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埃尔·博努瓦<大西洋岛>
译 序郭宏安
传说大西洋中曾有一岛,名亚特兰提斯(今译作大西洋岛,亦有译作大西洲者)。岛上风光秀丽,物产丰富,文明昌盛。公元前九千六百多年,忽为海浪所吞,从此杳无踪影,后人只能在公元前七世纪戈麦尔和公元前三、四世纪柏拉图等人的著作中读到或略或详的记载。这些记载成了不少作家取得灵感的源泉,启发他们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作品,如英国弗兰西斯·培根的小说《新大西洋岛》,西班牙雅辛托·维尔达格的史诗《大西洋岛》。其中,法国彼埃尔·博努瓦的《大西洋岛》则是独辟蹊径,别开生面,将沉没的海岛与古海中浮出的撒哈拉大沙漠联系起来,导演出一幕惊心动魄的悲剧。
《大西洋岛》并不是法国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作品,它只是一部家喻户晓、人见人爱的优秀小说。
这本书的作者彼埃尔·博努瓦是中国读者所不熟悉的,他的作品似乎还未曾介绍过。他生于一八八六年,卒于一九六二年,年轻时曾在突尼斯、阿尔及利亚等地生活多年,受过良好的法律、文学和史学方面的教育。他于一九三一年被选入法兰西学士院,写有两部诗集和四十多部小说,拥有大量的读者。
在法国,谈到某位作家,人们常常称为某书的作者,而不必指名道姓,所提到的作品当然是这位作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例如,巴尔扎克被称为“《高老头》的作者”,斯丹达尔被称为“《红与黑》的作者”,福楼拜被称为“《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等等。在法国人的笔下,彼埃尔·博努瓦被称为“《大西洋岛》的作者”。
翻译一部外国文学作品,总要多少给可能的读者一些东西,或者启迪其思想,或者娱悦其精神,或者广博其闻见,或者增长其知识,至少不要浪费其宝贵的时间与精力。然而,能够使读者同时在各方面都有所收获的作品,是极少的;而且,能够使各种水平的读者都说一声“好”的作品,也为数不多。古今中外,莫非如此。《大西洋岛》这本小说,自然不属于那“极少”之列,但把它列入“不多”之类,却有几分把握。见仁见智,不同的读者未尝不可以在不同的方面有所收获。
《大西洋岛》初版于一九一九年,全法国立刻为之风魔,次年获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后来又接二连三地被搬上银幕。六十年过去了,它的平装本仍在大量印行。时间证明了它的生命力和吸引力。
值得探究的是,《大西洋岛》的生命线在哪里?它的魅力从何而来?
毫无疑问,圣—亚威中尉神秘莫测的命运,莫朗日上尉对使命和友谊的忠诚。昂蒂内阿女王短暂残酷的爱情,塔尼一杰尔佳对故土深沉执着的眷恋,撤哈拉大沙漠诡奇壮丽的风光,足以打动和吸引一般的读者;而历史教授勒麦日旁征博引的奇谈妙论,比埃罗斯基伯爵真伪莫辨的奇特身世,逃避丑恶现实、追寻世外桃源的顽强意志,波澜起伏、首尾呼应的结构艺术,也不能不使比较苛求的读者感到兴味盎然,生出无穷遐想。但是,只有这些,仿佛还不能造就一本成功的小说,尤其不能造就一本有生命力的小说。还得有一个灵魂,使上述的一切有所附丽。这样的灵魂,《大西洋岛》有。
激情,是《大西洋岛》的灵魂。那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欲罢不能、难以理喻的激情,在书中,它表现为一种狂热、执着、不顾一切的追求,哪怕是那位神秘的女王的吞噬一切、毁灭一切的爱情。实际上,能够裹挟一个人的激情又何止于爱情!一个人可以象飞蛾投火一样,拼着一死,也要飞向光明。假如他第一次接近了光明而未被烧死,他会第二次、第三次地飞向那“依然很高的烛火”,被“烧着了翅膀”跌落下来也在所不惜。那“烛火”,可能是爱情,也可能是其它。莫朗日上尉对于史实的考证(尽管是出于宗教目的)和塔尼—杰尔佳对于故土的思念,都是极好的例证。
有一个富于哲理的灵魂,这是《大西洋岛》在格调上高出于一般冒险小说的地方。《大西洋岛》的魅力应该在这里发掘,它的生命线应该在这里探寻。
