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直 发表于 2003-5-20 10:11:30

[转]夏多布里昂的回忆

这是怎样的一部书呢?先看看雨果对该书作者的评说:“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而埃唐·皮孔也在其编写的《世界文学史》中说:“任何一部作品都不会像《墓畔回忆录》那样有力地给予我们这种感觉:一个新人刚刚诞生,他每时每刻都感到和知道自己处在时间的航行中。”

夏多布里昂,法国十九世纪伟大的作家,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他用几十年的时间撰写了一部卷帙浩繁的回忆录,而本文(期)所要介绍的书就是这回忆录中的精华部分。作者在书的前言中说:“如果说在这本书里面有哪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更加令我怀念的话,那就是关于我的青年时代。在那里,我唤醒了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世界;在空虚已经逝去的社会中漫游时,我只能碰见往事和沉默。”是的,一百多年过去了,当你翻开淡淡的鹅黄书页,一页接着一页读下去,你会找到一个新人从诞生到苍老的全过程。毫无疑问,前面的那一部分,轻快清新,在古老的贡堡里,一个生命的青春在成长开放。作为回忆录,如此对待青少年时代,虽然是一种必然,但语言上的娓娓动听,用最纯朴的方式来表述自己最珍贵的时光,让人读来,心中充满感动。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苦难,正因为苦难,人生才特别精彩。夏多布里昂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注定动荡!他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为了逃避现实,曾去北美探险,因此他在回忆录中写下了一系列优美的游记;他得悉国王被捕又赶回欧洲,参加勤王军,于是他写下了战争的真实体验;而后,他又流亡英国,记录下在穷困生活中的人生。欧美的风情,法国的浪漫,在许多年后都化成了淡淡的文字,字里行间,品之如水却又无处不体现着真实的人生。

个人与历史,一个永远纠缠不清的问题。在芸芸众生中,作者又何止于万亿分之一?但1768年?848年对于法国的历史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夏多布里昂在其回忆录中毫无保留地记述了这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从乳母到波拿巴·拿破仑,从大革命到波旁王朝复辟,他为这一切留下了美丽的篇章。正如他写的那样:“我生活在两个世纪之间,就像在两条河流的汇合处一样,我跳进它们动荡的河水之中,依依不舍地离开我诞生的那个古老的河岸,怀着希望朝未知的彼岸游去。”他就是这样来对待历史的,他已经对历史担负起了应有的责任。

近来陆幼青的《死亡日记》比较畅销,本书与《死亡日记》相同,对待死亡,毫无恐惧,而是一种坦荡的直面。作者在活着的时候把书名定为《墓畔回忆录》也是有此深刻涵义的。作者一生饱受苦难,因为他相信“没有痛苦,世界就不可能改变面貌(但世界必须改变)”。对待苦难尚且如此,对待无奈的死亡,他或许只有“泯然一笑”了吧。

最后,我们就以该书的最后一节作结,以此来感受作者内心的态度:“1841年11月16日,在我写下这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我那扇朝西对着外国使团的窗子敞开着。现在是早上六点。我远远看见苍白和拉长了的月亮,它正在被东方第一道金色霞光照亮,在荣军院的尖上坠落:这仿佛象征着旧世界的结束,新世界的开始。我看见太阳升起。我此刻唯一要做的事情,是坐在我的墓穴边缘。然后,我将手捧十字架,勇敢地跳下去,进入永恒。”

是的,《墓畔回忆录》做到了永恒!

一个老师写的

直直 发表于 2003-5-20 10:16:03

2

夏多布里昂其人


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1768-1848),是法国 19 世纪初叶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在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封建贵族与新崛起的资产阶级的反复较量中,他曾站在王政主义者的立场上,为波旁王朝摇旗呐喊,为宗教教义四方游说,是马克思一向讨厌的作家,但马克思在谈到他“把十八世纪显著的怀疑主义和伏尔泰主义同十九世纪显著的伤感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起来”的时候,却肯定的说:“自然,在法国,这种结合作为文体是划时代的。”

