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水晶珠链
丹青上课的时候手里总捻着一根仿木的碳笔,斜里印着金色的花纹,旁边还有一排小字:地球环境基金赠品。CHN.起先是完整的,后
来越削越短,CHN 已经成了不知哪里的木屑。徒留了个地球二字,仿
佛攥着个指示牌。她想着,不晓得哪天连地球二字都被削了去,她的
高中就该毕业了罢。
她在纸上打了个问号。突然觉得那问号看起来想个人脸,禁不住
又加了两笔。刚硬了些,只能是个男人的脸了,她扬着嘴角,把那张
脸上的东西一一补齐。剩眼睛了,她画了两道线在那里。然后就此撂
下了手里的笔。
赵淑仪走到她跟前,看一眼她的草纸,把右手的课本卷到左手去,
提起来看那人脸。丹青不做声。这不是第一次被发现,她镇静的很。
赵淑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低声说:“应该把眼睛画上。”然后
疼惜地看一眼丹青,眼睛里有一种过分的亲狎。好像看自己女儿似的。
这种亲狎在见到她第一眼丹青就发现了。她看谁都这样,好在她眼睛
大,表情丰富,不小心换个角度看,就是骇人了。
每次赵淑仪叙述起第一次见丹青时候的情景总是眉飞色舞。开场
是一样的:“你走进来我还以为是个走错班的初中生,那么单薄,大
冬天的只裹了件毛线衣。哦哦,还梳着两个羊角辫,小脸可怜兮兮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让人说不出什么滋味,心里就是喜欢的不
得了……”
丹青从来没有和她交换过初次的印象,她最后一个进来,赵淑仪
正在点名字。冬天惨白的阳光把她那张化过浓妆的中年的脸衬的臃肿
而疲惫。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微胖,眼睛奇大。穿的就像个千
层饼。
她走过去的时候,闻见新班主任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象块儿浮在
水上的油渍就那样忽然贴到人的鼻翼上,久久挥散不去。这味道丹青
刻骨铭心。
“下课来我的办公室。”淑仪微笑地说,眼睛里仍旧是疼惜的神
气。
铃声象个导火索,一瞬间就把个学校炸开,密密的学生开始从各
个小门洞里流了出来,喧嚣热闹。丹青经过办公室的茶色玻璃时特意
看了一眼玻璃里面的自己。她仍旧梳着两年前那个头,仍旧是紫色的
发带,只是那时小辫还翘着,现在已然垂下来,两抹清泉一般。她身
体细长着,也比当初丰满。两年前除了那种头型可以证明她是女生,
其他都模棱两可。
她一进去,赵淑仪就看见了,一脸欣慰。她端详着丹青走过来,
半天说道:“越来越标致了!出不了一年两年的就是个清秀佳人。”
说完自顾大笑起来。
丹青笑道:“我倒是叫丹青来受训,原来是美事。”
“我怎么忍心训你呢!”赵淑仪仍旧笑不可抑,“你也不是第一
天认识你老师了,我有那么不通情理么!你的语文早就可以毕业,不
听我唠叨也是正常。我还真担心自己在小才女面前丢丑哩。你不听,
我偷乐还来不及。”
丹青坐到对面的椅子里。
“虚惊一场。老师叫丹青来原来是要告诉我明天可以继续把那眼
睛补齐啊。”
“是啊!”赵淑仪笑的像个小孩,“你这丫头,教我说什么好。
怎么浑身上下就透着特别。”
丹青抿着嘴微笑不接话。
“爸妈还吵吗,这些天?”赵淑仪收住笑。
“不吵了,”丹青若无其事地说,“昨晚两个人商量着家产的事,
可能要离了。”她眼睛里有一种要命的漠然和嘲讽。
“啊……这可不好。”赵淑仪的眉毛飞快地蹙起,“太不好了!
这么好的女儿,怎么舍得呢……”
“离了好。”丹青简练干脆地说,“我希望把我判给我妈。”
“丹青!怎么可以这样想!”淑仪一把拉过丹青的手,在手心里
拍打,“想什么都可以,就不许这样想!你不知道离婚有多可怕,对
孩子来说,太可怕了!你知不知道?现代人呀,怎么都这么浮呢?十
多年都忍了,怎么到这节骨眼上就沉不住气了?眼看着你今年要考大
学的偏闹出这种事,要离哪怕等到你考完再离也好……呸呸!瞧我这
什么嘴,什么时候都不许离婚!”她激动地狠狠捏了一把丹青的手。
痛的丹青想叫。
“自私!实在是自私!有什么想不开呢,跟谁过不都是一辈子!”
赵淑仪忿忿地说,大眼瞪的滚圆。
“那也比貌合神离要强。”丹青尖锐地补充。
赵淑仪蓦地撒开丹青的手,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的学生,摇摇头
道:“不行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我要跟你好好谈谈。我当你就像自
己的亲生女儿,你这么小观念就这么要不得,难怪家里走到这步田地,
你做女儿的一定脱不了干系,你是纽带,你要是不起作用,他们可不
是要随着性子来呢。”
丹青揉着自己的手,有些腻烦。鼻子里还是第一天报到时的那种
浓香,闻了两年都成了一种固定的恶心。她对赵淑仪的感觉远不像她
本人以为的那样亲若母女。赵淑仪对她过分的宠爱让她想起她家那条
西施狗。无限的一厢情愿的宠溺,只图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好像丹青
的种种都是她一手扶植起来。其实她从没有片刻的宾至如归,相反却
总有种莫名的担忧隐藏在那张无时无刻不春风满面的慈爱的脸上。有
几次她梦见这张脸用最恶毒的眼神瞪着她。这种担心的来由现在还未
露出端倪。她是隐隐有种预感的。而她的预感向来很准。
“我叫你来一是问问家里的事,再就是……”赵淑仪只用了千分
之一秒就把脸孔调节成准微笑状,“老师刚搬了新家,你过来看看吧,
顺便我给你好好谈谈,在家谈的开……我看就明天吧,明天是周末。
有时间。”她又亲昵地看了丹青一眼。意味深长。
从办公室出来,丹青只觉得空气里的干净味儿惊人的好闻。
秋天的午后有种暧昧的温暖。踩着校园里的梧桐叶子,她突然觉
得回家的路像没完没了的轮回,在这个时间她必须要走过这些瓷砖,
必须经过这些树干,然后回到她那个支离破碎貌合神离的家。是的,
貌合神离,她为自己贴切的用词感到得意。
进了门只见母亲从穿堂走过来,灯光昏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似乎郁郁的,眼神在偶尔的光线处间或闪烁。一连变换了好几个颜色
终于站定在丹青面前,哑着声问:“丹青,妈问你,你跟谁?”
