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石光华的大家可以学做菜的文章:《江湖夜雨一尾鱼》
江湖夜雨一尾鱼岁春,初六,有雨。
土青用时,天星斜,
宜出行,顺水而南,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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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吃着鱼进化到今天的,在猪牛羊鸡鸭鹅鱼这些最基本肉食中,最早被人类大规模吃掉的,就是鱼。虽然人类在远古时代,也吃果实,吃其他人类惹得起的飞禽走兽,但是,吃得最多的,还是鱼。因为,其他动物,在一个较小空间里的种群数量远远没有鱼多,而且,要么能跑,要么能钻洞,要么能飞,要么比人还凶,有可能被吃掉的,反而是人。人类能够从动物世界里脱颖而出,成为万物的灵长,有一条是很根本的,那就是人比其他动物,更懂得怎么样用最少的劳动投入,得到最多的东西,所以,人做生意,动物不做;所以,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把主要的精力,用来捕鱼,因为,捕鱼肯定比捉兔子容易。
由此想到两个非学术性的假说:一个是人类为什么总是要临水而居,除了为了临近水源,便于饮水、洗涤之外,就是因为水中有鱼,江河湖泊,对于人类,最早就是天然的食品库,至于交通和灌溉,那都是人类穿上衣服以后的事情;二是为什么船是人类最早发明的交通工具,很多万年以前,就有了独木舟、树皮船、木筏子,但是,它们的主要用途,不是交通,那时的人类,没有多少地方要去,种群之间的交流很少,而且不旅游,人要上船,为的是捕获更多的鱼。
捕鱼当然要用工具,一是鱼叉,后来发展成了武器(另一种最早的工具——箭,也发展成了武器。)二是网,这是更厉害的东西。如果说武器只是一部分人对付另一部分人的暴力手段,那么,在网中,就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天网是网,法网是网,情网也是网,现在还有互联网,都是恢恢之网,所有的人都被一网打尽。中国人把人世间最厉害的东西叫做网,可见当时人们就是这样认为,什么东西能捕到更多的鱼,什么东西就最厉害。中国远古的先皇羲,就是因为教人民结网捕鱼,得到了天下的景仰。结绳以记事,结网以捕鱼,我们的祖先在万年以前,把捕鱼放到了与结绳记事同等重要的、这种历史的高度上去认识。
现在的营养学家和健康学家都说,吃动物,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又不如没有腿的。没有腿的,主要就是鱼了。因为,它为人类准备好了无比丰富的蛋白质以及各种高营养物质,而且,让人发胖的脂肪,让人血压高、血脂高、该高的不高、不该高的都高的胆固醇还很少。我想,最早进化成人的猴子,肯定是喜欢吃鱼的那一拨,营养丰富,有利于身体强健,才能够在严酷的大自然中与风霜雪雨、猛禽怪兽进行大无畏的进化斗争,也因为营养丰富,有利于大脑发育,才能够在无休止的斗争中胜多败少,最终在这个茫茫的地球上,发出“地球人类终于站起来了”这个伟大的欢呼声。如果不是吃鱼,只吃四条腿的动物,猴到中年,全得上什么糖尿病、脑血栓、高血压,而且没有特效药,猴子能进化成人类吗?这决不是文人的幽默,英国科学家迈克尔.克罗夫的研究,就证明了鱼中所含有的不饱和脂肪酸,在人类早期的进化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10多万年前,人类生活的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鱼类贝类残骸,证明了鱼对人类的发展,功莫大焉。“如果不是遇见鱼/我们将会在哪里?”所以,中国古人才会说:“鱼,我所欲也。”才会在珍贵的熊掌和普通的鱼之间感到选择的两难,而不是在熊掌和鸡鸭鹅、或者和猪牛羊之间。