢。他不会想
到,正是那次观摩手术现场使我最终笃定了心意不从事任何与人体相关的科学活动
。对於爸爸只希望我像他那样“业余爱好”的文学、艺术,我反倒早早设定作为终
生的职业,哪怕爸爸向我灌输一千次“艺术家大多会饿死”的论调。
对於波兰神父、瑞士神父的被逐出境,我一直耿耿於怀。我渐渐了解到,爸爸
和妈妈都曾经是他们的学生。他和她在教会办的要理班上开始识字,成年后又作了
他们的朋友。爸爸妈妈曾在他们被关押被毒打的时候去看望过他们,可是无力挽留
:教民们是多么想留住他们呀!奇怪的是,被仇恨的、无人想挽留的人,那些日本
人倒留了下来。右邻的高中生周极说:“日本人最讨人嫌,全世界都烦他们,尤其
那些到过三角城的日本人,想回国,日本国内的人都不想要他们,何况他们连日本
亲戚的姓名地址都不知道。”我认为,周极对“何以故”的回答既简单又中肯。为
此我有一年左右经常围着他,听他讲故事,从他那里借书看。从他那里借来的书,
有些直接描写到“性”。在书上读到它时,我有些被挑逗的兴奋感。依我的官能经
验,我还不太能够了解它。因此,对它的好奇既强烈,又僵死得毫无进展。
听过周极发表的答案后,我每次看到小山明子的身影都会心生怜悯,有时是对
她夹杂几根白发的秀发,有时是对她不大苗条又有些矮小的身材,有时是对她微微
有些O型的小腿。她无亲无故,孤身一人,多么孤苦伶仃(我几乎从未衡定过赵江河
、小明小红同她的亲缘关系,而且还不知道混血儿这个词,一直把小明小红当三角
城人看)。她无家可归,有国归不得,简直像乐府民歌里“十五从军征”的老人。
有时,我躺在床上望着天棚,竟会为她流下泪来。她没有走,不是什么安然遗留,
而是因为她在她的祖国举目无亲。
(8)
秋天刚刚开头,我们的新学期就开始了:头三天校内劳动,扫教室,铲除操场
上的野花野草,接下来的三天去郊区“与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理所当然,
除草时小明在前我在后,他用铁铲除草,我用双手将草茎草叶拢集到一起,抱着扔
到围墙根上。我拢得慢,抱得少,小明铲净草,就放下铲子帮我抱。到了农村,农
民根本不信任我们,不让我们去菜地里干活,只把用来喂牲畜的玉米田给我们供我
们进行“劳动游戏”(我的命名)。因此,我们基本上是边玩边吃有甜汁的玉米杆
,晚上早早就收工。
晚上,我和小明被分配在一户养着大型柴狗的壮年农民家里住。一到晚上7点,
当地就停止供电。我和小明被主人让进套间的里间住,他们夫妻带着三个幼年儿童
住外间。由於晚餐吃的是当地特产的新鲜蔬菜和香瓜,刚一躺下我和小明就想上厕
所。农民家的厕所都在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一只大柴狗(我那时怕任何种类任何体
积的动物,尤其怕鼠、猫和狗)。小明不怕狗,但怕惊扰了主人,就站在窗台上将
尿喷在窗棂外的土墙垛上,让它顺墙流下去,既不发出声响又排除了腹内的液压。
我羞於那样做,一直憋着,直到憋不住,方才央求小明陪我去了一趟厕所。我们轻
手轻脚,往返似乎都没惊动主人,奇怪的是,也没惊动那条大黄狗。
朦胧间我刚刚入睡,就被隔壁一声似痛苦似快乐的叫唤惊出一身冷汗,醒了过
来。恐惶中,我不禁把头拱近小明的枕边,隔着被单抱住了他,隔壁传来高一声低
一声的呻吟、咒骂和撞击的沉闷声响,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的汗毛都倒竖
起来(如果那时有汗毛的话),从双腿之间的分缝处生出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兴奋
感觉。小明也已醒来,他展开被单将我拥进去,先是紧紧地侧抱着我一动不动。他
的个子比我高,我能感到的是在我的双腿之间有他身体的一部份正在硬化。被他那
么抱紧,我有一种不成熟的陶醉体验,至今仍依稀残存在记忆里。当他开始笨拙而
本能地寻找我的双唇并吻住时,我几乎无力挣脱。不过,一股羞涩的理智还是促使
我避开他的唇挣开他的搂抱,撤回到自己的被单底下。
自己的被单中有一缕缕的寒意,使我感到孤冷。我立即又在渴望小明强有力的
