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候最喜欢的爱情故事
倾 城
三毛
一九六九年我住西柏林。住的是“自由大学”学生宿舍村里面的一个独立房
间。所谓学生村,是由十数幢三层的小楼房,错落的建筑在一个近湖的小树林中
。
是以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申请进入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的
。在与学校当局面谈之后,一切都似可通过了,只有语文一项的条件是零。学校
要求我快速的去进“歌德语文学院”,如果在一年内能够层层考上去,拿到高级
德文班毕业证明书,便可进入自由大学开始念哲学。而宿舍,是先分配给我了。
“歌德学院”在德国境外的世界各地都有分校,那种性质,大半以文化交流为主
,当然也可学习德文。在德国境内的“歌德”,不但学费极为昂贵,同时教学也
采取密集快速方法,每日上课五六小时之外,回家的功课与背诵,在别的同学要
花多少时间并不晓得,起码我个人大约得钉在书桌前十小时。一天上课加夜读的
时间大约在十六、七个钟点以上。当然,是极为用功的那种。别的同学念语文目
的不及我来得沉重,而我是依靠父亲伏案工作来读书的孩子。在这种压力之下,
心里急着一个交代,而且,内心也是好强的人,不肯在班上拿第二。每一堂课和
作业一定要得满分,才能叫自己的歉疚感少一些。苦读三个月之后,学校老师将
我叫去录音,留下了一份学校的光荣纪录;一个三个月前连德语早安都不会讲的
青年,在三个月的教道训练之后,请听听语调、文法和发音的精华。那一次,我
的老师非常欣慰,初级班成绩结业单上写的是——
最优生。拿着那张成绩单,飞奔去邮局挂号寄给父母。茫茫大雪的天气里,
寄完了那封信。我快乐得流下了眼泪,就是想大哭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当
然这里又包含了自己几乎没有一点欢乐,没有一点点物质享受,也没有一点时间
去过一个年轻女孩该过的日子,而感到的无可奈何与辛酸。那三个月,大半吃饼
干过日的,不然是黑面包泡汤。
也不是完全没有男朋友,当时,我的男友是位德国学生,他在苦写论文,一
心将来要进外交部。而今他已是一位大使了,去年变的,这是后话,在此不说了
。
在德国,我的朋友自律很严,连睡眠时枕下都放着小录音机,播放白日念过
的书籍。他说,虽然肉体是睡了,潜意识中听着书本去睡,也是会有帮助的。他
不肯将任何一分钟分给爱情的花前月下,我们见面,也是一同念书。有时我已经
将一日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朋友就拿经济政治
类的报纸栏来叫我看。总而言之,约会也是念书,不许讲一句闲话更不可以笑的
。
约会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虽然同住一个学生村,要等朋友将他的台灯移到
窗口,便是信号——你可以过来一同读书。而他的台灯是夹在书桌上的那种,根
本很少移到窗口打讯号。在那种张望又张望的夜里,埋头苦读,窗外总也大雪纷
飞,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没有亲人,那种心情,除了凄苦孤单之外,还加上
了学业无继,经济拮据的压力。总是想到父亲日日伏案工作的身影,那一块块面
包吃下去,等于是喝父亲的心血,如何舍得再去吃肉买衣?总是什么物质的欲望
都减到只是维持生存而已了。