夏多布里昂出生在布列塔尼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自幼由乳母照管,听过不少“因果报应”的故事,在多尔中学念书时,又接受了耶稣会教士的熏陶,每况愈下的家境,使他时而忧郁感伤,时而又自命不凡。孤独时,他迷恋于巨大的灌木丛,看着一片枯叶被风追逐,在枯苇飒飒作响的干塘边发出无边的哀叹;狂热时,他向苍穹疾呼:“我,永远是我!”认为自己的性格是:“精选的”和“绝无仅有的”。中学毕业后,他先涉足军界,在布雷斯特参加海军;可是事隔不久,他却志转幸移,宣誓“从事教职”。随后,他又不堪教会学校的清苦生活,无意披上僧侣的长袍,仍旧回到贡堡祖业的领地,不时徘徊于荒原之上,出没于中世纪的古堡之中。作为幼子,他得不到父母财产的继承权,心里充满了苦水;正当青春年少,雄心勃勃,但在革命风雨中飘摇的阶级地位,使他胆战心惊,怨恨相兼。他绝望、苦闷,甚至想轻生,与任何人都合不来,只有他的姐姐吕西尔与之性格相投。1786 年,他仰仗长兄与路易十六的首相的个人关系,谋得了一个陆军中尉的职务,并被介绍给国王本人,成为路易十六的狩猎侍从,开始跻身于巴黎的沙龙和文人圈子,出入宫廷和社交界。

1789 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夏多布里昂终日惶恐不安。不久,父亲去世,他便到美洲游历,并写下了《美国游记》。路易十六倒台以后,他匆匆赶回法国,想用手中的宝剑为国王效忠。随后,他与布列塔尼一个有钱女子结了婚,可是他又时时为这种无声无息的声生活所苦恼。婚后不久,他便扔下发妻,重返巴黎,在赌场、妓馆把一切钱财挥霍殆尽。为逃避资产阶级革命者对贵族的控诉和镇压,他不时装出革命的样子,参加市区会议和人民会议,采取长裤党人的姿态。1792 年 7 月,他与长兄一起出逃,参加了贵族叛乱队伍,受伤以后,先后侨居比利时、美国和英国,并开始文学创作生活。1797 年,他在伦敦发表了第一不作品《论古今革命和法国革命的关系及其在历史、政治、道德上的意义》(简称《革命论》)。在《革命论》中,他旁征博引,说明革命事出有因,另一方面又鼓吹消极厌世,主张躲进个人自由的避风港。书中充满了惆怅、怀疑和不安的情绪。

1800 年,他回到法国,1801 年发表抒情散文《基督教真谛》中的插入小说《阿拉达》,1802 年《基督教真谛》全书问世。这本书发表在拿破仑与教皇签订“政教协议”之际,投合了拿破仑复兴天主教的意图,抓住了广大群众在大革命动乱之后希望恢复宗教活动的社会心理,人们一下子为之大哗。夏多布里昂和拿破仑在宗教问题上的出发点是根本不同的,前者为了王政主义而提倡恢复宗教,后者仅想利用天主教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不久,他们便闹翻了,夏多布里昂辞去了外交职务,于 1806 年启程去近东旅行。回国后,他先后发表了《殉教者》(1809)和《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1811),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但拿破仑拒不承认,于是旧怨新仇日益加深。两年以后,他发表了《论拿破仑和波旁王朝》一书,发泄了对拿破仑的不满,成为他投靠波旁王室的敲门砖。

果然,1814 年波旁王朝复辟后,夏多布里昂便青云直上,成为贵族院议员,先后担任驻瑞典和德国的外交官,以致当上世人瞩目的驻英国大使,并于 1823 年出任外交大臣。对西班牙的侵略战争是由他一手策划的。

1830 年的七月革命,彻底摧毁了波旁王朝的统治,夏多布里昂的政治生涯也从此完结。以后他便深居书斋,专事写作,先后发表了《历史研究》、《论英国文学》和《墓外回忆录》等。 1848 年 7 月 4 日死于病榻之上。

直直 发表于 2003-5-20 10:17:40

3

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 )其人及作品

法国浪漫主义大师维克多·雨果,在其羽翼未丰、探索艺术真谛的道路上,一直在心里赞美着一个人,模仿着一个人,决心成为他那样的人,这个人就是夏多布里昂,“成为夏多布里昂,否则别无他志”,是雨果曾立下的誓言。至于“那些欢迎夏多布里昂初期浪漫主义作品的男男女女的情感和狂热”,简直到了“人人乐道作者的名字和女主人公的名字”的热烈程度。可见,作为浪漫主义的启蒙作家,夏多布里昂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容低估。