当然,《大西洋岛》所蕴含的思想既不先进,也不高深,我们甚至还可以说它流露出相当浓厚的殖民主义情绪。因此,我们不必在没有矿脉的地方拼命打钻,试图挖掘出什么来,或者硬要把发红的石头当成赤铁矿。那一点点哲理已经足以使《大西洋岛》在它厕身其中的那一流小说中显露出一枝独秀的风采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战胜国的法国,社会上弥漫着一种歌舞升平、追求享乐的风气,旨在吸引读者的好奇、刺激读者的幻想、满足读者的消遣心理的作品(小说、戏剧等)应运而生,蔚成风气。《大西洋岛》自然应该被归在这类作品中,但是它能够脱颖而出,在格调上略胜一筹,不愧为此类小说中的上品。而且在艺术上,它的确体现了优秀的通俗小说的长处,如结构紧凑,不枝不蔓,叙事简明,脉络清晰;人物生动,性格鲜明;语言干净,不乏幽默。巧妙地运用历史、地理、考古等方面的知识,既显得博学,又不给人以卖弄之感,同时,它又避免了此类小说常有的毛病,如程式化,矫揉造作。人物形象干瘪,空洞苍白的道德说教等。
总之,《大西洋岛》并不是在法国文学史上占有显赫地位的作品,甚至也不常常悬在文学史家的笔端;然而,它虽然不是堂庑阔大的宏构,却可以是一段游廊,一角园林;一丛鲜花,甚至一片山石,有特色,有光采,有风格,足以引起游人的注意而使他们放慢脚步,看上几眼。
在平装本《大西洋岛》的封底上,赫然写着这样几句话:“您有一整夜的时间吗?如果有,请打开这本独一无二的书吧,读上开头的几行……当您在狂热中度过几个钟头后合上书本的时候,已经是曙光初照了……”不用说,这是一种广告式的语言,不过,它并没有丝毫的夸张,它说的的确是真话。《大西洋岛》具有一种罕有的魅力,它能使打开它的人屏气敛息,不忍释手,一气终卷。有好奇者,不妨一试。
献给安德烈·絮阿菜斯①
在开始之前,我应该首先告诉你们,听到我用希腊的名字称呼野蛮人,你们不要感到惊讶。
柏拉图:《克里提阿斯》
①法国作家(1868—1948)。文中凡未特别标明的注,均为译者所加。
卷首的信①
当此信所附的手稿得见天日之时,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为披露这份手稿规定了期限,这就是一个相当可靠的保证。
我要求披露这份手稿,世人请不要误解我的意图。如果我说我对这份狂热的手记没有任何作者的虚荣心,世人可以相信我。我已经远离了这些东西!然而,如果别人再踏上这条我一去不返的道路,那的确是没有益处的。
凌晨四点钟。很快,晨曦将使石漠燃起玫瑰色的大火。在我周围,堡②还在沉睡。通过半掩着的门,我听见安德烈·德·圣—亚威的呼吸是那样地平稳。
两天之后,我和他就要出发了。我们离开堡,向南深入到那边去。部里的命令是昨天早晨到的。
①1903年11月10日,第三骑兵队的费里埃中尉在出发去阿杰尔的图阿雷格人居住的塔西里高原(撒哈拉中部)之时,将此信及一份特别封好的手稿交给夏特兰中士。中士受嘱须在绍一次休假时将其转交费里埃中尉最近的亲属、里奥姆法院名誉推事拉鲁先生。这份手稿当于十年后公诸与众,但是,这位推事在此之前突然亡故,故手稿延宕至今方始问世。——原注
②北非的一种建筑,可用作住房、客店或堡垒。
现在,即便我想后退,也已经晚了。这次考察是安德烈和我要求的。我请求和他一道去,现在已经成了命令。一级一级地请求,还曾托部里有势力的人物帮忙,到头来竟害怕了,在任务面前表示不满!……
害怕,我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我不怕。在古拉拉①,有一天夜里,我发现我的两个哨兵被杀死,肚于上留下了柏柏尔人②的可恶的十字形刀口,我害怕了。我知道什么叫害怕。现在,当我凝视着一轮巨大的红日即将从中喷薄而出的一片黑暗时,我知道我的发抖绝不是出于害怕。我感到,神必所具有的不可抗拒的恐怖和它的吸引力在我的内心中互相斗争着。
这也许是酒意,也许是发热的头脑和在海市蜃楼面前发狂的眼睛的幻象。肯定有一天,我会带着一种不舒服的怜悯的微笑,五十岁的人重读回信时的那种微笑,重读这些篇章的。
酒意。幻象。但是,这些酒意,这些幻象,对我是珍贵的。部里的电文说:“德·圣—亚威上尉和费里埃中尉将致力于搞清楚塔西里高原上白垩纪砂岩和石炭纪石灰岩之间的地层关系……如有可能,他们亦将了解阿杰尔人③对我们的影响的态度有何变化,……”如果此行最终只是为了这等区区小事,我觉得我是不会动身的……