因为初级班通过的同学只有四个,而其他十一个同学都不许升班,老师便问
我想不想休息三个月。他也看见我过度的透支和努力,说休息一阵,消化一下硬
学的语文,然后再继续念中级班是比较合理的。
听见老师叫我休息,我的眼泪马上冲出来了。哪里不想停呢?可是生活费有
限,不念书,也得开销,对自己的良知如何交代?对父母又如何去说?于是我不
肯休息,立即进了中级德文班。中级班除了课本之外,一般性的阅读加重了许多
,老师给的作业中还有回家看电视和阅报,上课时用闭路电视放无声电影,角色
由同学自选,映象一出来,我们配音的人就得立即照着剧情讲德文配音——这个
我最拿手。
“听写”就难了,不是书上的,不能预习,在一次一千多字有关社论的报纸
文字听写考试中,一口气给拼错四十四个字。成绩发下来,年轻的我,好比世界
末日一般,放学便很悲伤,一奔到男朋友的宿舍,进门摔下考卷便大哭起来。那
一阵,压力太大了。我的朋友一看成绩,发现不该错的小地方都拼错了,便责备
了我一顿。他也是求好心切,说到成绩,居然加了一句——将来你是要做外交官
太太的,你这样的德文,够派什么用场?连字都不会写。听了这句话,我抱起书
本,掉头就走出了那个房间。心里冷笑的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
桥,没有人要嫁给你呀!回到自己空虚的房间,长裤被雪湿到膝,赶快脱下来放
在暖气管上去烤。想到要写家信,提起笔来,写的当然是那场考坏了的听写,说
对不起父母,写到自己对于前途的茫茫然和不知,我停下了笔将头埋在双臂里,
不知再写什么,窗外冬日的枯树上,每夜都停着一只猫头鹰,我一打开窗帘,它
就怪嗥。此生对于这种鸟的联想有着太多寂寞的回忆,想起来便不喜欢。每天晚
上,修补鞋子是天快亮时必然的工作。鞋底脱了不算,还有一个大洞。上学时,
为着踏雪,总是在两双毛袜的里面包住塑胶袋,出门去等公车时,再在鞋子外面
包上另一个袋子。怕滑,又用橡皮筋在鞋底鞋面绑紧。等到进了城内,在学校转
弯处,快碰到同学时,弯腰把外层的塑胶袋取下来。为了好面子,那脱了底的鞋
总当心的用一条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扎着,走起路来,别人看不出,可是那个洞
,多少总渗进了雪水。进了教室立即找暖气管的位置坐下来,去烤脚,虽然如此
,仍是长了冻疮。
同学们笑我为了爱美,零下十九度都不肯穿靴子。哪知我的脚尺寸太小,在
柏林买不到现成的靴,去问定做价格,也不是一个学生所花费得起的。自然,绝
对不向父母去讨这种费用,家信中也不会讲的。
那天考坏了,被朋友数落了一顿,都没有使我真正灰心,写家信也没有,做
功课也照常,只是,当我上床之前,又去数橡皮筋预备明天上学时再用时,才趴
在床沿,放开胸怀的痛哭起来。很清楚的记得,那是十二月二日,一九六九年的
冬天。
那时候,学校说二十二日以后因为圣诞节,要放几天的假,我跟一位同宿舍
的男生约好,合出汽油钱,他开一半,我开一程,要由西柏林穿过东德境内,到
西德汉诺瓦才分手,然后他一路玩玩停停去法国,车子由我开到西德南部一个德
国家庭中去度节。我们讲好是二十三日下午动身。
那时,由西柏林要返回东德去与家人团聚的车辆很多,边境上的关口必然大
排长龙,别人是德国人,放行方便。我是中国的人,那本护照万一临时在关卡不
给通过,就穿不过东德境内,而坐飞机去,又是不肯花机票钱的。
为了这事,那位与我同搭车的法国朋友心里有些不情愿,怕有了临时的麻烦
,拖累到他。那位朋友叫米夏埃。他坚持在旅行之前,我应该先跑到东柏林城那
边的东德政府外交部去拿过境签证。如果不给,就别去了。说来说去,就是为了