尽管意料之中,这样冷不丁地问上来她还是吃了一惊。
“你们都说好了?”
“你别管。妈只问你,你跟谁!”声音是哭嘶哑了。
“妈,我饿了。”丹青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你们看着办好了,
我就是这样了。我是你们的女儿。”
“说的好!”丹青的父亲从客厅叼着烟走过来。“你问了一个不
存在的问题。”他讪笑着。
丹青母亲一声不响,看也不看一眼便转身进了厨房。叮叮当当地
操练起来。
许书凡进了女儿的房间,笑道:“你怎么不担心,也许你跟不了
我呢。”
丹青立在长身镜前面,从镜子里看着父亲的脸,冷笑道:“你又
怎么知道我一定想跟你呢?”
“呵,”许书凡笑着轻哼一声,跟镜子里的丹青对视着,“跟我
至少后妈是现成的。”
“我就怕后妈都准备好了,我连挑都没的挑。”丹青刻薄地说,
“跟我妈,我至少可以就着自己喜欢的物色一个,后爹。”
许书凡的脸立刻沉下来,低声道:“谁把你教成了这样!你真这
么恨我么?”
丹青转过脸去望着镜子里自己细长的眼睛,嘴边有个若有若无的
笑容。
“我谁也不恨。”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从远处飘来的。“真的。”
她微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偏偏是你的女儿。”
许书凡脸上针扎了似的一凛。随即匆匆走出了房间。头也不回。
丹青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再看镜子时,眼眶里竟是泪光闪闪。
有的时候她就有种想让人伤心让人生气的冲动,其实惹恼了别人
自己也一样的委屈难受。她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对她父亲。从听说他
有外遇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就忍不住地要惹恼他,激怒他,每句话都
说的尖刻刺耳,控制不住自己似的。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讨厌一件事,一个人。尽管全世界的人里
她最不想生她的气人就是他。
一早醒来她才想起和赵淑仪约了去她家里。她看下时钟都八点半
都多,心下很是不情愿。摸索着衣服穿戴起来。犹豫了一下,褪下校
服,穿了件暗红色的圆领毛衣,颈里扎了一根深绿色的方巾,她就喜
欢这样参差的搭配,有种异样的美。
许书凡不在家里。她张了一眼,有点失望。转脸又觉得自己实在
莫名其妙的很。昨天把人惹急,今天又巴巴地要见着他。她是有点不
正常了。
赵淑仪给的那个新家地址离她家不远,没一会工夫她就坐在了赵
淑仪家的客厅里。
“刚搬过来还有好多东西没拾掇好。”赵淑仪跑前跑后地端糖果,
嘴里一刻不闲地说着,“这里连排风扇都要自己装,真是麻烦,还有
热水器,哦,好在电话是现成的……”
丹青一面应声一面打量她老师的新家。
那只西施狗从她一进来就围她脚边手舞足蹈。身上的毛似乎刚被
剪过,又短又稀,还一根根支棱着,类板寸。
房间是新式的结构,走廊很长,三个房间,相对着排开。几乎没
怎么装修。台布很漂亮。
显然只有赵淑仪一个在家。她记得她的儿子今年9 岁。
赵淑仪把一个香蕉塞进丹青手里说:“今天难得这么清净,孩子
到姥姥家去了。我那位出差猴年马月才回来,谁知道呢,刚搬过来就
跑了,剩一大堆活儿留给我一个人,哼,你以后可要把眼睛放亮着点,
千万不能嫁这种人!”她笑起来。根本没有埋怨的意思,甚至还有新
婚一样的得意。
这种玩笑丹青已见怪不怪。只是笑着,并不惊讶。电话铃忽然响
起,丹青这才注意到电话就放在她左手边沙发夹缝的茶几上。她忙让
开,但那一瞥之间已经看到一个让她眼睛发亮的东西。
赵淑仪坐过去接电话,将那茶几挡了个结结实实。丹青心里突突
地乱跳,刚才恍惚间她好像看见电话旁边放着一张照片,上面那个男
人的脸……她只晃了一眼,刚看个轮廓。但已经让她吃好大一惊。
电话好像是个学生家长打来的,一说就说了半天。丹青不敢走过
去看,只是干着急。
好容易电话放下了,赵淑仪拉着丹青的手说:“过来参观一下我
们的新家,里面已经收拾出点样子了。”说着一把拉起丹青向卧房走
去。心里惦记着刚才看见的那张照片,自然没多少心情看她家的新摆
设。丹青左右敷衍了一番终才又坐回到刚才的地方。
赵淑仪见丹青看了眼照片,便拿起来递到丹青手中,指着上面的
男人说:“喏,这就是我家那个。我们前年在海南照的——看我那个
时候有多胖啊!”