①撒哈拉大沙漠中的一个绿洲群。
②北非的一个民族,多居住在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一带。
③居住在霍加尔高原的图阿雷格人。
因此,我盼望着我所害怕的东西。如果我的面前没有那让我奇怪地颤抖的东西,我会大失所望的。
在韦德米亚①山谷的深处,有一只豺在嚎叫。一缕银色的月光不时地穿透热得膨胀的云彩,它却以为是太阳出来了。棕榈林中,一只斑鸠在咕咕地叫。
外面一阵脚步声。我俯身在窗台上。一个裹着乌黑发亮的衣服的黑影从堡垒的土夯平台上飘然而过。令人激动的黑夜中划过一道闪光。那人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朝南蹲着。他在吸烟。
那是塞格梅尔—本—谢伊赫,我们的图阿雷格族②向导,三天之后,他将带我们穿越黑色的石漠,穿越巨大的干河谷,穿过银色的盐田,穿越浅黄色的风化残丘和每当信风吹起就笼罩着缕缕颤动着的白沙的暗金色沙丘,向着神秘的伊莫沙奥奇③的陌生高原进发。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就是他。我想起了杜维里埃④的那句悲惨的话:“上校蹬上马镫,就在这时,挨了一刀……”塞格海尔—本—谢伊赫!他就在那儿。他平静地吸着烟,香烟是我给他的……我的上帝!原谅我的不忠吧。
回光灯的黄色光亮映照在信纸上。命运真是奇怪,不知为什么,竟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决定了我将进入圣—西尔军校,成为安德烈·德·圣—亚威的同学。我本来可以学法律,学医。这样,我今天就会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生活在有教堂和活水的城市里,而不是这个凭窗凝视的幽灵,身着棉布衣,怀着不可名状的焦虑,将要被眼前的沙漠吞噬。
①阿尔及利亚南部地方。
②柏柏尔人的一支,居住在霍加尔高原。
②当指撒哈拉中部的霍加尔高原。
④法国探险家(1840—1892),著有《北方图阿雷格人》。
一只大飞虫从窗子飞了进来。它嗡嗡叫着,撞在涂泥的墙上,又反弹到回光灯的球形灯罩上,最后,被依然很高的烛火烧着了翅膀,跌在白纸上。
这是一只非洲金龟子,又大又黑,带有灰白色的斑点。
我想到了它的法国兄弟,金褐色的金龟子。在夏天风狂雨骤的夜晚,我看见它们象小子弹一样扑到我家乡的土地上。儿时,我在那里度过假期,后来,我在那里度过休假。在我最后一次休假时,在同一片草地上,我身边走着一个白色的倩影,夜晚的空气多么清新,她披了一方细薄的披巾。而现在,我想起了这段往事,只是抬眼朝房间的一个阴暗角落里的秃墙上,淡淡地望了一望,那上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象框闪闪发亮。我明白,那可能使我觉得应该成为我整个生命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它的重要性。这令人哀叹的神秘从此对我毫无意义。如果罗拉①的流浪歌者来到我的堡的窗下哼唱他们著名的思乡曲,我知道我不会听的,如果他们纠缠不已,我会赶他们走的。
是什么东西足以产生这种变化?一段历史,也许是一段大事,而且还是出自一个背负着最可怕的怀疑的人之口。
①法国诗人缪塞(1810—1857)的长诗《罗拉》中的主人公。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拍完了烟。我听见他慢慢地回到了他的席子上,在B楼,在哨所左边不远的地方。
我们应该11月10日出发,附于信后的手稿开始写于11月1日,完成于11月5日。
第三骑兵队中尉奥里维·费里埃
1903年11月8日
于哈西—伊尼费尔 被faint-jjl的jjl写的大段的关于大西洋岛吸引,找了资料.确实不错.想把她写的贴上.结果没被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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