省那张飞机票钱才弄出这么多麻烦的。
米夏埃不常见到我,总在门上留条子,说如果再不去办,就不肯一同开车去
了。我看了条子也是想哭,心里急得不得了,可是课业那么重,哪有时间去东柏
林。课缺一堂都不成的,如果缺了一天,要急死的,实在没有时间,连睡觉都没
有时间,如何去办手续?心里很怕一个人留在宿舍过节,怕那种已经太冷清的心
情。“中国同学会”不是没有,可是因为我由西班牙去的,又交的是德国男朋友
,加上时间不够,总也不太接近,又有一种不被认同的自卑心里,便很少来往了
。
那天,十二月二日,终于大哭特哭了一场。不过才是一个大孩子,担负的压
力和孤寂都已是那个年龄的极限。坐得太久,那以后一生苦痛我的坐骨神经痛也
是当时死钉在桌前弄出来的。而自己为什么苦读——虽然语文是我心挚爱的东西
,仍然没有答案。第二天,十二月三日,也许因为哭累了,睡过了头,发觉桌上
的小钟指着十点,又急得要哭。抓了书本就往车站跑,跑的时候,鞋子一开一合
的,才知忘了扎橡皮筋。而左腿,也因为坐骨的痛压到神经,变成一拐一拐的了
。
知道第一堂课是完了,赶不上。想,想自己如此苦苦的折磨所为何来,想成
了呆子。站在车站牌下,眼看着一次又一次的班车走过,都没有上车。
逃课好了,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死好了,死好了。
没有再转车,摸摸身上的护照和二十块美金的月底生活费,将书在树丛雪堆
里一埋,上了去东柏林围墙边,可以申请进去的那条地下火车。柏林本来是一个
大城,英美法苏在二次大战后瓜分了它。属于苏俄的那一半,是被封了,一个城
变为天涯海角,不过一墙相隔便是双城了。我下车的那个车站,在一九六九年是
一个关卡,如果提出申请,限定当日来回,是可以过去的。而东柏林的居民却不
可以过来。
那个车站是在东柏林,接受申请表格的就是东德的文职军人了。我们的护照
和表格在排了很久的队之后,才被收去。收了便叫人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等,等
播音机内喊到了名字,又得到一个小房间内去问,问什么我不明白。总之面露喜
色的人出来,大半是准进东柏林去了。
等了很久,我坐着会痛,又不敢乱走,怕听不见喊人的名字,那儿,有一个
办公室是玻璃大窗的,无论我如何在一拐一拐的绕圈子,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由
窗内的办公桌上直射出来,背上有如芒刺般的给钉着。
有人在专注的看我,而我不敢也看回去。
播音机叫出我的名字来时,已是下午一点左右了。我快步跑进小房间,密封
的那一间,没有窗,里面坐着一位不笑的军官。请坐,他说。我在他对面坐了下
来。军官衣着很整齐,脸色不好,我一坐定,他便将那本护照向桌上轻轻一丢,
说:“你知道这本护照的意义吗?”我说我知道。他听了便说:“那你为何仍来
申请?我们不承认你的,不但不承认,而且你们的政策跟南韩一样。现在我正式
拒绝你的申请。”我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取回了护照,对他笑了一笑,说谢谢
。那时的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
任他是谁。已经走出了门,那位军官是心动了,他很急的叫住了我,说:“你可
以去西柏林付十五块美金,参加有导游带的旅行团,我给你一个条子,这种护照
也可以过去的。”
我说,我是要去你们东德的外交部,导游会放人单独行动吗?再说,十五块