直直 发表于 2003-5-20 10:20:09

unicorn 于 5-20-2003 10:11 写道:
这是怎样的一部书呢?先看看雨果对该书作者的评说:“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而埃唐·皮孔也在其编写的《世界文学史》中说:“任何一部作品都不会像《墓畔回忆录》那样有力地给予我们这种感觉:一个 ...
墓中人语(代译序)

   布列塔尼的圣马洛港外,格朗贝岛孤悬在锚地上,一块无名的方石立于其巅,石上立着一个不高但是粗壮的花岗岩十字架,这是夏多布里昂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雕饰,简朴至极。坟墓的前面就是波涛汹涌的英法海峡,狂风、暴雨、飞溅的浪花,让它一年到头都潮湿、冰凉,带着铁一般的颜色,孤独然而做岸地面对着一片空阔。这是夏多布里昂在五十五岁时自己作出的选择,他费了不少的周折方才得到这几寸土地。

   人们告诉他,1768年9月4日,“预告秋分的狂风掀起的海浪发出阵阵咆哮”,盖住了他降生时的“哭叫声”,他认定这惊心动魄的景象预示了他一生的命运。1848年革命的枪炮声震动了巴黎,他所反对的七月王朝垮台了,他只能说一声“干得好”,却不能出去看一看——他太老了。夏多布里昂于1848年7月4日去世。他生于风暴,死于风暴,八十年的人生旅途走得不容易,他想用文字为自己立一座纪念碑,是为《墓中回忆录》。岁月的风暴可以扫除许多东西,却似乎盖不住他从坟墓中发出的管风琴般雄浑的声音。他这本从酝酿到写作历时四十年的著作题为“墓中回忆录”,如果不是出于狂妄,那就是出于一种巨大的信心,相信活人会倾听他这个死人的诉说,继续接受他的文字的魅惑。

   夏多布里昂不止一次提醒他的读者,他们听见的乃是一个死去的人在讲述他和世界、和历史的纠葛,他的《回忆录》乃是他“用尸骨和废墟造就的一座建筑”。他在谈到幼年时受到死亡的诱惑时,这样写道:“那些看到这一幅幅图画而心绪纷乱并且企图仿效这种种疯狂的人,那些因我的空想而喜欢我的《回忆录》的人,应该记住他们听见的是一个死人的声音。”他在《回忆录》快结束时,又写道:“读者,想像一下这些图案吧。绘制它们的这双手绝不会伤害你们,它们已经干枯了。记住,当你们看见这些图案的时候,它们不过是一个画家在其坟墓的拱顶内里随意涂抹的涡饰罢了。”他曾在1833年和1848年分别为《回忆录》写过序言,都明确表示希望《回忆录》在他死后五十年出版。他不想生前出版这部《回忆录》,其原因有二:“首先,我会不那么坦率,不那么真实,这由不得我;其次,我始终想像我是坐在我的棺材里写作的。”总之,他不愿意“压住这个发自坟墓的遥远的声音”,因为“我更喜欢在棺材里头说话,我的叙述将伴随着那些因发自坟墓而具有某种神圣性的声音”。这部《回忆录》就是他的坟墓,他的棺材,他唯一能够长久地享受宁静的地方。

   活人写作,死人说话,这不是矫情,不是作态,也不是故做惊人语,这是他内心的需要,他需要在泯除一切个人恩怨的平静中对历史和人生作出解释和思考,他也需要在纠结着现实和想像的空间里用文字来创造自己的生平。他在执笔撰写《回忆录》的时候,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两个世纪之交“扎进翻腾浑浊的水中”的,他游离旧岸是带着“遗憾”,而怀着希望游向的新岸却是一个“未知的岸”。旧岸已经永远地消失,然而他却没有片刻忘怀;新岸已经呈现在眼前,然而他看见的却是“新的风暴”。这个用言语和行动为了一个他并未心仪的事业和一些他并不崇敬的人奋斗了一生的人,终于怀着解脱和依恋的心情说:“明天的景象已与我无关,它呼唤着别的画家:该你们了,先生们。”他给世人的遗言,说得轻松又沉重,多么像活人作死人忆:“我的窗子开着,朝西对着外国使团的花园。现在是早晨六点钟,我看见苍白的、显得很大的月亮,它正俯身向着残老军人院的尖顶,那尖顶在东方初现的金色阳光中隐约可见,仿佛旧世界正在结束,新世界正在开始。我看得见晨曦的反光,然而我看不见太阳升起了。我还能做的只是在我的墓坑旁坐下,然后勇敢地下去,手持带耶稣像的十字架,走向永恒。”他还活着,可是已经告别了世界。假使他用语言为自己建立了一座丰碑的话,他却并不想活着的时候亲眼看见它,他知道,《墓中回忆录》将是一个年迈的勒内回首走过的道路而留下的痕迹,读者将时时刻刻看见一个拿着笔的龙钟老人在体验着文字的创造。对于四十年间不倦地写作《回忆录》的夏多布里昂来说,生命不再是叙述的对象,文字不再是生平的载体,文字和人生已经合而为一。以考证对《墓中回忆录》,以阅读对《墓中回忆录》,人们将得到两本不同的书:一本是实录,一本是创造;一本是历史,一本是艺术。前者或有夸张不实之处,往往为人党病;后者则创造了想像的奇迹,放射着史诗的美。瑞士作家拉缨论及夏多布里昂,有言曰:“一个人想成为什么,也许比他是什么更为重要。”人与文的不尽重合,甚至分裂,这也许是从事精神创造活动的人的特权吧。