拥抱,可是我没动(那也许是我一生渴望而又羞於主动表达的性爱生活的预兆)。
隔壁的叫声撞击声愈发剧烈起来,那种剧烈有一种无法言明的韧性和召唤力。小明
适时地钻进我的被子,压到我的身上,吻我一下,就开始脱自己的内衣和内裤,同
时他小声而急迫地对我说:“快,脱喽。”我没动,待他脱完自己的,又帮我脱尽
了我身上的所有织物。我们都已精赤条条,他压在我的身上,双臂环抱到我的背使
我的头有些后仰,很不舒服。他开始吻我,并将勃起的长而笔直的少年器官在我的
小腹和双腿之间蹭来蹭去。我把双臂从他的双臂中挣开,使他的双臂离开我的后背
。他的双手开始在我身上乱抓乱摸,在他的抓摸下,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肌肤光
滑如绸缎。
他将他的性器置於我双腿的夹角中,很不顺畅地开始抽动。我们都感到了摩擦
的疼痛和快感,我仰起头,接受他的吻。就在那时,我的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快感迅
速滋生、蔓延,并随着一股液体涌流而出,在一阵痉挛般的抖动之后,小明也将精
液射在我的双腿之间。那一年,我15岁,而小明15岁半。我们的初始体验在一个意
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场景和动效中和意想不到的时刻共同完成。此后两夜,我
们都是赤裸着搂抱而眠(基本上是他伏在我的身上),但是都不再有强烈的冲动和
激情。我们在一起,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亲热、安全。在无言中,我们用尚未长
成的身躯交流着那种模糊了兄弟、友朋、恋人、情侣、夫妻、生死界限的爱:它宽
泛、稚嫩、纯净而短促。
(9)
临届初中毕业,我有一种预感:上了高中,文艺委员这个职务不可能让我这么
一个大男生充任了(我在半年前被恢复旧职)。为了让全世界所有的文艺委员黯然
失色,也为了告别“艺坛”,我编排了一出独幕舞剧《仙童与桃子》,一出独幕话
剧《记忆》,还有另外几个小节目参加毕业汇演。我安排冯莉莉来与我共跳舞剧的
双人舞,要小明扮作过大的桃子。在独幕剧中,小明饰演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宪
兵队长,而我饰演被他百般折磨英勇不屈的占领区少年,冯莉莉在台畔以“我”的
“记忆观点”叙述她所目击的“往事”。
汇演那一天,我的妈妈、姐姐、小山明子、小红都到铁路员工俱乐部坐在来宾
席上观摩我们的演出。
《记忆》一开幕,我穿着破败的戏装被捆在一根柱子上,宪兵队长穿着马裤马
靴长着八字胡挎着钢刀提着皮鞭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一边把皮鞭甩得山
响,一边骂着“马鹿”。在那一刻,舞台上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小明就是那个日
本宪兵,那个日本宪兵就是小明。一直到整场演出结束,我们的节目分获了一、二
、三等奖(《记忆》获一等奖),那种印象都没有淡化。
是的,小山明子是日本人,她的儿子也应该是日本人。从前,我只把小山明子
当日本人,把小明当中国人,实际上呢,小明和小红是“混血儿”(我终於找到了
一个恰如其份的词),既是中国人也是日本人。细究起来呐,小红更像赵江河,像
中国人,而小明更像小山明子,唇齿眉眼之间暗藏着一股大和族特有的凝炼和静默
。发现了这一点,我将小明与三岛笔下的安永透联想在一起,设想着他面对着伊豆
半岛,在清水港塔形信号所里孤寂而执着的侧脸(他的侧脸像雕塑一般完美无缺)
。“微笑是绝不容忍别人的最后标记,是撇成弓状的嘴唇所射出的隐形的箭。”安
永透/小明在16岁的年龄为什么“心是冰冷的既没有爱也没有泪”呢?不,不,不
是小明,只是透。小明没有泪,但有爱。他爱谁呢?我,还是冯莉莉?我爱谁呢,
如果透和小明同时站在我面前任我择选,我会选择小明还是透?