美金太贵了,我有,可是舍不得。说完我没有再对那个人笑,就出来了。
决定逃学,决定死也可以,那么不给过去东柏林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去也就
不去好了。时间,突然出现了一大段空档,回宿舍,不甘愿,去逛街,只看不买
不如不去,于是哪儿也没有去,就在那个车站里晃来晃去看人的脸。
那面大玻璃窗里仍然有一种好比是放射光线一样的感应,由一个人的眼里不
断的放射在我身上,好一会儿了,他还在看我。等我绕到投币拍快照片的小亭子
边时,那种感应更强了。一回身,发觉背后站着一位就如电影“雷恩的女儿”里
那么英俊迫人的一位青年军官——当然是东德的。
“哦!你来了,终于。”我说。他的脸,一下子浮上了一丝很复杂的表情,
但是温柔。“晃来晃去,为什么不回西柏林去。”我指了一下那个密封的审人室
,说:“他们不给我进东柏林。”我们又说了一些话,说的是想先进去拿过境签
证的事。一直看他肩上的星,感觉这个军官的职位和知识都比里面那个审人的要
高,而且他不但俊美,也有一副感人而燃烧的眼睛,这个人那里见过的?事情很
快解决了,台湾护照东德不承认,给发了一张对折的临时证。上面要写明身高、
眼色、发色、特征等等——
在填写特征时,我写:牙齿不整齐。那叫它通行证的东西是白色的。说要拍
张快照,我身上没有零钱,那位军官很快掏出了钱。一下子拍出来三张,公事用
了两张,另外一张眼看他放入贴心内袋,我没说一个字,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动
,将眼光垂了下来。排队的人很长,一个一个放,慢慢的。那位帮我的军官不避
嫌的站在我的身边,一步一步的移。我们没有再说话,时光很慢,却舍不得那个
队伍快快的动。好似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心情,可是我们不再说话了。
等到我过关卡时,军官也跟了过来。一瞬间,已站在东柏林这一边了。凄凉
的街上,残雪仍在,路上的人,就如换了一个时光,衣着和步伐跟西柏林全不一
样了。
“好,我走了。”我说。那个军官很深的看了我一眼,慢慢说了一句英文,
他说:“你真美!”听了这句话,突然有些伤感,笑着向他点点头,伸出手来,
说:“五点钟,我就回来。可以再见的。”他说:“不,你进入东柏林是由这里
进,出来时是由城的另外一边关口出去。问问路人,他们会告诉你的。外交部不
远,可以走去。我们是在这一边上班的人,你五点回来时,不在我这里了。”
“那,那么我也走了。”我说。
我们没有再握手,只互看了一眼,我微微的笑着。他,很深的眼睛,不知为
什么那么深,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就那么走到外交部去,一面走一
面问人,路上有围着白围巾的青年,一路跟着要换西柏林马克或美金,随便多少
都可以。我不敢睬他,只是拒绝得难过。
都快下班了,才问到签证的柜台,也不存希望给或不给,孤零零的心,只留
在那个离别时叫人落水的眼睛里。
是东德,在东柏林的外交部,是一种梦境,很朦胧的倦和说不出的轻愁。那
本护照——台湾的,就如此缴了上去。
看护照的中年胖子一拿到,翻了三两下,就向身后的同事叫嚷,说:“喂!
来看这本护照呀!蒋介石那边来的。”人都围上来了,看我。我的心,仍在那双
眼睛里。随便人们如何看我,都很漠然。“蒋——介——石——嗯。”那位中年
人叹了口气。也是那日不想活了,也是多日不想活了,当他说到这句话,我就自
杀似的冲出了一句:“蒋介石,我还是他女儿呢!”