   莫洛亚在《夏多布里昂传》中认为:“那些在独特而偏僻的地方为自己准备坟墓的人,或者是些非常傲慢的人,或者是些渴望安静和休息而备受折磨、灵魂分裂的人。”夏多布里昂两者都是。他生在一个衰而复振的贵族之家,可惜是个次子,世袭的特权大多被哥哥占了去,贵族的荣誉感和对君主的忠诚却被他牢牢地继承了下来。他尚稚嫩的心灵已经受到忧郁和孤独的袭击,当他和姐姐吕西尔“出神地谈起孤独”的时候,她对他说:“你应该描绘这一切。”他描绘了,而且终生不疲。在告别贡堡前往巴黎的时候,在穿越大西洋的航船上,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面前,在印第安人的废墟中,在参加勤王军的行军和战斗中,在流亡伦敦贫病交加的困境中,在驻伦敦、柏林、罗马大使的任中,在维罗纳会议的谈判中,在觐见查理十世的旅途中……他内心纠缠不去的是忧郁和孤独的情怀,他描绘了这一切。他有过文学上的辉煌、政治上的成功,还有显然被他夸大了的军旅生涯中的壮举,然而更多的是挫折、失败和幻灭。他对传统有根深蒂固的留恋,他对民族的光荣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对精神的自由有百折不挠的追求,然而他生在一个转折动乱、除旧布新的时代,他不能接受专制和恐怖,他投入了一场他明知必然失败的斗争。忠也罢,愚忠也罢,他得到了道义感的满足。然而他始终得不到内心的平静,感情的风暴在胸中酝酿,野心的阴云在头脑中积聚,想像力的洪流在全身涌动,最后—一化解在废墟、落日。坟墓、荒原等死亡的意象之中。逝者如斯,荣华不再,惟有慨叹而已。内心的冲突,感觉的矛盾,理想和现实的反差,造成了他的忧郁。他描绘了忧郁,他也创造了忧郁。他和斯达尔夫人一起成为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源头:她出之以观念,他则出之以形象。