丹青笑着喏了一声,眼睛却始终盯在那个男人脸上。这脸不知哪
里好像她的父亲许书凡。她仔细地检索着父亲的样子。细对照起来倒
也不是很象。父亲是方正的脸盘,浓眉,细眼,可这男子眉目要清秀
许多。而且也比许书凡瘦一些,脸上的神态也不象,他看起来反倒更
沉稳。却不知怎的凑在一起就让她想起来父亲。她把照片放回去,怎
么也想不起到底像在哪里。
赵淑仪轻笑一声说:“以前人家都说他看着老态,我俩儿站一起
总衬的你老师年轻——说笑呢,他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倒是我刚认识
他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子,老气。现在年龄到了,他的老气越显得合适
了,可你老师该年轻的时候飞快的年轻,到老了,神气也跟着老,不
合算。我就担心着,到了60岁,他还这样,我却真成老态龙钟。那时
谁衬谁就要换过来说了。”
丹青笑笑:“老师这样爽利的性格即使真的老了也不会差到哪里
去。至少精神头在那里撑着呢。我刚见老师时觉得您足有30岁,接触
久了,等别人问起,反倒不敢肯定了。果然是30岁吗?行事总的感觉
仍旧是个意气风发精力十足的年轻姑娘。”
赵淑仪一听高兴的眉开眼笑。“你这丫头,哪里生来的伶牙俐齿!
让你哄了都不知情。”
“丹青如果无中生有老师也不会由衷喜欢了。”丹青脸上仍旧若
有若无的浅笑,“所以说丹青只是伶牙俐齿,倒不是阿谀奉承。”
“恩,这我倒是相信。”赵淑仪亲昵地整了整丹青的方巾,将一
个小角拿在手里玩弄。“老师今天叫你来实在是想和你谈谈你家里的
事。我是过来人,知道一个家庭的离合直接影响一个人长大成人。一
定要慎重……”
“这些道理我是懂的。”丹青说,“他们要分离的只是他们夫妻
的关系,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决定,外人做不了参谋。所以我宁肯沉默
着。”
“可你是他们的女儿呀,你们是一个家庭……”
丹青满心的腻烦。这些道道她刚会走路就明白。却远道跑来听一
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的絮叨。她余光瞟见手边那张照片上的男人,立刻
想到了另一个人,心里隐隐作痛。她赌气一样地支持这场婚变,真实
的想法却连她自己恐怕都说不清楚。
转眼到了中午,赵淑仪一个人引经据典,时而平顺,时而激昂,
终于肯抬头看一次时钟。丹青长吐一口气。
“今天就不要走了,留在老师家里好了,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
正好你做个伴与我。”赵淑仪说着站起来向厨房里走去。丹青知道推
托无用,就应了下来。反正回去比这里不会好多少。
赵淑仪从厨房出来说:“你先坐着,老师去买菜,冰箱里就剩些
冻肉了,真要命。”
丹青忙站起来说:“那我还是走吧,老师,让你这么麻烦。”
“不麻烦,你走我一样要去买菜。”
“那我陪您一起去好了。”
“别,我怕一会有电话,你帮我守着吧。”说着走出门去。
门声落下,丹青才真正松一口气。她百无聊赖地抬头张望空空的
屋顶。
想起照片又拿起来端详一阵,还是觉得很像。陌生男人的眼睛郁
郁的,磁铁一样吸着她的眼睛。她心里忽然一震,电击了一般,又赶
忙放了回去。
那西施狗见主人走了,追出去几步,看没了希望,便绝望地哼唧
起来。用力抓着门角。身上的筋骨一根根凸显着,在短毛底下跳动。
丹青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就起身向书房里走去。
屋子很小。迎面是个古铜色的小写字台,桌上只有个台灯和笔筒。
右手边是个书柜,丹青凑过去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列了一些文学期
刊,还有大本的语文教学参考,再下来是些女性文学之类,还散落着
几本唐诗宋词精粹。
她有些纳闷,这些书显然都是赵淑仪的,在这个男性化的书房里
怎么看不到男主人看的书?对照片里的陌生男人,她潜意识里是格外
好奇的。本以为这里可以看到些他本人的碎影子,甚至残章断句什么
的。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失望的结果。莫非那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男人
只是个空架子?是不看书的?想到这里,更是郁闷。心想世上怎么有
这样的男人!