(10)
冬春之交,是三角城中小学放假和升学的季候。我在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本校
高中部后,只身一人到圆城去看外婆。外婆已83岁,身体依旧不错,还能带我去自
由市场买活鲤鱼。小舅舅和小舅妈上班的时候,我就买上一张满城飞的电汽车月票
,独自去逛这座我每年都来却十分陌生的都市。我先去看了圆城博物馆的恐龙展,
我一直对“恐龙灭绝於大陆气候变冷”的学说持怀疑态度。展览令我失望,那巨大
的恐龙化石骨架根本不能激发我的想像力。那些恐龙蛋化石,简直就像一些能工巧
匠(民间的)故意伪造的,丝毫引申不了内中的蛋黄以及小恐龙。圆城单辟有“抗
日战争纪念馆”,其中有许多幅日本宪兵枪杀或刀杀圆城居民的现场照片,有他们
用过的大炮、枪支和军服。我去参观,似乎仅仅出於习惯和对种族关系史的爱好。
至於“何以故”的问题,已不再困扰我。严格地讲,是一些更为私人化的“何以故
”(譬如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相爱)挤掉了国家民族之类的“何以故”。爸爸
何以故成为医生,爸爸何以故爱上妈妈,妈妈何以故30岁才生育,赵江河何以故总
是打骂小山明子,小红何以故总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周极何以故偏爱东周列国人物
和故事尤其是姜子牙,我何以故期望上高中不同小明分在一班。还有,我何以故一
出生就是男孩子而不是女孩,我何以故不能穿花衣裳穿大红格儿的裙子,我何以故
再也不能当文艺委员,我何以故喜欢在小明的覆盖下睡觉,我何以故想与他时而亲
近时而像陌生人那么有距离感,小明何以故要看重冯莉莉,追求姐姐的高中男生何
以故那么多,姐姐何以故叫小燕子我何以故叫小品。
小品不知不觉来到葵花旅店门口,从敞开的门往里观瞧。我看到门厅(我从前
坐过的那个有旧沙发的门厅)更加幽暗而狭小,店老板孤坐在柜台上望着门外的我
,脸上布满皱纹,目光却贼溜溜的,吓得我没敢再露头。我到圆城医大的校园中整
整逛了一天。我一一将那儿的建筑物实物与爸爸旧照片中的建筑物虚物对应起来,
并想像着爸爸当年如何英姿勃发地在这里读书、划船(校园内有湖)、打球、赛跑
(他是100米冠军)、解剖尸体(男尸还是女尸呢),还有谈情说爱。对了,爸爸同
谁谈情说爱呢?应该是医大的女生(那时铁路系统的人普遍认为搞医的人漂亮而风
流韵事多)。妈妈没有读医大。那么爸爸肯定有过别的女人,就像小明在我之外还
有冯莉莉一样(他“有”她么)。据说爸爸从少年时代起就是他人生途程中每一个
小环境的美男子/英俊男子,这样一个风头人物同我清秀而虔信的妈妈之间果真彼
此忠诚么?我在圆城医大校园中走,如果有保安人员问我的身份,我就会骄傲地说
:我爸爸是这里8期毕业生,现在在三角城铁路医院当外科主任。我这么一说,他们
就会绽出笑脸问:是不是你也想考这里?依当时的情境,我是多么愿意点头作答呀
。可是,我会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我得去考能解答一切“何以故”的大学。
(11)
我一回到三角城,就听说小明家里出了大事:那个蛰居圆城“色迷迷的”日本
男人自称是小明的舅舅来三角城找小山明子,被公安机关扣留,小山明子也遭到拘
捕。传出来的缘由是,他们都是日本特务。我已长大,对特务一词再不会像从前那
么抱以瑟瑟发抖的恐惧。而且,我已有我的主见:那个男人也许是特务,但是小山
明子肯定不是。
赵江河一反常态,滴酒不沾,下了班就给小红和小明烧菜烧饭。听周极说,他
还经常去公安局为小山明子担保,担保她不是特务,只是他的父母收养的一个日本
遗孤,他的父母死后,他们“兄妹”就遵照二老的遗嘱结了婚。至於那个日本男人
,似乎仍脱不开嫌疑。