   夏多布里昂说:“从本性上说,我是个共和派;从理智上说,我是个保工党;从道义上说,我是个波旁派。如果我不能保留正统的君主制,比请一个不知谁生下来的杂种君主制,我远更喜欢民主制。”这样的表白无论真实与否,都有其动人之处,其所以动人,乃是因为这是一个有思想、有信仰、有感情、有想像力并且付诸行动的人常会面临的窘境。比请他的爵位,他更愿意自己成就一个名声;比请他曾经崇拜的拿破仑,他更倾心于辛辛那提的农夫华盛顿;比诸金钱和地位,他更看重思想的自由和批评的权利。他的本性是独立不羁,是自由,是怀疑,所以他是一位痛苦的诗人。他的理智是光宗耀祖,是传统,是信仰,所以他是一位精神的卫道士。他的道义是尊卑有序,是忠诚,是正统,所以他是一位极端的政治家。然而,本性、理智和道义常常是矛盾的,诗人、卫道士和政治家三者的相遇使他成为一个极其复杂的人,并且毕生承受着内心冲突的折磨。感情上的浪漫主义,理智上的现实主义,带给他的是精神上的痛苦,感情上的狂热,行动上的鲁莽,政治上的迂阔和生活上的清贫。他赞颂基督教的诗意和美,他用永恒的时间之光照亮了废墟,他为忧郁孤独的情怀打开了宣泄的闸门,他为怀旧的幽思注入了悲剧的崇高,他在动乱的时代中开辟了一个可供冥思玄想的角落,他在古典和现代的转换中保留了延续的脉络,所有这一切都出之以辉煌的:雄浑的、金属般的、富有魔力的、直叩人们心灵的文字。他因此获得了“魅惑者”的雅号,然而这个雅号中却包藏着巨大的危险。他往往被指责为“虚假”、“做作”、“妄自尊大”等等。马克思说:“如果说这个人在法国这样有名,那只是因为他在各方面都是法国式虚荣的最典型的化身,这种虚荣不是穿着18世纪轻挑的服装,而是换上了浪漫的外衣,用新创的辞藻来加以炫耀;虚伪的深奥,拜占廷式的夸张,感情的卖弄,色彩的变幻,文字雕琢,矫揉造作,妄自尊大,总之,无论在形式上或在内容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谎言的大杂烩。”他指责“尊贵的夏多布里昂”“用最反常的方式把18世纪贵族阶级的怀疑主义和伏尔泰主义同19世纪贵族阶级的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在一起”。马克思的这种辛辣的抨击乃是出于现实斗争的需要所激起的政治上的嫌恶,当他认为夏多布里昂是“沙皇亚历山大的工具”、“俄罗斯的奸细”的时候,当他断定夏多布里昂不是“得到了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的‘现金’”,就是“简简单单地被阿谀奉承收买了”的时候,他不会给文学留下足够的、可以呼吸的空间。这一切都是因为夏多布里昂在维罗纳会议上的表现。他在这次会议上出尽了风头,自作主张地为法国争取独力解决西班牙危机的机会:出兵解救菲力普七世,镇压西班牙共和党人。他一俟当上外交部长,便立即将他的计划付诸实施。这既是为了法兰西的荣誉,也是为了个人权利欲的满足,尽管夏多布里昂在他不无骄傲地唤作“我的西班牙战争”之后不久即成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被政敌赶出了内阁。马克思如此严厉地谴责夏多布里昂,自有他独特的理由。然而,马克思毕竟没有忘记指出:“自然从文风上来看,这种结合在法国应当是件大事……”

   《墓中回忆录》是夏多布里昂费四十年之功不断增删、不断磨砺的精心之作,也是他不断征求意见、不断进行修改、寄托了全部传世的希望的名山之作。雷卡米夫人在森林修道院小住的时候,她的客厅里每天晚上聚集了十余位具有足够的影响力和判断力的各界顶尖人物,他们是来聆听夏多布里昂刚刚完成的《回忆录》片段的。夏多布里昂坐在一旁,他不敢自己读,害怕过于激动,他只是微笑着倾听别人的赞扬或批评。消息不胫而走,赞美之词也频频见诸报端。虽然他已决定死后五十年出版,却也很快就有了买主。这也许是一种售稿策略,但也的确是使其文字趋于完美的一种方式。夏多布里昂在写作方面从来就是从善如流的,他不在这里表现他的傲慢。他终于把他的《回忆录》筑成了一座绝美的坟墓,实践了他对人的劝告:“你们喜欢光荣吗,那就细心经营你们的坟墓吧。”