况且,鱼是那样的细嫩鲜美,现在,生吃鸡鸭鹅猪牛羊都很少了,生鱼片仍然是餐桌上的一道佳肴美味。中国汉字把鱼和地上的羊子加在一起,就叫鲜,真正是很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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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只是一个没有多少自然资源的岛国,现在却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古代靠着中国文化、近现代靠着西方文化滋养起来的国家,使很多人都在探究,是什么让这个在千年岁月中默默无闻的海岛民族,在近现代短短二三百年间,异军突起,令世界刮目相看。当然,研究这个问题的著作,汗牛充栋,研究这个问题的角度几乎包括了所有的人文科学,但是,有一个看法是共同的,那就是日本人特别的聪明,人小脑花子大,狡猾狡猾的。为什么他们那么聪明?上帝不会特别照顾他们,因为上帝是公平的,而且,日本人并不信奉上帝。对于我这个喜欢吃东西的人来说,答案很简单,那就是日本人是世界上最爱吃鱼的民族。在全世界都因为环境问题和海洋资源问题禁止或者限制捕鱼的时候,日本人的船队,仍然在大海上铺天盖地地撒网,为此,全世界不知道和日本扯了多少皮,日本和中国在钓鱼岛问题上大打横爬,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海洋资源,因为,海里有日本人离不开的鱼。一个日本人一生要吃掉多少鱼,可能没有人统计过,只要看看任何一个日本料理馆的主菜单,就会知道,离开鱼,就没有日本料理。据那些搞过脑瓜子研究和调查的专家证明,日本人大脑发育的速度和成熟度,都大大高于西方人,似乎说明了一个结论,日本人在全世界吃鱼第一,大脑发育第一。
看来,吃不吃鱼的问题,不仅关系到猴子能不能变成人,而且,还关系到民族素质和生存能力能不能更快提高。吃鱼问题,民族大计,难怪中国古人对食物中的鱼如此重视,可惜,我们这些后人,很少体会到祖先的智慧,体会到那些微言大义中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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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的生物中,没有任何一种的种类有叫鱼的这样多。江河湖海,溪涧塘潭,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没有谁能说清楚,这个地球上有多少鱼。生命是从水中诞生的,就是进化得如此精美的人,在娘胎里的最初形状,也是一条鱼形。鱼是生命之本,按中国人吃啥补啥的说法,吃鱼,就是固本养元,就是壮大和保护生命的基础。
肉食之中,吃鱼的方法之多,无物可比。从成千上万一条鱼,到几毛几元一条鱼,鱼的贵贱悬殊,犹如人世。古人说:烹鱼之法,见艺之高低;吃鱼之异,见人之奢简。可以说,什么人吃什么鱼,什么性情吃什么鱼。雅人吃鱼,要有文化,有说法,有诗兴,要见景现情。于是古人诗中咏叹过的鱼,就是雅士们的口舌喜好,如鲥鲤鲈鲂,味道是否鲜美,已在其次,为的是要在吃食之间,悠然而生的怀古之思。李后主词中所唱:“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就是这样一种境界。胆子大的人吃鱼,要算是拼死吃河豚,为了一口美味,连性命也豁出去,这种人可以说是美食中的敢死队员了。我曾经吃过一次河豚,第一筷子进嘴,心里说,横了,但是,自己感觉得到拿筷子的手有些发抖。我想过,像我这种胆小怕死的人,如果敌人一定要用河豚来逼我投降,肯定是管用的,像美人计一样管用。还有一些人吃鱼,是为了滋阴壮阳补身子,为了一条小命长些长些再长些,那经常吃的,就该是鲫鱼、鳗鱼、花鲷子了,当然,甲鱼吃得更多,只是甲鱼是否算鱼,我总是有些犹豫,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是否算人,我也总是很犹豫。