“真的?!”对方大叫起来。
他呆呆的看住我的名字,一念再念——陈、陈、陈……。
“你说老实话哦!”他说。我不说话,只是笑了笑。那双眼睛,今朝才见便
离了的眼睛,他说我真美丽,他用英文说,说成了他和我的秘密还有终生的暗号
。
“你姓陈,他姓蒋,怎么会?”又问。
我反问他:“请问给不给经过东德的签证嘛?”他说:“给、给、给……。
”急着哗一下盖了章,就成了事。
隔着柜台,我竖起了脚尖,在那中年胖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你真美,
谢谢你。”然后,走了。
东柏林在展越南战争的照片,进去看了一下。那张,美军提着越共的头,踩
在无头尸体上,有若非洲猎象猎兽的成就感,在那个大兵的脸上开着花。没有再
看下去,觉得自己是一个亚细亚的孤儿。去饭店吃了一顿鱼排,付帐时,茶房暗
示我——很卑微的那种笑,使我付出了不是过境时换的当地钱。有二十块美金,
给了十块,每月生活费的十分之一。没有等找钱,向那位老茶房笑笑,便走了。
经过一家书店,看见齐白石的画,我一急,进去了,要人窗内拿下来,发现是印
制的,不是原墨,就谢了走开。
街上行人稀少,有女人穿着靴子,那是我唯一羡慕的东西。又走了很多路,
累了,也渴,天在下午四点时已经暗了。可是这边的城没有太多灯光。问到了出
关回西柏林的地方,关口很严也牢,是九曲桥似的用曲折墙建出来的,我猜是怕
东边的人用车子来闯关而设计的。
他们不给我回去,一直审问,问我那张白色的通行证如何得来的?为什么会
身上又有一本台湾的护照藏着。又问来时身上报了二十美金,怎么换了五块美金
的当地东德马克仍在,而那另十五元美金只剩下了五块一张。我说吃饭时付错了
。问是哪一家饭店,我答谁记得路。
他们不给我走。我急了,急得又不想活了,说:“你们自己发的通行证,去
问放我过来的那个关卡。去问!打电话去问呀!好讨厌的,也不去解决。”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弯弯曲曲的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关,门口站着来接的,是
中午那个以为已经死别了的人。他在抽烟,看见我出来,烟一丢,跨了一步,才
停。
“来!我带你,这边上车,坐到第五站,进入地下,再出来,你就回西柏林
了。”他拉住我的手臂,轻轻扶住我,而我只是不停的抖,眼前经过的军人,都
向我们敬礼——是在向他,我分不清他肩上的星。
在车站了,不知什么时刻,我没有表,也不问他,站上没有挂钟,也许有,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厢,我只看见那口井,
那口深井的里面,闪烁的是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没有,是呢绒草绿
军装。我在拚命发抖,他也在抖,车站是空的了,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着
一去不返的车声。
没有上车,他也不肯离去。就这么对着、僵着、抖着,站到看不清他的脸,
除了那双眼睛。风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
将盖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
“最后一班,你上!”他说。我张口要说,要说什么并不知道,我被他推了
一把,我哽咽着还想说,他又推我。这才狂叫了起来——“你跟我走——”“不
可能,我有父母,快上!”“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我伸
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好了,反正什么也没有,西柏林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怎
么上车的不记得了。风很大,也急,我吊在车子踩脚板外急速的被带离,那双眼
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了
弯,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那一夜,我回到宿舍,病倒下来,被送进医院已是高烧三日之后才被发现的
。烧的时间头痛,心里在喊,在喊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住了半个月的三等病房,
在耳鼻喉科。医生只有早晨巡视的时候带了一群实习医生来,探病的人一周可以
进来一次。我的朋友念书忙,总是打电话给护理室,叫小姐来传话问好,但人不
来。医院的天井里有几棵大枯树,雪天里一群一群的乌鸦呱呱的在树枝和地上叫
。病房很冷,我包住自己,总是将头抵在窗口不说什么。同住一房的一位老太太
,想逗我说话,走上来,指着窗外对我说:“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
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这个“爱情故事”可有名咧
爱·张爱玲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
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
,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
衫子。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
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
“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
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
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
桃树下,那年青人。
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之中,时间的
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
里吗?”