   夏多布里昂曾经把《墓中回忆录》称作“我生活的时代之史诗”。《墓中回忆录》不但具有史诗的规模,而且具有史诗的气魄,更具有史诗的神髓。夏多布里昂不是在讲他个人的故事;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忧郁,他的激情,他的沉思冥想,都是在法国、欧洲甚至世界的宏阔的历史背景上展示的,具有一种辽远深沉的时空感。他去布拉格觐见流亡中的查理十世,城堡在一座高高的山丘上,他写道:“我一步步往上走,城市也在我下面渐渐展开。历史的交织,人的命运,王国的毁灭,福音的意图,纷纷涌上我的记忆,与我的个人命运的回忆混为一体。探索过一座座死去的废墟之后,我又被召去目睹一座座活着的废墟。”在夏多布里昂的笔下,废墟体现着过去的时间,当它与人的目光接触的时候,它又和现在的时间联系了起来。因此,废墟比尚存的完好建筑具有更深的意蕴和美。他赞颂自然界和人世间的宏伟深邃的东西,例如大海、高山、长河、森林、莽原、风暴、落日、黄昏、黑夜、古堡、教堂、金字塔等等,在人的身上,则是惊天动地的事业、胜利的进军或悲壮的败退,是伟大、强悍、坚忍不拔甚至朴实无华的性格。他反对拿破仑的专制,指责他“背叛”了自由,却钦佩他的气魄和毅力,并以同情赞赏的笔调描绘了他在圣赫勒拿岛的孤独。然而相比之下,他更倾心于淳朴的华盛顿“这位新型的英雄”,因为,“华盛顿是他那个时代的需要、观念、光明和舆论的代表,他不是阻挡而是支持精神的运动,他求他之所应求,完成他被召唤去完成的事情,所以他的事业是前后一致的,永生永存的。这个人很少使人震惊,因为他掌握着正确的尺度,他把个人的生命和国家的生命融为一体。他的光荣乃是文明的胜利,他的名字有如一处公共的圣地,流淌着丰沛的。永不枯竭的泉水”。他的拿、华异同论以古今的分野为视角,极具史诗的风采,亦深得史诗的精神。《墓中回忆录》的史诗美得之于夏多布里昂对时代转型的自觉,一种不因个人信仰而闻目塞听的自觉。

   少年雨果曾立下这样的宏愿:“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他后来以一枝笔面对第二帝国的皇帝拿破仑三世,洋溢着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其时未必不会想起少年时奉为楷模的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在放在卧室里的拿破仑塑像的底座上写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他用剑未完成的事业,我用笔完成。”他们都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文字不仅可以描写、再现自然,也可以与自然竞争,甚至超越自然,又反转来创造一个新的天地。夏多布里昂描绘他没有到过的地方的风景或者他到过的地方并非实有的风景,介绍并刻画他并未真正见过的人物,这一方面见出他的想像力之丰富,另一方面未尝不是文字的力量使他认为他可以创造出一片风景和一个人物。站在文学的立场上,这原是无可指责的。夏多布里昂说他的《论波拿巴和波旁王室》这本小册子使路易十八得到的好处胜过十万军队的威力,虽说迹近夸张却也说明文字在他的心目中具有何等崇高的地位。一个文人,敢于以手中那枝轻而易折的笔对抗统领百万大军的独裁者,义无反顾地捍卫他自己都以为必亡无疑的君主制,他如何能不相信语言的力量?夏多布里昂自比拿破仑滁了夸大了自己在政治上的作用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可以嘲笑的。“拿破仑在政治上称霸,我则在文学上称霸。”“我喜欢感觉到他的利爪。”此类的豪言壮语即便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究竟不失无畏者的风采:他敢于平视拿破仑。夏多布里昂以勒内的形象为19世纪的精神苦恼作了诊断,患上了“忧郁”这种世纪病的绝不仅仅是失去了特权的贵族青年,这是所有不满于平庸、有思想、有才智的人在资产阶级新世界中的共同感觉。确定世纪病的病症,创造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性格典型,开创以浪漫主义为特征的新的时代精神,夏多布里昂用文学,特别是用文学中的散文形式完成了这一革命性的转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夏多布里昂前所未有地提高了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特别是散文在文学各门类中的地位。晚年的爱德蒙·德·龚古尔在《日记》中表示,他愿意拿人之初以来的所有诗篇来换取《墓中回忆录》的头两卷,这两卷写的是作者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美洲之行、文学活动、与拿破仑的会见和敌对,的确是集中了全书大部分最有光彩的篇章。