从书房里走出来,歪头看了一眼它旁边的卧室。白天里还吊着猩
红色的帘布,整个的颜色都往红里掉。沿着窗尖,一路暗下来,鬼气
森森地。一张双人床占去大半个房间,所有红色都最终汇在这床上,
艳丽媚惑,象一滩滚动的红药水。丹青虽是最不屑谈论这些,但看见
了,却也禁不住遐想。尤其刚才看见照片里的一胖一瘦,好像故意参
差给别人看似的。这就教人浮想联翩了。
她半天发现自己的眼睛竟始终落在那张床上,赶快移开了目光,
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刚要退出来,眼睛却瞟见床头上搭着一件男式的
休闲衫,看那样子应该是蓝色。
丹青心念一动,伶仃地走了过去。生怕惊动了什么。她犹豫着将
那衣服拿在手里,近看,是件明亮的宝石蓝纯棉绒衣。摸起来柔顺温
存,极富手感。丹青心里忍不住地欣喜,有些莫名。她想起她在家从
小就喜欢穿许书凡的衣服。宽大,安全。她细小的身子整个地被包在
里面,象条浸在水里的鱼。一点点长大,感觉也跟着身体变化。水的
空隙越发少了,自由也跟着被矜持占去。此刻迷幻一般,仿佛仍旧浮
在许书凡的气味里,樟脑一样的一种香水,有点苦涩,却是独一无二
的味道。
她禁不住将衣服凑过来闻,什么味道也没有。干净地令人发指。
她早知道这是个和父亲迥然不同的男人。父亲的张扬与霸气在这里看
不到丝毫。这个人必然是内敛而沉默的。
她刚要把衣服放回去。突然暗里蹦出个念头,弄的她心如小鹿乱
撞。这太可笑了。她向自己摇头。可一种猎奇似的心理弄的她蠢蠢欲
动。好像海水里游惯了的鱼突然想品尝一下在湖泊里的滋味。她褪下
自己的毛衣。
心跳的厉害。手都在抖了。她又踌躇又麻利地把那件绒衣穿了上。
从昏暗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又一次浸在水里。没父亲的宽松,果
然只是个湖泊。但有种奇异的新鲜,那种契合是父亲那里没有的。她
的身体水蓝水蓝,苍白的脸被映衬地象水里的倒影般明亮。没有任何
气味。这段空白反而更让人为所欲为。她冲着自己笑起来,长这么大
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犯罪一样的刺激感。
还在镜前搔首弄姿的当儿,只听见西施狗突然疯了一样地吠起来,
透着苦尽甘来般的狂喜。锁孔里穿来钥匙间清脆的碰响,恐怕是赵淑
仪回来了。丹青吓的呼吸急促,几近窒息。镜子里是张煞白扭曲的脸。
那一瞬死了心都有,只要可以并着这件害人不浅的衣服消失。
她惊慌失措地扯着身上的衣服,突然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地跑过
去把卧室门关了。
同时她听见铁门咣当一声被弹上。赵淑仪准是已经进来了。丹青
一把从头上将衣服扯了下来。顾不上吸一口气就一头钻进自己的衣服
里面,手忙脚乱。
外头半天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那只处在亢奋中的狗独自歇斯底里
地叫着。
丹青一颗心跳的快不知去向,她紧捂着胸口,让自己沉静下来,
好像它真能跳出去似的。生平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犹如被当场捉住的
窃贼。她粗喘着,一边在胸中酝酿该如何作答,一边轻手轻脚地将衣
服照原样子放回去。
狗的叫声一点点低下来,却开始往嗲里变,撒娇般轻轻吟着。然
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淡然响起。“你想我了……”
这一声比丹青以前受过所有惊吓的总和都来得迅猛。她靠在门上,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让我死了吧。
男人的声音若即若离地在门外头回荡,低沉,柔和,暧昧。丹青
听的七分慌乱,三分陶醉。好像迎面撞来一团免费的温柔,且优质。
“几天不见,越来越会撒欢儿了……”狗似乎听懂了似的腻腻地
应一声,算个唱和。
“总要让我喘口气再来哄你……”男人好像是走动起来,脚步声
在向这边靠近。丹青开始呼吸困难。
“你在?”他忽地提高了声音。“我回来了。”
丹青不知怎么办好,只含含糊糊地答应一下。脑子里还在飞快地
闪过一个念头。她宁肯一直隔着门板被他误会成赵淑仪。她现在真的
有些嫉妒赵淑仪了。竟想偷尝一些她的特权。这个念头弄的她又紧张
又兴奋。
“在换衣服?”他在门口停下。并不立刻旋开门。这倒有点奇怪
了。
“恩——”丹青深吸着气,缓缓将门打开。
那人的模样从照片从书房从宝石蓝的绒衣里终于彻底显现出来,
落实成了一个囫囵的活生生的中年男人。他原本垂着着的头最先感觉
到异样,目光正从丹青的脚面移上来。想来是正纳闷老婆何时得的如
此纤细秀气了。
“对不起……”丹青心虚地快要溶化了去。“我是赵老师的学生
……她去买菜了……”
那男人显然对突然出现在自己卧房里的陌生女子充满疑惑,也正
等着一个解释。
他注视着丹青的眼睛。脸上带着陌生的天然的冷淡。这和丹青想
象里的完全不同。原本所有的“柔情”都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再提不
起丝毫力气来。
“哦。”他迅速地扫了一眼丹青身后的卧室,“我没告诉她今天
要回来。”
丹青被那一眼提醒了,忙道:“我刚才不小心弄湿了衣服,就进
去换了……”她完全的底气不足,知道是漏洞百出,索性撒个大慌,
也顾不上去担心他们两个人随时可以核实这件事。
他低头扫一眼丹青的衣服,好像并没兴致研究其中的马脚,只说:
“那你就在客厅等她好了。”说完绕开丹青兀自进了卧室。
这一颗心算是彻底地被掰碎揉烂碾成粉末。丹青觉得浑身的水分
都在粘稠成眼泪,随时会从她体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喷发出来。刚才自
己的一厢情愿地思慕,其实全是臆想。现在看来非但是臆想,而且让
人踩过去踏平,无知无觉的。正眼都不看一眼,她从未觉得自己原是
这么的廉价可笑。心口痛的无可名状。
游魂一般坐进沙发里,脑子里翻云覆雨。
赵淑仪回来了,第一声就尖叫道:“你这个坏人,偷着回来不说!”
好像丹青是不存在的空气,兴冲冲地直奔进了卧室。门哐啷地被盍上。
丹青面色惨白,她今天注定要做这世界上最多余的人。
里面唧唧咯咯地小声说话,一时又没有一点响动。丹青冷笑着想,
该是在接吻吧!她从来没问过中年夫妻平日里是要不要接吻的。平常
只见赵淑仪生龙活虎地在课堂上讲课,根本就想不起她的性别来,实
在没法和刚才那声尖叫声里娇气妩媚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如若再和那
个清癯的男人放在一起,她更不知该怎样联想。
没过多久,门终于开了,赵淑仪把掉下脸的碎头发抚到脑后去,
一脸的心满意足。象专程做出来似的。丹青一阵恶心,暗想:你不必
这样鲜明地提示我我也领会的。
“看我这老师当的!”她花儿一样地笑,“怎么把自己的宝贝学
生独自晾在外头这老半天!”她坐到丹青旁边,笑说:“你别笑话老
师,他走了那么久忽然回来,像天上掉下来似的,我哪里禁得住高兴!