不管吃什么鱼,用什么方法吃,吃鱼的根本之道,就是两句话:食得其时,食得其鲜。一条鱼在它的一年中,总有一段时间是最肥美的,会吃鱼的人,总是在这个时候大吃特吃;不论吃什么样的鱼,根本就是要吃它的鲜味,所以,人们说:死肉活鱼。吃鱼一定要吃个鲜活,活杀现吃,即使是刚死的鱼,也无法与活鱼相比,嘴灵的人,做好的鱼端上来,一搭口,就知道是死鱼还是活鱼。而一些吃得非常挑剔的嘴巴,就是连从江河中捕钓起来、养得过久的鱼也不肯吃,他们说,这样的鱼活气虽然还有,但是魂魄已失,叫失魂鱼。当然,这样的吃法对海鱼是无用的,没几个人听说过现杀大白鲨、鲜烧大带鱼,非活不吃,就只有把渔民饿死。
鱼是一年四季都要吃的,但是,春鱼秋蟹,春江水暖,经过一季寒水的鱼儿,肥嫩鲜美,大地上桃花盛开,正是吃鱼的好时候。有烟波钓徒之称的张志和,在他的《渔歌子》中唱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词中的鳜鱼,就是现在白话一些的桂鱼。但是,中国人习惯上把这个时候的江河水,叫做桃花水,把这个时候的鱼,叫做桃花鱼。
关于桃花鱼,有一个美丽缠绵的传说,有一个神妙奇异的地方,那是关于王昭君的,那是在即将消失的三峡姊归。
湖北姊归县的香溪,地处巫峡,在长江北岸,这里正是王昭君的故里。每年桃花盛开的季节,香溪河中就会出现成群的桃花鱼,每一条都通体透明,漂浮在水面,有玉白、乳黄、粉红三色,触手多达200多条,散开后酷似缤纷灿烂的桃花瓣。
相传,当汉元帝决定让昭君远嫁匈奴和番前,恩准她返回故里,探望父母、乡亲。昭君省亲日短,恋恋不舍地别去那天,乡亲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难舍难分。昭君登上江中的龙舟,抱起心爱的琵琶,弹起哀婉动人的《别离由》。 此时盛开的桃花犹如她的知音,听到感人处,竟纷纷飘落,有的落在船上,有的落在她身上,昭君不禁黯然泪下,泪水洒落在桃花瓣上,又漂入江中。这些沾满昭君泪水的桃花瓣纷纷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小鱼,追随龙舟游动。当哀怨的琵琶声嘎然而止时,船工们也都洒下同情的泪水。有位船工随手摸起一条小鱼献给昭君,昭君含泪赐给它们一个美丽的名字——桃花鱼。
从此,每当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鱼便在香溪清澈的水中游来游去,好像和故乡的亲人们一起呼唤昭君的归来。至今香溪的老人们还说:在桃花盛开,明月当空的深夜,有时还能听到古代妇女衣服上金玉饰物的撞击声,难怪杜甫到昭君故里凭吊后,会苍凉地吟咏到“环佩空归月夜魂” 。老人们都说,那是昭君因思念故乡,一缕香魂伴月归来。
很久以来,香溪桃花鱼景,就是三峡的一道奇观,鸡泥桃花鱼,就是湖北的一道名菜。可惜,高峡要出平湖,水淹姊归以后,后人还能不能看到那美丽而且漂浮着千载幽思的桃花鱼景,还能不能吃到那道名传天下的美味,我已不得而知。人类的每一种进步,总是要湮灭一些让我们心动的诗意,不知道活在进步时代的我们,还有没有梦想和能力,把更美丽的诗意创造出来?
其实,香溪的桃花鱼,并不是鱼,而是一类低等的无脊椎动物,叫水母,距今已经15亿年的生存历史,是名副其实的“活化石”。因为形似桃花,所以命名为桃花水母。绝大部分水母都生活在海水里,只有桃花水母生活在淡水之中,是极其珍贵的种群。世界上的桃花水母已发现并定名的有5类,目前仅剩下湖北秭归桃花水母一类,其余已经灭绝。过去,我国许多地方曾发现过桃花水母的踪迹,但大都仅出现一次或存在很短的时间,人们经常用“神出鬼没”来形容它。而惟独秭归鸭子潭、卧牛潭中的桃花水母年年出现,而且数量非常多,堪称世上绝无仅有的“自然奇观”。但是,桃花水母为何能在湖北秭归常年繁衍生息,至今仍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自然之谜。