   《墓中回忆录》的文笔历来为人称道,长期以来一直被奉为法国散文的典范,即便那些指责他“做作”、“自大”、“目空一切”的人也往往因其文字的美而感到恼火。夏多布里昂曾因《阿达拉》、《勒内》、《美洲游记》、《基督教真谛》等著作而被称为“魅惑者”,除了“一切全新:山川,人物,色彩”之外,文字的魔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文字的魔力除了来自语言的新奇、组合的大胆等修辞手段之外,行文的节奏和词语的响亮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如果将作品分为用眼睛读的和用耳朵读的两类,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无疑是属于后者。福楼拜甚至认为,评价一本书,要看它能否大声朗读:能就是好书,否则就一文不值,因为“没有节奏”。福楼拜一日朗读《殉道者》,就从中听见了“长笛小提琴二重奏”。《墓中回忆录》是有节奏的,而且用词响亮,最宜于高声朗诵,有天风海雨惊心动魄之感。有节奏还意味着和谐,《墓中回忆录》是和谐的,和谐中有句子的运动,应和着情绪的变化。风景的描绘在他那里不是静态的,也不是客观的,更不是僵死的。一切都经过了想像力的安排和布置,犹如一幅幅层次丰富、纵深幽迥的油画,在视觉的陶醉中向心灵发出呼唤,具有一种强大的暗示的力量。夏多布里昂是写景写情的圣手:于景,他并不在细部流连,他的笔是一把大刷子,注意经营阔大深远的景观;于情,他的笔则变成了一根锐利的探针,感情的任何细微的襞皱都一一触及。夏多布里昂的散文具有一种大河奔涌的宏阔气势,然而在雍容中也能露出讥讽的锋芒。他也许是能在浪漫主义的激情中保持冷静的惟一的作家,他有着古典主义的均衡感。

   这里奉献给读者的是一部选集,其量仅当全书的八分之一。不敢说是“项上一脔”,然意在精彩也。

郭宏安
1995年4月,北京

直直 发表于 2003-5-20 10:27:07

目 录

回首往事

目 录

墓中人语(代译序)……………………………………………1
我的出世…………………………………………………………1
我是一个坏学生…………………………………………………3
跟两个小水手打架………………………………………………8
布列塔尼的春天…………………………………………………13
外省的闲逸生活…………………………………………………17
贡堡的幻影………………………………………………………21
贡堡的生活………………………………………………………23
我的主塔…………………………………………………………28
从小孩子到男子汉………………………………………………30
吕西尔……………………………………………………………31
诗兴的第一口气息………………………………………………33
爱情的幽灵………………………………………………………34
秋天的快乐………………………………………………………36
诱惑………………………………………………………………38
告别贝堡…………………………………………………………40
我在巴黎的孤独生活……………………………………………44
1789年。攻占巴士底狱…………………………………………50
米拉波……………………………………………………………55
罗伯斯庇尔………………………………………………………60
在圣马洛上船……………………………………………………62
横越大西洋………………………………………………………68
圣彼埃尔岛………………………………………………………74
拜访华盛顿将军…………………………………………………80
华盛顿、拿破仑异同论…………………………………………84
尼亚加拉大瀑布…………………………………………………87
米拉的原型………………………………………………………91
印第安人的船队…………………………………………………93
返回欧洲…………………………………………………………95
亨利四世的衬衣…………………………………………………99
在阿登省…………………………………………………………102
威斯特敏斯特教堂一夜…………………………………………106
夏洛特……………………………………………………………111
母亲的死…………………………………………………………115
《某督教真谛》…………………………………………………118
在迪埃普…………………………………………………………122
我的《回忆录》写到哪里了……………………………………125
《阿达拉》………………………………………………………127
我到了巴黎………………………………………………………132
德·博蒙夫人的社交圈子………………………………………136
塔尔玛……………………………………………………………143
《基督教真谛》的成功…………………………………………146
《基督教真谛》的缺欠…………………………………………152
会见波拿巴………………………………………………………157
我的工作…………………………………………………………160
德·博蒙夫人之死………………………………………………163
论波拿巴…………………………………………………………167
厄尔巴岛…………………………………………………………170
滑铁卢战役………………………………………………………175
马尔梅松别墅……………………………………………………178
拿破仑的葬礼……………………………………………………180
访戛纳……………………………………………………………183
世界的变化………………………………………………………185
《保守派》………………………………………………………187
柏林大使馆………………………………………………………190
伦敦离绪…………………………………………………………194
我的解职…………………………………………………………199
洛桑小住…………………………………………………………203
雷卡米夫人………………………………………………………205
阿尔巴诺的渔夫…………………………………………………208
斯达尔夫人之死…………………………………………………210
雷卡米夫人在森林修道院………………………………………212
驻罗马的大使们…………………………………………………216
古今艺术家………………………………………………………218
罗马现时的风俗…………………………………………………223
白跑了一趟巴黎…………………………………………………226
国王出逃…………………………………………………………228
七月革命的前景…………………………………………………232
我的政治生涯结束了……………………………………………237
斯达尔夫人之墓…………………………………………………240
第一次觐见查理十世……………………………………………242
在穆拉诺…………………………………………………………245
概述我这一生中地球上的变化…………………………………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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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转]夏多布里昂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