小明已变得沉默,几乎像一个好学生,每天准时上学放学,功课也一学就会。
我同他仍在一个班级,班长我不想当,文艺委员任命了冯莉莉,我乐得与老师及课
外活动中的风头主义保持疏离状态,以便我在毕业高考时一鸣惊人,把所有的人和
事统统甩在身后:包括那些爱重我而又辛勤教书的老师(譬如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刘
文东),包括双眸黑如幽潭声似银铃(一个多么庸俗的比喻)的冯莉莉,也包括可
能连上大学的设想都没做过的小明。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妈妈的品格发生不满:为了避开与“特务份子”的嫌疑
关系,她自动疏远了左邻一家,她以行动告诉人们:她不是小山明子的朋友。耶稣
被拘捕后他的大弟子伯多禄(也正是我的教名)在鸡鸣前三次拒不认主。我的妈妈
拒不认友。我在心底蔑视她。尽管我也为她找许多托辞开脱,诸如为了保护她的孩
子,诸如女性的软弱,诸如也许她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朋友相交密切仅仅出於近邻
的地理位置。
仲春时节,小山明子“无罪”获释,那个叫松原薰的日本男人因特嫌罪被遣送
“回”日本。据我猜测,他原本是个遗孤,后来被日本右翼收买,成为潜伏的特务
。我还猜测,他与小山明子之间存在过一段青梅竹马之类的恋情。
小山明子一回到家,赵江河立即恢复本性,又喝酒又打人。不过,小明用过狮
子点头之后,他已不再打骂小明了,不知是因为怕他,还是别有原因。小红挨了打
骂,就跑到我家来找我姐姐。那一天,我忽然发现她长得根本不像赵江河,而是愈
来愈像小山明子和小明。而且,从各个方面(头发、身条、笑的样子、嗓音)都比
冯莉莉漂亮得多。我想,我如果要打击冯莉莉(我为什么要打击她又打击她什么呢
),就可以打出小红(低我们一个年级)是我的女朋友这张王牌。仅仅从虚荣的角
度看,小红是足以给任何男孩子带来梦想的那种小美女。可惜,她比不上她的哥哥
有魅力。也就是说,她一点也不吸引我。
爸爸很喜欢小红。我甚至听他和妈妈认真地商议过要去左邻家提亲,为我和小
红,免得那么好的女孩子旁落他家。我又羞又恼,觉得自己受了平生至大的羞辱,
甚至是奇耻大辱:我怎么可能去找女孩儿,怎么可能去成家生孩子,我如此孤高,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如此孤家寡人的远大志向,如此推崇修士和神父们的榜样,怎?椿嵴乙桓鲎苁前ご颉⒖闪??览龅男∨?⒛拧D且桓鍪逼冢?叶允裁慈硕济挥忻魅?的、可靠的认识,或者说我矛盾而混乱。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和事,也怀疑上帝(
如果他全能,为什么允许关闭圣堂呢),祈祷的时刻愈来愈少,甚至几乎不祈祷,
偶尔祷告一次,也是因为有所求祈,譬如零用钱快些增长,增长到足以去购买百货
大楼里出售的那双高腰皮鞋。
(12)
高二年级的下学期,也就是毕业和高考之前(那时高中部只设两年制),我和
小明彻底反目成仇。事故的起因是我认为小明背叛我。他怎样背叛了我呢?他与冯
莉莉约会,而且我相信凭他的随意和天然,他与冯莉莉的约会绝不会止於谈话或手
拉手。
我像一只失控的野猫,一见到他们眼去眉来的样子就眼中喷火。有许多次,我
想冲上去扇小明的耳光。
我的理智仅仅能抓握我到这个程度:不要动粗,那是粗俗的。不过,一个关键
的时刻还是来临了。
那是初冬的一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们将在深冬参加高考)。我作为尖子
中的尖子,每天放学后到教导处去接受教导主任的专门辅导(他原是地理老师,地
理是我唯一薄弱的课程)。那天我受完辅导天已傍晚。三角城的冬天落日很早,走