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她还是一脸新婚女子的幸福。
临站起来时,她把手伸到丹青脖子里。丹青不明所以,原来赵淑
仪是把她的方巾从毛衣里拿出来,笑吟吟地说:“怎么一会工夫跑到
里头去了——放外边好看!”
丹青心咯噔地一下,想起应该是刚才在换衣服时匆忙间忘记了细
节。好在赵淑仪并没有多想。反倒还沉浸在幸福里。
赵淑仪把饭菜端上来之前,那个男人始终没有从卧室里走出来。
丹青原本眼睛钓在桌上,等卧室门再次打开,却忍不住地抬头看。
那男人已变换了一身的宝石蓝,赫然就是丹青刚才穿过的那一件。
丹青的眼睛蓦地被刺痛,被那宝石蓝眩地不敢直视。想起自己在
里面的蠢举动,不禁窘的满脸通红。连忙把头低下。
“又穿上了!”赵淑仪笑着看一眼,“知道你要穿,早就洗好了
给你留着。”
“恩。”她丈夫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礼节性地向丹青点了下头。
坐到赵淑仪对面,和丹青邻坐。
丹青只顾着夹菜,也不做声。眼睛的余光里不由自主地关注那个
蓝色的胳臂一会儿伸出去一会儿收回来。胸口像被什么堵着。她的身
体刚从那里头爬出来,他的又进了去。似乎仍旧是浸在同一泓湖水里
似的。其实根本没什么接触,可感觉上却像紧挨着的。这弄得她浑身
燥热。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碗里去。
他们夫妻二人断断续续地说话,丹青插不进去,事实上也没有仔
细听。直到听见赵淑仪的丈夫忽然拉着衣领埋怨说:“下次洗衣服小
心些,怎么连扣子都给我洗掉了一个!”
这句话最惊讶的不是赵淑仪。
扣子!丹青象被扎了似的警醒起来,刚才分明还在……难道是穿
衣服时弄掉的?她忐忑着,不知今天什么节气,事事和她作对似的。
她只是想换个湖游水却好端端地遭来这接二连三的惊吓。一个人如果
对不该是自己的东西动了想念,果然是要受到惩罚的。她狠狠地拨弄
着饭菜。
“还没跟你说呢,”赵淑仪笑嘻嘻地说,“这就是我老给你提起
的那个小才女!我的得意门生!许丹青。今天来本来是要陪我唠嗑的,
想不到你回来加塞儿——”
赵淑仪丈夫看了丹青一眼,正赶上丹青魂不守舍地也抬起头来。
两个人的目光一碰,立刻又分开。
“原来你就是丹青,”他不急不徐地说,眼睛再不抬起来,“你
老师平常在家没少提你。听说你的文章写的很好。”
“在平常人眼里是好的。”丹青也学着他的调子,生怕露了自己
的心思。她觉得刚才那些小心眼在她身体里都像是水面上往外涌的气
泡,找到间隙就争先恐后的要顶上来暴露给外边看。她实在是心虚的。
就好像那些心思随时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浮现在她脸上。
他微微一笑道:“那想来在我眼里也是好的了。我看你老师写的
东西就觉得很好——你说我是不是很平常?”说着笑看了赵淑仪一眼。
“秦远!”赵淑仪佯装生气,嘴上分明还笑着,“别再我学生面
前毁坏我光辉形象!你那点墨水看谁的不说好?”
原来他叫做秦远。丹青暗念了一遍,随即又觉得自己没出息,怎
么到了现在还不由自主地收集他的信息?这一厢情愿的未免太执拗的
可笑了。
“这倒是,”秦远又将目光投向丹青,“所以你还是不要让我看
到你的文章,免得一味儿的叫好——反而是给你降了档次。”
“其实并没有老师说的那么好。”丹青强笑着,“老师是爱屋及
乌了,喜欢丹青这个可笑的丫头,就顺便也喜欢她的文章——除了文
章也没什么是直接从她那里出产的。我是醒着的。”
“啧啧,这一会工夫又把她老师数落了一番!”赵淑仪插话,
“也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伶牙俐齿,一个字是一个字,个个机伶精斗,
是夸是损还要回味个三五天!”
丹青正要说话却被秦远抢了个先。她嘴里的那个“赵”字从他嘴
里说了出来。
“赵老师不要再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他打圆场似的说,“要说
也等吃了饭。没看你学生半天没动筷子?”
“算你说对一次。”赵淑仪斜着瞥他一眼,又夹了菜放到丹青碗
里说,“你太瘦,要多吃些!”
丹青被秦远刚才一句话又弄的漂浮起来。他是注视着她的,她觉
得自己的一相情愿终于找到些回报。有点欣喜了。
吃过了饭丹青就要告辞。赵淑仪正在洗碗,从厨房挽着袖子,只
探了个头说:“回去好好想想老师给你说的话——总有两句是真正用
的着的。我洗碗不送你了——”她又扬声向屋子里喊道:“秦远,你
送送丹青,顺道给她把车子从小房推出来。”
秦远好象已经睡下,惺忪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
“要走啊!”他漫不经心地说。头发乱了,垂在眼睛上,丹青看
过去觉得说不出的生动。
“麻烦你了。”丹青先走了出去。
下了好几层台阶才听见后面趿着拖鞋跟下来。丹青故意放慢了步
子。午后楼栋里格外安静,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上一下地此起彼伏。
没有其他声音。
楼层的高度这样适中,四楼,没等人把那亦步亦趋的亲近细细品
位清楚就到底了。
阳光猛地冲进丹青眼里,象刚从个狭长的管道滑出来。只不过一
上午却恍若隔世一般。
秦远随后从楼里现出来,宝石蓝的绒衣还明亮地穿在身上。他眯
缝着眼睛看了看丹青说:“改日让我拜读你的文章。”
丹青笑说:“实在还不如赵老师。”
“是么?”秦远走到车棚前,不经意地说,“我就没看过她写的。”
丹青一愣,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秦远把车推到丹青面前,抬头的时候忽然望着丹青的发辫。他眼
睛微微抬了抬又放下。表情很是古怪。“路上小心。”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更是深不可测。
丹青心里一动,被他眼睛里新加进去的那点东西搞的眩晕。
回到家里许书凡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他卷了报纸,沉着
声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也不给家打个电话。”
丹青也冷着眼和他对视:“我不过是头一次不打招呼——只许州
官放火么!”