“昭君泪化桃花鱼”,虽然令美景和美食都诗意无穷,但是,食得其时的桃花鱼,说的却不是它。虽然,确有一种是鱼、又叫桃花鱼的,它的身纹红绿相间,人们又叫花式鱼,春暮夏初时最为肥美,体重不过二三两,肉质却非常鲜嫩,是高档宴席中的常菜,“茄汁桃花鱼”就是其中的一道名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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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好吃鱼者,踏青入暮,在人面桃花笑春风之后,于江河之滨唤一船家,乘舟于春月之下、春水之上,或钓,或网,得几尾桃花水中的鲜鱼,在船头木板上置一红泥小火炉,有好友二三,有春风拂面,有浆撸咿呀之声,有江山秀翠之色,把酒品鱼,可言诗,可及艳,可笑谈天下,可忆少年轻狂,如此食鱼者,人生几何也。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偻一轻钩。”春风伴舟,临波钓鱼,是雅士、隐士、闲士的逍遥;快意人生,豪气干云的江湖儿女,既在江湖中,自吃江湖鱼,《水浒》里写阮氏兄弟、写浪里白条张顺和兄弟张横,写得笔墨淋漓,直叫人三呼快哉,一生神往。只是我辈既不是能雅可隐的高古之人,又不敢拿把刀在江湖上横来竖去,有幸在春雨之夜食鱼于舟,实在是偷得人生半日闲罢了。既是偷得的好事,就更值得我们好好品味和珍惜。
因是春夜,天气乍暖还寒,江河上仍是抖抖瑟瑟的凉风,虽说是冷皮不冷骨,但手寒脚凉地偷闲,不免会败了兴致、煞了风景,所以,这时的鱼,不仅要在火红锅热之中,还要一种辣意,把鱼的鲜味彻彻底底地激发出来,川江渝水上船家的做法,大多都正合了此意。泡椒烧鱼、酸菜鱼、辣锅鱼,无论是整鱼、鱼块,还是鱼片,都在辣中见鲜。船家久在水上,需要辛辣火热的东西来驱寒去湿,而江河中的鲜鱼活吃,也需要辣椒姜蒜来压住水腥泥臊,生存的需要与饮食的奥妙天然暗合,这正是烹饪的不二法门。江湖船家因为很少田地,所以少食果蔬,但是在船上,大都有一个很大的泡菜坛子,坛中常有的酸菜是他们一年四季的主要菜品,而坛中几乎永远不缺的泡辣椒、泡姜,即可直接下饭,又是做鱼的最好作料。坛中的盐水,自然是江河中的活水腌泡而成,加上整日随着船在水上摇荡,坛水活气盎然,十分鲜香。另外,干红辣椒、花椒、生姜、大葱这类生香生辣的作料,也是常有的,而长年在船上的人,自然好酒,所以,到了船上,虽无美酒佳酿,但是,醇正干烈的白酒,总是够的。如果遇上吃食讲究一点的船家,还有用鱼在岸上换来蔬菜,这样,一锅辣鱼,几盘小菜,浓烈香辣与清爽恬淡在春夜向着我们的胃口、我们的心胸、我们的恍然之间徐徐而来,即便有人生中剪不断、理还乱的三千烦恼,也都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若嫌船家的手艺粗糙大块了些,也可自己动手,船上野炊,自是另一番风味。
钓上的鲜活鱼儿,或青波、或岩鲤、或河鲶、或白甲鱼,如果是黄腊丁、石爬子、水密子,那就更有口福了;其实,只要是野鱼,即使只是平常的鲤鱼、花鲢、草鱼,也一样叫人欢喜。接下来的活路,自然是刮鳞剪腮,去尽肚腹内脏,最要紧的是要把肚腹肉壁上的黑膜扯洗干净,那东西腥臭味重,最坏鱼鲜。若在家中,善烹者当然备有料酒,船上的渔家一般没有那么讲究,但是,现在踏青休闲的人,上了船,啤酒应该是有的,所以,可用啤酒、拍破的姜葱、盐,将鱼码味,若吃整鱼,码味约要20分钟,若吃鱼块、鱼片,有一半的时间就够了。码味是为了去腥,也是让即将烹制的鱼有一个底味,使烹制时的鱼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既能入味,又保持鲜嫩。要吃鱼片,则需用蛋清和水淀粉码味挂浆,这样,鱼片不失水嫩,又能保持片形不散,但挂浆宜薄,挂浆时间不能长,这是烫吃鲜鱼片的关键。