近教室时,光线已黯淡得仅能看清走廊和门的轮廓。我推开教室的门,打开灯,打
算到座位上取书包。灯亮的同时,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坐
着冯莉莉,身边紧贴着她站立的是赵亚明(小明的学名),他们都面孔潮红,神色
恍惚,显然刚从某种接触动作上分开。不知为什么,我格外冷静,步伐坚定地走到
自己临窗的座位上从桌膛中取出书包,从容地将地理书和笔记簿装进去,扣好扣带
,背上,转身,起步,踏上讲台,步至讲台近门的一端我停下来,向他们转过身,
正视他们那个一直定格在那里的姿势,像一个审判者或宣判者那样用十分戏剧化的
冷漠腔调说:“告诉你,赵亚明是日本人,他妈妈叫小山明子,他舅舅叫小山薰,
是日本遗留的特务,不久前已被强行遣送回日本。”
时至今日,三角城人最反感的种族依旧是大和族。时至今日,我仍能在记忆中
清晰地看到冯莉莉那双幽潭似的大眼睛由惊愕转为厌恶的神色变化。时至今日,我
仍然为自己将松原的姓氏改为小山而既得意又懊悔。
从那以后,冯莉莉再也未同小明说过一句话,小明也再没有有意识地看过我一
眼。领取了高中毕业证,小明就到铁路机务段当了蒸汽机车上专门为蒸汽机加煤的
“小烧”,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作为对我心高气傲的报答,高考时我既没有考取
文科状元,又因吹黑管吹坏的肺叶上留下的钙化点而未被第一志愿圆城大学录取,
只进入了第二志愿方城大学。凑巧的是,冯莉莉考取的是圆城医大,成了我爸爸的
后辈同窗。还有一个凑巧的插曲:我赴方城报到所乘的列车,恰恰由小明担当司炉
。
(13)
一向不声不响的小红考取了方城大学。为偿宿愿,我大学毕业后又考取了方城
大学日本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世事变迁,发达国家日本在方城、圆城和三角城
人心目中的形象已渐渐改变。容貌出众的小红课业一直十分优秀,她沉默寡语只是
淡淡微笑的处世态度更增添了她对异性的感召力。据她所在的西语系硕士生们透露
,追求她或暗恋她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和老中青教师不会少於10打(120个)
。透露这些数据的人,显然也在数据中。
小红时常来找我,每次都是来给我送食物。她只期望每年的假期我能与她一同
乘火车返回三角城。我喜欢独往独来,从未与她同舟共济过。硕士生三年,我的外
婆和奶奶相继过世。空缺感与后青春期的过度敏锐和多愁善感,将我向虚无(远达
不到存在主义的本旨)推进了一步。我蓄了长发,穿着破旧的牛仔衣裤,从外形到
内心都布满灰颓之色。人终归要死去,何必生,何必枉走一场人世。自幼奠定的基
督信仰,在所谓知识猛长的年代里反而被我忘诸脑后。
在梦里,小明或者类似小明的小伙子了会给我以亲热。醒时,我似乎有欲而无
爱。不要家庭,不要后代,这一幼时朦胧的想法已化为坚定不移的结构。当小红来
找我,告诉我小山明子、小明、她和在方城的那位异姓姨妈很快就要移居东京,松
原薰已为他们办好了一切手续,并徵询我是否去(意味着作她的家属)时,我断然
拒绝了。小红哭了,第一次问我,“为什么不爱她”。我沉默许久,说:“我谁也
不爱,只爱自己。”
小红一家去了日本,留下赵江河一人在三角城:他坚决不肯去“小日本国”。
得知小红是混血儿,一些追他的男生泄了气,另一些则更加起劲儿,不停地写求爱
信寄往东京。后来,一个长相比我还文气的白面小生被小红选中,几经周折办好了
护照和签证。他叫迟斌斌。临行他来向我辞行。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神,我断定他不
会爱小红。我竟会警告他:“到了东京,不许碰她的哥哥!”