许书凡霍地扔下报纸:“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是想和你好好说
话,你就偏要打燃了火么?和我吵你就开心?吵的我哑了声又怎样?
我终究是你父亲!”
丹青鼻子里一阵酸痛,突然委屈的厉害。
“用不着你这样高声地强调你是谁!”
她不再言语,转身跑进自己的屋子里。想起来刚认识的那个秦远,
整个带着他父亲的蛛丝马迹,现在看到原版的人,一上来竟然是这样
的嘴脸,她是如何也受不了的。就好像刚才在赵淑仪家里是和许书凡
身上切下来的一小片影子打交道——其实她打交道的到底是许书凡的
影子还是和自己的幻象这是说不清楚的。
她坐在床头上,觉得若伏在那里哭象是屈服的样子。便强抑着泪
水,手指几乎掐进被单里去。许书凡过一会跟了进来。脸上的表情已
经柔和不少。他走到丹青旁边,从上面俯视着丹青。见她的睫毛小巴
掌似的轻颤,心里说不出的疼惜,伸过手去,按在丹青的头发上面。
丹青浑身一颤,许书凡的热气从头顶直传下来。心里所有的羁绊
都瞬间融化了去。一颗心柔嫩地几乎要变成水。
“丹青啊……”许书凡叹息似的叫了一声。
丹青再也忍不住转身扑进许书凡的怀里,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许书凡垂下头用下巴抵住她的额角,一只手也轻轻环住她起伏的
肩,柔声说:“不要再和我吵了……”
丹青不说话只是啜泣。
“长大了……”许书凡自言自语似的说。“可还不够大……”他
轻揉着丹青的头发,“还不够大……大到我放心地离开你……”
从来没听许书凡这样地说话,丹青脑子里一片空白,真正彻底忘
记了自己和那声音主人的关系。这样的错位不是第一次,可从没这么
强烈过。
“我可以舍弃所有的一切,惟独你……”许书凡象是也陶醉在一
种不存在的温情里面,每句话都说的款款的。“你是我心里最软的那
块儿肉……我的小女儿。”
小女儿三个字说的一样地情意款款,可丹青这边听过来就像电影
演到最后的END.她僵着背脊从许书凡怀里挣脱出来,抹干了泪说:
“你是我心里最硬的一块儿骨头——原本是不存在的,中途卡了
进去,要作祟一辈子!”
许书凡按他的理解笑起来,以为丹青已经被哄过来了,坐到一侧
笑说:“女人才是肋骨,哪有说男人是骨头的?”
丹青微笑了一下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是糟了惩罚的
男人。”
许书凡哈哈一笑,其实没听明白,也没打算听明白。他站起来说:
“好了,擦了眼泪,整天不是生闷气就是掉眼泪,就快成林黛玉了。”
他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手向着床上轻轻一挥,投过去一个细小
的东西。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哪里来的扣子——不是我身上的罢。”
说完挥挥手朝门外走去。
丹青还没从刚才的气氛里走出来,直到看见那枚藏青的纽扣像个
小眼睛似的在被单上眨着,才猛然惊醒。
另一个人的影子风一样钻进她的意识里。她拿起来那纽扣,端详
一阵,有点旋旋的,好像那个秦远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复杂,神秘,
象是发现什么似的。她隐隐觉的要发生点什么了。但转即又困惑着:
即便那个人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是不会明白她的心思的。想到这里
心里一阵颓然,将扣子顺手丢在了写字台上。
这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和一个男人对白。那个男人的样子看不分明,
乍一看应该是父亲的,可偶尔也是秦远的样子,两个男人的脸胶合在
一起,变来变去,有种鬼魅似的效果。
梦里那个人说:“有人说过你眼睛美么?”
丹青说:“没有。”
他又说:“很美。”过一会说:“我每次看见衣服上缺的那个地
方,就觉得那里虽说少了个扣子,却有别的东西顶替着——你的眼睛。
我老觉得你的眼睛在我胸口上眨着……好像要和我说……”
说完这句话天就亮了。丹青终于还是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第二天赵淑仪没去上课,整节语文课都乱下来。丹青是课代表,
却也不知道赵淑仪没来的原因。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一个
熟识的背影立在迎面的栏杆上。秦远一脸的疲惫不堪。丹青吃了好大
一惊,好像这个人凭空从她的心思里跳出来了似的。
秦远用眼睛抓住了丹青说:“淑仪痢疾正在医院输液,要有一阵
子不能来了。”“痢疾?昨天见她不还好好的么?”“你走了,下午
就开始不对了。我来给她请个假——”他顿了一顿,“顺道看看你。”
丹青心突地一下险些从嘴里顺出去。
“看我……”她狠着把结尾那个抑扬吞下去,装出自言自语的口
气来。
“昨天她做的那顿饭我疑心有问题,看她那样,我怕你也出什么
乱子。就过来看看了——你比她看着弱不经风的多。”丹青说:“我
倒是没什么。她……赵老师的病要紧吗?”“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在
**医院。”说完就作势要走。丹青嘴里挂着许多话问不出来。
回到班里时,有几个女生立即围了上来。一个叫嚷说:“那男的
是谁啊?挺有风度么!”另一个说:“看丹青那表情准是她的……”
“丹青!”有个发现新大陆似的嚷道,“我觉得你和那人长的有点像……
都一水儿的细瘦,眼睛还都忧郁着……”“我听说那叫夫妻相!”又
人恶作剧似的补充。听到的都大笑起来。
丹青不紧不慢地说:“那是语文老师的先生。”话一出口,所有
人都怔住了,像是哭了半天才发现趴错了坟头。
有人讪讪地做了下总结:“什么时候还有这么号人物?跟地里突
然长出来的一样——一点不配!”说完都散开了去,索然无味。
丹青有种恶作剧般的胜利感。仿佛很得意,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得
意的,被误会成假想的情人,假想是活生生地,只是借用一下人家名
正言顺的丈夫的名义。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可笑的边缘了。竟为一
个误会绵长了半天。
丹青对看望赵淑仪是没多大兴致的。只是隐约觉得会再见到一个
人——虽说只是另一个身上切下来的一片影子,却足以让她心口那马
不停蹄的潮水一样的感情暂时得到安慰和休息。所以还是盼望着。
她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医院里永远是鲜亮的白炽灯,将那混合
着酒精病菌的空气烘托的无微不至。
赵淑仪原本斜倚在床头,似睡非睡地,突然睁大了眼叫道:“丹
青你总算来了!”