鲜鱼码好底味,炉上起锅,锅烫八分、油熟四成,将泡椒节子、鲜泡姜片、蒜片、花椒、大葱段入锅炒香,加汤水、盐烧开。船上吃鱼,没法讲究到汤汁,若在家中,自然是要用肉汤或者更好的鲜汤烹烧汤底,但是,江河之上,只要水质尚好,用江河活水烧鱼,更见其天然趣味,我曾在山中溪边吃鱼,就是用清冽的溪水鲜烧的,味道果然清鲜无比。所谓鱼儿离不开水,就是做鱼,也是原鱼原水最好。遗憾的是,现在江河大多污染得厉害,鱼鲜水也清醇的地方,只怕是要费些时间和脚力,远游到大山之中,才能寻到了。无家中之鲜汤,无山中之秀水,只好在底料炒香后,加一瓢清水罢了。可惜船家没有那分心思,把江河水沉淀过滤至清,用来烧鱼,终日风来雨去劳作的苦人,哪来这份闲人的风雅呢?只是现在那些以船卖鱼的鱼馆子,也是一瓢烧开的自来水了事,真真是对不起那一尾天生的活鱼,活生生叫我这种好吃的人空望无尽的流水。
至于胡椒粉、白糖、料酒这些作料,在船上都显得奢侈,但如果要滋味更香辣,炒料时,还可放入豆瓣、朝天椒,略加一些豆豉,汤中加些酱油,这些东西,常接游客的船上也有。等到料汤滚沸,即可下入码好底味的鱼,只要几分钟,冷落多时的筷子,垂涎已久的口舌,等待良苦的肠胃,就都有了与鱼俱进的用武之地了。以鱼佐酒,以酒敬风月,以风月涤荡心胸,满船皆是鱼香,满座都是兄弟,一盏春夜江上的气死风灯,就这样为你照亮人生中的一夜。此夜何其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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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一生中的良辰美景总是短暂的,乘舟食鱼也不是可以经常奢望的幸福。极度的美好,不能天天享受,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天使。何况,由于我们人类近乎贪婪的疯狂捕捞,江河中的野生鱼类已经非常稀少了,春天正是鱼儿们生儿育女的时节,春季禁捕,让自然中的生灵休生养息,该是每一个好生者的常识,也是白纸黑字加大红印章的法令,所以,春夜乘舟吃野鱼,在很长的日子中,只是我们心中恋恋不舍的回忆了,但愿,我们的子孙能有好命,在不久的将来,重新在春夜江上,继续这曾经有过的诗意。
我觉得,吃鱼到底是一件常事,除了到餐馆里吃之外,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自己的厨房餐室里,做回红尘间的饮食男女。因此,做得几味好鱼,是食鱼主义者的本分。
巴山蜀水江河如织,气候从高原寒带、温带、到接近亚热带,沉积之丰富、变化之复杂,为全国之首。由此,淡水鱼品类之多,也足可冠称华夏。川菜荣为中华第一菜系,烹鱼一道,历史久远,手法奇特,从古至今,天下食鱼者,莫不垂涎称异。古蜀国“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茫”中的蜀王鱼凫,就因捕鱼如有灵助,被后世传说为鱼神。历代诗文中描写川人捕鱼、吃鱼的文字俯手皆是,杜甫《观打鱼歌》中“渔人漾舟沉大网,截江一拥数百鳞”两句,让盛唐时节川中捕鱼之景至今动人心魄。
说到川人食鱼,谁也绕不过苏东坡。这位高山仰止般的文人,一生深行于儒、释、道三门,他留下的众多业绩中,一个人只要有一种,就足以流芳青史。苏东坡是大文人,也是大美食家,他平生最爱吃的,就是鱼。而且,大多时候,他是自己下厨亲烹,从他留下的文字来看,苏东坡无疑是一个烹鱼高手。他受贬于黄州时,曾写有《煮鱼法》一文,文中说:“在黄州,好自煮鱼,其法:以鲜鲫或鲤鱼治斫, 冷水下。入盐于常法,以菘菜笔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掩办,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片,乃食。”这种做鱼的方法,实际就是今天东坡故乡四川眉山仍然保留的水煮鱼。苏东坡的诗文中,有大量写鱼的篇章,现在以东坡命名的鱼品,不下十余种,如东坡糖醋鱼、东坡鳊鱼、东坡墨鱼、东坡五柳鱼等等,其中,东坡墨鱼至今仍是川中一道名菜。