3
三毛的倾城是初中看的,很喜欢很喜欢,跟她其他的东西不太一样。爱玲那个,是高中上文学鉴赏选修课看的。 这个故事不是张爱玲编的小说
实际上是
她前夫胡兰成跟她讲起的
是胡的前岳母XX氏的真实经历
讶异吧!:cool::cool: 又一个可爱的“爱情故事”
我喜欢这种微妙的东西
虽然没有大惊小怪的资本
似雨流光
xiaosi
过了大暑,雨就一直淅淅沥沥地不肯停。天空也总是灰的,象一块浸透了水的
抹布,连空气里都好象有一股发了霉的味道。不过,八月十五的这天晚上倒是天公
作美,雨住云开了。幽蓝的天上几点星、几缕雾气,衬托得那一轮满月尤其难得,
连月亮上的树影也份外的清晰。
“小的时候,好象天上是有银河的噢。”小微慢吞吞地说。她缩在阳台上的一
把藤椅里,头仰靠着,腿蜷着,身上搭了条毯子,眯缝着眼睛看月亮。只觉得月光
象细雨一样打着脸。她把手伸到藤椅外的小茶几上,上面有一盒桂花蒸藕,盖着盖
子保温,旁边还倒着一只锥形的报纸筒,她从里面摸出一粒大个儿的桂花糖炒栗子
来,还是滚热的。也不剥,就整个儿的点在嘴巴上,细细地品味着栗子壳上甜俗的
糖香和渗出来的隐隐的桂花香。
“是吗?我倒没有印象了。”小叶坐在茶几的另一边。他人长得高大,塞不进
藤椅,就把脚高高地架在阳台护栏上。从他这里看过去,倒象是月亮搭在脚尖上了。
还好,袜子也是深蓝色的,不至于和月亮争辉。
“那个时候,我家就住在一个大工厂的家属区里,大家都认得大家。”小微又
零零散散地说了一句。手指头被栗子壳弄得粘粘的,也不放手。那时候好象天上没
有月亮,总是繁星满天。大人们到了晚上就搬了凳子坐在外面乘凉聊天,小孩子们
(总是有很多)在凳子丛林中四处乱跑,叫嚷着,冲杀着,偶尔也会跑得远些,远处
也仍是家属区,又是一群围坐的大人和乱跑的小孩子,好象是无边无际的迷宫,年
轻人呢?好象印象中没有。四周的楼都是黑黝黝,可能是大家都在外面,家里就熄
了灯省些电费。就更显出了天上那条银河是多么奢华地横过长空。“那时,我每天
晚上都玩得满身是汗才回家。”这倒是事实,不过更深的事实是她跑得慢、跳不远、
方向感差、又学不会跳皮筋,谁也不愿意和她一夥。“你就跟着玩吧。”大家都很
好心。她就跟着乱跳乱跑,夸张地叫着,不过她明白自己永远不是别人的目标,只
不过在孩子堆中讪讪地凑着趣,孤独的热闹着。有时就停下来看看银河,反正也不
会有人来捉她。后来第一次听那首‘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小微才蓦然想起来那条
银河好象已经消失很久了。
小叶似听非听,月亮已经从他的脚尖上开始升空。他记忆里最早的月光是多年
前回祖屋时记住的,四五岁的样子吧。那时候东西缺,到了乡下,奶奶心疼自己的
儿子孙子,天天早上都端出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醪糟鸡蛋。他只是吃鸡蛋,那时还
傻得不懂吃醪糟。记得在那里的时候,是和六叔家的么妹儿挤一张床,头对着脚,
脚对着头,大人们的说话声从另一间屋子传过来。他们这一间光线很暗,床边的桌
子上有一盏捻长了灯芯的煤油灯,玻璃罩里的火苗剥剥的亮,奶奶说他们来的前一
天是结了灯花的。也许这就是她不喜欢安电灯的原因。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煤油灯,
他兴奋得两脚乱踢,直到么妹儿忽然拉起被子跳下床去,喊来奶奶,手一指小叶控
诉道:“他把被子踢到床下来!”小叶万分惊讶,那时还没念过“莫须有”这个词。
奶奶说了什么倒忘记了。等到后来快走了,么妹儿倒巴巴地贴过来说山后有观音的,
我们去拜一拜保你路上好走。两个小孩子月亮地里上的山,山上的竹子都差不多被