秦远在窗户跟前反剪着手,这时也转过头来。
看惯了赵淑仪浓妆的样子,猛地接触到她没化过妆的脸,那感觉
像是看一张被揩去颜色的油画,只剩铅笔的草稿,单调得骇人。
丹青忍着不把目光太多地投给秦远,只对赵淑仪说:“下课晚了,
不然早就来了。老师你病好些吧?同学们都惦念着你呢——”这最后
一句是她没说完,其实多数“同学们”是惦念着她的病是不是够严重。
“不要提这病!”赵淑仪象吐了口浓痰一样的爽利,“提起来我
就窝火!我们三个分明吃的一张桌子上的东西,你们两个都还好好的,
怎的就我一个人……”
“听这口气你倒希望多几个人陪你住院了?”秦远在旁笑着插话。
“丹青我是横竖舍不得——你做了那么些坏事,你最该病下了陪
我!”赵淑仪白了秦远一眼,看不出是玩笑还是当真。
秦远冲丹青笑道:“看看,天下有这样恶毒的人,惟恐大家都健
健康康的。”又转向赵淑仪说,“饭是你自己做的,还担心我们两个
合着来祸害你不成?我们可够无辜的啊!”
听他一个左一个我们又一个我们,丹青心里又复杂起来。
赵淑仪的大眼忽闪了一下,没有接话,本来流水一样的对白突然
戛然而止,就凸显着秦远那两个“我们”在空气里浮着。好像是专门
空白下来让人仔细琢磨。
尴尬了片刻还是赵淑仪说道:“丹青祸害我我是横竖不信的,你
来祸害却还有些可能……”
秦远干笑两声,有些狼狈,“今个儿是怎么了?竟说些莫名其妙
的话。一个小病把你宠坏成这样!”
“老师是说笑高手!”丹青在旁笑道,“这就是老师的特色了,
平日里在课堂上她冷着脸说个段子,大家听出来是个笑话,可又都怀
疑自己辨识的能力,想笑又不敢第一个笑,直等老师先笑上眉毛才敢
放心大笑出声——这笑也惊心动魄的呢!”
她说完赵淑仪和秦远都大笑起来,虽然笑的含义不尽相同。
赵淑仪一把将丹青手拉进怀里笑吟吟地说:“还是丹青明白我——
有时候啊,明白一个人也是要有灵感的,靠太近、处太久,都不容易
生出灵感——就要是我们这样的关系,不远不近的刚刚好。”
“我对你的‘明白’也刚刚好。”秦远微笑着补了一句。“就是
欠一些灵感。”
赵淑仪没有理会秦远的话,仍旧看着丹青说:“老师这样地喜欢
你,总想跟你再近点儿,想想收你做干女儿是不太和常理,做姐妹吧
也忒说不过去——选来选去原来就现在这样是最适合的。你是我的学
生,我这位置听起来仍旧高高在上,也填补一下短出来的那截,这样
乍一看我们还是齐平的。”
“老师又在开玩笑,”丹青笑说,“丹青踮着脚也没那么高。”
秦远看着丹青,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师生?”
赵淑仪又横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能理解的事也不单这一桩!”
“看来我今天是没有说话的权利了。”秦远仍然心平气和,“那
我至此打住。”
“又没人不叫你说话——我怎么就觉得你今天很不对劲呢,我也
不是成心要搡你。”她的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搞的丹青也糊涂了一
阵,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怕是我的周期到了。”秦远呵呵地笑,“谁都免不了有个周期。”
赵淑仪啐了一声,僵着喉咙说:“我渴了。”
丹青和秦远同时把手伸到窗台上去拿水。两个人的手轻触了一下,
丹青的冰凉,秦远的温热,鲜明地撞在一起。丹青象火烫了似的掣过
手来。秦远径直把水端到赵淑仪手里。那一瞬的冰凉似乎并未干扰了
他。
赵淑仪心满意足地喝水,似乎也并没注意到丹青脸上微妙的变化。
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晚,丹青说想走了。赵淑仪让秦远送她,
丹青推托一阵,还是一个人走了出来。出了医院没走多远,就听见身
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秦远正点了烟走过来。
“走的挺快,险些追不上你了。”秦远走到丹青面前,顿一顿说,
“追不上你——我是要后悔的。”
“后悔?”丹青原本镇静的心被平白地挑了起来。
秦远不答话,一边和丹青并排走着一边说:“人生病了都有点娇
气,这是个引人注意的好机会。”
丹青微笑道:“赵老师不生病也是引人注意的。”
“所以她一旦生病就是别人的世界末日。”秦远若无其事地补充,
“每次她生病都会很快地康复,而旁人反而一个个地病入膏肓。”他
对赵淑仪的概括总令丹青吃惊,不经意的一两个字却像是从日常琐碎
里精心提炼出来的。
“也许她觉得生活太过平淡无奇了……”丹青涩涩地说。
秦远仔细看她一眼,眼睛里又闪现着太阳底下的那种神气:“你
的聪明也让人觉得像世界末日!”不等丹青做出反应就冷不丁地紧跟
一句:“叫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身体感兴趣很容易,对她的智蕙感兴
趣却是件罕有的事……”
丹青的心跳得飞快,她从秦远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那个人的
影子,夜很黑,没有月色。她壮着胆子说道:“男人爱上的分明是女
人的身体,却要骗自己说爱的是她的灵魂——不过是借口罢了。”
秦远似乎被震住了,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过一会儿忽然嘿
嘿地笑起来道:“我们说的是一回事么?”