东坡墨鱼原名墨头鱼,千古以来,就活在四川乐山凌云山和乌龙山脚下的岷江之中,是一种嘴小、身长、肉多的黑皮鱼。原先当地也用它制做菜肴,但并无名气。后来,关于此鱼有了一种传说,说是苏东坡在凌云寺读书时,常去凌云岩下洗砚,江中之鱼食其墨汁,皮色浓黑如墨,其味如东坡诗文之妙,人们便称它为东坡墨鱼,从此闻名四方,成为川江三大名鱼之一。现在到四川乐山的中外游客,都以品尝此菜为乐事。 墨头鱼治净,顺剖为两爿,头相连,两边各留尾巴一半,剔去脊骨,在鱼身的两面直刀下、平刀进剞六七道刀纹(以深入鱼肉2/3为度),然后用精盐、绍酒抹遍全身。将葱白先切成7厘米长的段,再切成丝,漂入清水中。香油豆瓣切细。 炒锅上火,下熟菜油烧至八成热,将鱼全身粘满干淀粉,提起鱼尾,用炒勺舀油淋于刀口处,待刀口翻起定形后,将鱼腹贴锅放入油里,炸至呈金黄色时,捞出装盘。 炒锅留油50克,加猪油50克,下葱、姜、蒜、香油豆瓣炒熟后,下肉汤、白糖、酱油,用湿淀粉勾薄芡,撒上葱花,烹醋,放麻油,快速起锅,将味汁淋在鱼上,撒上葱丝即成。凡吃过这道鱼的,无不啧口相称“芳香妙无匹”。苏东坡在《过新息留示乡人任师中》一诗里写道:“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可见,鱼对苏东坡不仅是一道终生的美味,而且,还是永远的乡情。
川人好鱼,世人皆知。川菜以麻辣为特色,自然川人烹鱼,多以辣味出。辣鱼热吃,家常味中最常见的是豆瓣鱼,但是,这道菜并不只是净辣,还有在回味之中微带甜酸,才是正品。买回鲜鱼一条,草鱼或者鲤鱼均可,一斤半重左右最好。剖洗干净后,在鱼身两侧各剞几刀,用料酒、精盐、姜葱码味。20分钟后,锅中旺油,锅下旺火,油一定不能少,少则烂鱼,所以,以1000克为底限,实际耗油也就是二三两而已,剩余的油可以下次做鱼再用。待油熟七成,鱼入油中,炸至表皮浅黄,即可捞出。然后将炸鱼的油倒入存油罐中留待下次使用,洗锅重新置于火上,另放油至四成热,将剁细的郫县豆瓣在油中炒香,豆瓣数量根据个人口味决定,但是不能少于50克,70克左右为最佳,炒制豆瓣要用小火,等到油呈红色时,再加姜米、蒜米、葱花各15克炒出香味,随即加鲜汤、精盐、酱油(现在一些人做菜,动辄就用老抽,其实,过分的酱油鲜味,反而压住了需要调制的主味,不为善烹者取)、白糖、15克左右的醋(醋量的掌握最为重要,少则不香,多则酸口,开始可少一些,尝汤后觉得不够再加),同时放鱼进汤,用中火烧鱼,中间需得将鱼翻面,在鱼刚熟之即,立即把鱼起锅装盘,然后在锅中的汤汁里以葱花、鸡精、少量醋、水淀粉勾浓芡汁,淋入盘中鱼上。炸鱼油温要高,烧鱼时间要短,是这道菜的要诀。
豆瓣鱼是川鱼辣吃的典型菜品,几乎家家馆子都有得做,但是,火候、味道俱佳者甚少。我自己做鱼,不喜油炸,爱好软烧,觉得鱼鲜更浓,许多人说这样做鱼的土腥味太重,其实,去腥之法很是简单,除了用料酒、精盐、姜葱码味去腥外,还可在鱼码味之前,将鱼在滚水中汆烫一下,行中人叫“飞一水”。将鱼飞水的做法,可以使鱼的外表马上凝固成型,既去腥味,又能保持鱼型的完整,还可使鱼体内外渗透有所节制,有利于鱼鲜不失。飞水时,手提鱼尾入锅,水要宽,时间不能长,鱼皮变色即可。我觉得大多数鱼,倘若以清蒸之法烹制,都应该飞一飞水,这样蒸出的鱼,比直接生鱼清蒸,要鲜嫩许多。
辣鱼热吃自是当然,然而,川菜中有一品辣鱼冷吃之法,颇见新意。同样是草鱼一条,同样是斤半左右,去骨刺,加工成鱼片,入滚水中汆至成熟时捞出,红小米椒切成短节子,黄瓜切成片。另锅起卤汁,起卤之法是另一学问,我在《老酱缸的回忆》中已有所述,此处不在繁叙。卤汁起好后,将鱼片、红辣椒节子、黄瓜片放进卤汁中浸泡30分钟,捞出装盘,下面放黄瓜片,上面放鱼片,红辣椒节子放在四周,再淋上少许卤汁,一盘下酒好菜就可以让你今夜和朋友们再次开怀,这品菜叫做辣椒泡鱼。如果觉得小米椒太辣,用新鲜红二金条也可。