砍光了,月亮倒是能明朗朗地照下来。那观音只是一个一尺来高的白瓷像藏在一块
大岩石的后面,前面有几截不知是谁奉的香。小叶平生第一次磕了头,然后想起来
大人说过山上有狼,不许乱跑。赶紧慌慌张张地一步一滑地蹭下去。月亮也越发亮
得诡异样。走到屋侧,就听见奶奶在前面笑着对她的儿女辈们说“两个小孩子在山
上拜观音。”大人的笑声让小叶不明所以地羞忿着,也气恼着奶奶。以至于第二天
上路时死活不肯接奶奶煮的一包白水蛋。一去就是永诀... 小叶后来才想起自己在
祖屋连一整碗醪糟蛋也没吃完过,一回想就是泫然。
“还是你对我最好。”旁边的小微转过头来看着他。这句话不知怎么正呛在小
叶心口,他眼睛一热,伸出手去握住了小微的手,连带那粒糖炒栗子。“娶了我吧。”
小叶没说话,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不再是原来圆融的柔光,竟有些璀灿了... 小
微又说:“讲讲你过去的事吧,和月亮有关的。”“嗯,和月亮有关的... ”小叶
懒懒地笑笑,“我讲一个女孩子,你不要生气。”“我生什么气。”小微不屑地笑
笑。
读到高三时,那所著名的高中开始接受体育特招生。第一年就来了两个斜睨全
校的女生,天不怕地不怕。有一天晚上,月光从宿舍楼走廊尽头的大窗子照进来,
斜斜地打进来很远。照着一个女生,是那两个中间的一个,穿着滚轴溜冰鞋从他身
旁雷霆万钧地呼啸而过。除了当时的月光,小叶还记得她转头过来时的一双媚眼。
后来还听说她敢大骂舍监。不过除了在运动场上,小叶一直只见到她温柔的一面。
新年舞会的时候,她拉着笨拙的小叶,轻灵地舞着滑步旋转了又旋转。“别的就没
有了。”小叶总结着,“你听我讲这个,真的不生气?”“你这么噜唆,是不是要
我说生气你才甘心?”小微笑着拿起一小片桂花蒸藕,暗叹他小睽了她的心。
“该你讲了。”小叶说。小微就讲:“那我也讲高中的事吧。”高二的时候,
来了个实习老师,高高的个子,俊雅的脸型,眼睛狭长的,象日本动画人物一样帅。
好象很注意小微。值周的时候,小微被分配在校图书资料室。当时刚开学,没功课
压力,闲得无事就在角落里坐着,默默地玩九连环。旁边就是窗,窗外是学校的葡
萄园,碧绿的叶子爬满了架。小微心里一直想着他会不会发现自己忽然失了踪?第
三天了,小微还在解九连环。资料室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乍看见小微象吃了一
惊似的。他微微一愕就走过来聊天。小微不敢看他,只是埋头说话。聊着聊着就忘
了下一步是该穿上去还是解下来。“这么久,还没解开?”他忽然问。“很麻烦的。”
小微胡乱答着,脸不知涨了有多红。
“后来呢?”小叶问。“后来?他离开了,给我留了个新单位的电话号码,告
诉我有事就去找他。”“你找过他吗?”“后来我也毕业了。好几年后忍不住打了
几个,人家说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小微淡淡地说。“嗯... 你没讲月亮。”“那
是月亮的气氛。”“什么气氛?”“阴晴圆缺。”“哼。”
月光蒙蒙地打着。
“什么时候去办手续?”小叶问。“什么手续?”“你刚才还说要嫁。”“我
有说过吗?”“那就没说过喽,这又有什么好争?”小叶一笑,站起身走了进去。
小微不咸不淡地又吃了片蒸藕,好象已经冷透了,吃进去并不舒服。她裹紧了毯子,
歪着脖子看月亮,月亮也慢慢绕到了楼后边去,小微也就这样一下子睡着了。
2000.10.05
(转自"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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