(14)
取得硕士学位后,我留在方城日本问题研究所工作。爸爸曾来方城天主教圣公
墓祭奠奶奶和爷爷的炼灵,住在我的单身宿舍中。看到我发表的几部著作和散见於
报刊的文章,他不再为我没有学医而耿耿於怀了。甚至,他羡慕我的选择:文字是
生命可以寻觅的踪迹。他还试探着问我,如果我写小说或传记,涉及到他,会不会
“丑化”他。我迂回地回答:如果“丑化”,宁愿不写父亲的形象。不过,从他日
渐衰老的目光中,我还是能看出几许担忧。是的,倘若我用文学的方式写他、写小
明、写我自己,会不会造成歪曲呢?同爸爸的那次见面后,我中止写纯文学类的作
品而只写论文:我得等待,等待时光的水流涤净人与物跃动之中所荡起的尘烟,等
待其现出本真,才能动手去触碰。
小燕姐姐已经出嫁,并生了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女儿。女儿长到3岁,一家三口
到方城来玩,住我新分配的单元公寓。她告诉我,小山明子已回三角城定居,决定
不再回日本,赵江河每天给她做饭烧菜,像变了一个人。小红经常打越洋电话给姐
姐,她们依旧是好朋友。小红的性情大改,话极多,又大胆。她告诉姐姐,她生了
一个男孩后,迟斌斌就同她离了婚,因为他已取得日本国籍。小红又找了一个德国
小伙子,小她七、八岁,很爱她,她也许会将儿子送回三角城由小山明子带,她去
杜塞尔多夫定居。她还通过姐姐问我愿不愿意作为学者去东京,她的一个情人是日
本大学的董事,他完全有力量为我安排一个在日本研究日本文学的职位。
她没有提起小明。他去日本后没人说过他的任何消息。在姐姐返回三角城的前
夕,我请他们去方城最有特色的美食城为他们饯行。席间,我和姐夫喝了很多啤酒
。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应生端酒上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小明。我问姐姐
:“小明怎么样,他在东京?”姐姐迟疑了一下,说:“告诉你,你可别难过。”
我答应她,怎么会难过呢?姐姐说:“小明到了东京,一直把自己当中国人,学日
语学得又相当吃力,有两三年都没事做,后来,他离家出走,当了やくざ(黑社会
帮派),同一群台湾华人在一起。”
我又叫了一杯生啤酒,边喝边咽眼泪。放下杯子,我对姐姐说:“请给小红打
电话,要那个董事给我发邀请,访问学者或旅游考察都行,我要去东京。”说完,
我离席,到洗手间里痛哭起来。我仍旧是昔日那个少年,有着一种纯洁而易於感动
的心灵。我不会颓丧和沉沦,只要这个世界上有过一个我真正爱的人。 真是纯情
好喜欢
不过这样贴
让人有点看不下去 很不喜欢这个作家。矫情的要命 不明白为啥他就是他的珍爱
只是因为一次性? 日本大和民族从整体上来看是一个小家子气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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