对于四川人的吃鱼,很多外省人是不以为然的。他们说,四川人不懂鱼之鲜美,豆瓣、辣椒、花椒一大堆,而且动辄就是油炸,油腻,辣重,调料味道大,吃不出鱼的鲜味来。特别是广东人,本有同样高妙的粤菜作底,烹饪上不输于川菜,对水中之物的吃法犹有心得,因此,他们总认为四川人吃鱼是乡下佬吃豆腐,图个软和,吃个味大,可以多吃两碗饭。其实,这是对川人吃鱼的误解。的确,四川人因气候潮湿、居处多水,需得辛辣去寒除湿,所以,吃食常有麻辣;而且,四川盆地云雾缭绕的日子多,天时阴郁,也需得性子热的辣椒来解风散冷。但是,川菜百味,辣麻酸甜咸无一不有,咸鲜、清淡、浓香、奇味,都在川菜中洋洋大观,仅以麻辣视川菜,只见林中一叶而已。川江中最负盛名的江团、雅鱼、青波,在川菜中最地道的吃法,都不是麻辣,而是清蒸或者鲜烧,清蒸江团,就是川菜鱼品中不逊于天下鱼肴的名菜。
江团又名肥沱,虽然在四川和现在重庆市的一些江中都有江团鱼迹,但是,善食者均知,惟有乐山一段岷江中的江团,才是上品。这段江流,古称平羌江,李白诗云:“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说的就是这里。平羌江有三峡,第一峡叫犁头峡,此处水深岸陡,水下洞穴密布,水质清寒,江波四散,苍翠的天公山横亘于江中,使江流形成一片深域,江团就生活在水下的石洞当中。捕捞这样的深水鱼,下网多是无用的,当地渔民用水竹编织的豪子或者用下冷钩之法,方能捕得几尾。现在,犁头峡野生的江团已几近灭种,好在人工已能养育江团,虽然其鲜美细嫩逊于野生,但是,只要烹制得法,仍不失为鱼中美味。
也许是厨艺一道自古各师其法,我吃过的清蒸江团,其做法居然都不尽相同。菜谱中关于这道名肴烹饪方法的介绍,也有五六种,谁是正宗,我不敢妄下断言。只是就我这个烹艺尚未入门的厨道学子来说,其中一品做法,是最令我叹服江团之鲜的。
如幸得江团一尾,又幸有两三斤重,其膘肥肉厚,正是清蒸的佳品。摘腮去内脏,洗净之后,一定要在宽烫的滚水中飞水。古人说“水居者腥”,江团长年生于深水之中,土腥味重,所以,所飞之水要宽要烫,到鱼皮伸展,皮色灰白时捞起,入清水中漂冷,再用小刀轻轻刮去鱼体上的涎液、鱼脊上的黑膜以及鱼腹上的白膜,入清水洗净。如此处理后的江团,土腥几尽,鱼型漂色完整,方是可待蒸之鱼。然后用净布把鱼身表皮水分抹尽,加料酒、姜葱、胡椒粉、精盐码味10-15分钟,进一步去腥,定下底味。接着,把加工好的葱段放在鱼下,冬菇丝、冬菜丝、姜丝均匀放在鱼上,以网子油一张,将鱼体包裹起来,放进盘中,就可入笼烹蒸了。现在一些号称卖清蒸江团的河鲜馆,基本上都是不包网油,直接上笼,我觉得这是减料偷懒,至少是用艺不精。江团难得,为厨者不要暴殄天物,大自然恩赐给我们这样珍奇的食物,我们总该用些心思,才好意思消化下去,只是潮流滚滚,人心浮华,道中人常常只有感慨而已。用网油包裹鱼身,一是网油受热后,脂肪溢出,使鱼皮滋润,蒸出的江团油润光亮,鱼肉嫩滑鲜香;二是可以保护鱼皮,以免鱼皮在高热的蒸气下破裂,影响鱼型的完整。蒸鱼有两点非常重要,其一:要火足气旺,一气蒸好,中途千万不能闪火;其二:两三斤重的鱼需要蒸上40分钟左右,时间一定要掌握好,如果不用网油,20多分钟就可。蒸好的江团还要入清汤中上罐,才是上桌完品,有在蒸好的鱼身上撒些葱丝,再用沸油淋上去的,这是不入正道。厨家说:“汤为菜之根。”吃清蒸江团,一定要用特制的清汤泡养蒸好的鱼,使肉之细嫩与汤之鲜醇两美合一,相得益彰,才能彻底体现出清蒸江团的清鲜味美。清汤的制法我在另文中已有叙述,在《好汤是如何炼成的》一文中,更有详法,与我同好者可以作为参考。
江团入席,并不是就这样直接夹吃,还要配以味碟蘸鱼。味碟为姜汁型,特点是姜味醇厚、咸鲜微辣、醋味爽口绵长,在咸鲜适口的前提下,重用姜、醋,配料大致为姜茸20克、醋20克、精盐5克、酱油15克、味精或者鸡精2克,小磨香油10克。嫌香油气味重的人,也可不用香油,如我就是。这样的味碟蘸吃江团,助香、去腥、解腻、提鲜,使江团的鲜美与之渗透融合。如此鲜烹清蒸的江团,可于佳节敬老,可在良时待宾客,只是不可独食,品鲜后无可言者,美味之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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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乘舟吃野鱼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鲜吃江团也是“人生难得有几回”。其实,对于那些把鲍鱼、熊掌、燕窝、鱼翅一类名贵之物搞得堂皇精深的大厨们,我是敬而远之的,不说他们基本不是为自己烹饪、大多是为豪富们的排场显贵摆阔,就是烹艺一道,也谈不上高卓清妙。就像靠珠宝玉器装饰起来的女人,再妖艳也算不上令人动心的美女,靠材料的希奇名贵做得佳宴的厨师,终究是个俗厨,川江中的绝大部分名鱼,像江团、雅鱼、青波、水密子、石爬子、岩鲤、桂鱼、长江鲟、乌鱼,本身就是刺少肉嫩,只要不是恶做,自然都有七分鲜美。见过繁华、得了天地的厨师,要能够把普通之物,做得像名贵菜肴一样叫人称道,爱不舍口,才算不枉担了厨师中一个师字。人生百艺,化繁为简,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才是境界。我识得的几个厨师,大多有绝艺在身,但是平日里,举手投足平平常常,爱做的菜也是简简单单,在做鱼上,他们真正让我景仰的是,能把鲳鱼清蒸得不比江团少鲜缺嫩,能把豆瓣鱼、糖醋脆皮鱼、藿香鲫鱼这些连小餐馆也在卖的平常鱼菜,做得形美味正,老嫩浓淡,拿捏得如同天造地设,真本事也!
其中,我学做了一道清蒸鲳鱼。小时侯,我认为鲳鱼是天下最好吃的鱼,因为读过毛泽东的诗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所以,心想他老人家吃了都要吟咏的鱼,一定贵重得要命,长大了才知道,鲳鱼只是长江中一种普通的常见鱼,毛泽东一生的功过是非自有历史评说,但他生活的简朴,却是很多为官者应当引以为楷模的。清蒸鲳鱼其实和其他鱼类的清蒸差不多,去腮刮鳞,剖洗干净,飞水码味,同样是料酒、姜葱、精盐,只是码味时间可以稍长一些,为了突出川味的做法,我除了用姜丝、葱段、蒜片之外,还略加了一点生花椒,均匀放在鱼身周围,然后,淋上蒸鱼豉子,调入一点花生油,即可上笼清蒸。不放油,肉质不会嫩气,而且,由于鲳鱼不如江团、雅鱼那样细腻,所以,火候时间的掌握非常关键。一定要在水滚沸上大气后,才可入笼;蒸的时间不能长,一条斤半左右的鲳鱼,5-7分钟就行了。其他名贵鱼品蒸久一点,不会太损其嫩,而鲳鱼就会变得又老又柴。也有人是蒸好后才淋入蒸鱼豉子、放上葱丝的,我觉得那样做,调料的鲜香不能尽兴,还是先入为好。
鱼品的做法几乎包括了烹饪的全部技艺,而且鱼的一身除内脏之外,鱼鳞、鱼翅、鱼鳍、鱼肚、鱼籽皆可做成美味佳肴。做汤、清烧、干烧、红烧、溜炸、浸泡、清蒸、熏卤,各有其法,各得其味。我曾经吃过一次全鱼席,桌上十几道菜,全是用鱼为主料作成,真正让我感到,为了一个美食的目标,五湖四海都走到一起来了。我想,如果我的烹技有一天能如此这般做出一席鱼来,让我一生中许多相忘于江湖的朋友,在美鱼醇酒中,怀念曾经有过的日子,我就不枉热爱过烹艺之道,一个能做出好鱼来的厨师,应该算是进了厨艺的门槛了。想起那时江湖如歌,人生激情如疾风骤雨,虽然,江湖夜雨一尾鱼的昨日已经很难重现,但是,心中有江湖尚存,就总会还有以诗意与鱼相遇。
子非鱼,子岂知鱼之乐?
子非我,子岂知我不知鱼之乐?
子与我同口,当与我同知食鱼之乐也。 ft,这一学还得从鱼叉和进化论学起 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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