那笑声锥子一样直插进丹青喉咙里。
丹青觉得浑身僵硬。“我是说笑的。”
“我想也是。”秦远大笑,“你要当真我还不干——你真是个特
别的丫头!”
“是么?”丹青跟着他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为什么你们
两个人这样的像……”她笑声里听见自己这样说,与其是对秦远说的,
不如更像自言自语。
“什么?”秦远抑住了笑声。
“没什么,我说我家到了。”丹青飞快地向门洞里走去,眼泪哗
哗地掉下来。楼梯口上站着一团深色的影子,她顾不上细看,低头走
了过去,刚走两步就听见一个男人低声呢喃着什么,话听不清但那声
音她是绝对认得的。
她尖叫了一声:“爸爸!”
那团影子触电了一样地分开了。声控的楼灯豁然亮起,象是电影
里罪犯掉进圈套里被公然逮住的镜头,充满了胜利和正义的灯光。
原本吊在许书凡脖子上的女子下意识地又钻回在许书凡怀里,看
着整个地缩小了一倍,象被那灯光照化了去。
丹青的眼泪转瞬披了满脸,她恶狠狠地看了两人一眼——再不能
有比这更恶狠的眼神了。
许书凡紧跟着丹青回到家。
丹青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在一切关于许书凡的事情都还是语言
的时候她心里还存着些美好的幻想,今天活生生地摆在她眼前,活生
生的肉的接触,比她想象的任何时候都教她无法接受。
她没有开灯直摸索进了自己的房里。许书凡进来一路把灯旋开,
仿佛他现在真正站到了光明正义的位置上去。
“我不是要来给你解释什么。”许书凡说,“你不要做出这样强
烈的反应来——你不是小孩了。”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丹青嘶哑着喉咙,泪水已经把她的脸弄
得模糊不清,“你知道我这个时间回来专程在那里做给我看——你是
故意的!”
许书凡没有做声,只定定地望着丹青,然后说道:“我的一个大
学同学是心理医生,我已经和他联系好了,这个周末带你去。”
丹青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低喊道:“我没有病,看什么医生!
天下没有这样的父亲——你怎么可以给我做那样的表演?你想让我断
了这个心思也用不着这样——”
“你是需要看看医生,我是为你好。西方人把这当做吃饭一样的
平常。”许书凡始终镇定自若。
“为我好!”丹青忽然冷笑一声,道:“为我好你怎么不彻底一
些?索性当着我的面同那女人做爱!我肯定会……”
她话没说完,许书凡就倏地扬起巴掌,脆生生地就是一下。将丹
青打的险些跌倒。
“你管不住你的嘴了!”他强抑着怒火,“不要不识好歹!你是
我身上的骨肉,我会忍得害你吗?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变
的我都不认识你了!”
丹青噙着满嘴的眼泪,只觉得整个人都浸在水里。
许书凡看了她一眼,气已消去大半。叹口气柔声道:“怎么成了
这样?是谁做错了!丹青啊丹青,你从来没让我这样为难过!”说完
摇着头走出门去。
三天以后赵淑仪康复了。在这三天里丹青每天都去医院看望,然
后由着秦远把她送回来。两个人始终谈些不远不近的闲话,却也有些
乐趣。尤其是对丹青。
在家里她已经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符号,三餐的时候还看得见人,
也只见她默默地吃饭,上学。一切都默默地。她母亲看出问题,却也
不敢大声质问,偶尔询问,见丹青爱理不理,便只好作罢。许书凡因
为打了丹青一巴掌,始终心怀愧疚,看到丹青这样,更是在心里自责
不已,吃饭时候总讲些笑话,可丹青始终冷着一张脸,有一次甚至他
讲到一半就兀自去添饭,弄的许书凡极为难堪,没人笑的笑话是最不
好笑的事。再后来他也闷着一句话不说,渐渐也忘记了当初原是自己
的卤莽,反而心安理得地同丹青呕起气来。
濒临破碎的家庭突然陷入一种死寂当中,人人想着各自心里的事,
互不言语。平静下面反倒酝酿着一种一触即发的尖锐。
赵淑仪在学校见到丹青的时候自然表现的格外高兴。别人生病都
会瘦下来,她不然,病一圈下来更见丰腴,难为了她犯的还是肠胃里
的毛病。
“我总觉的这件事有点蹊跷……”赵淑仪又回到往日的生龙活虎
了,表情几天没有施展仿佛憋坏了似的,现在赶紧一一都做出来,比
往日的眉飞色舞还要加倍。“医生说是我吃了过期的东西,我哪里有
啊?倒是那天早晨吃了一罐儿牙肠……可那上面分明还有一个月才过
期……”
丹青仍旧乖巧的在旁听着,微笑着。
“秦远是越来越过分了……”赵淑仪忽然将这名字说出来,丹青
眼睛立即睁大了。
赵淑仪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面纸去拭脸上的油汗,这个季节还会出
汗也实属罕见。
“唉,丹青,我现在有种奇怪的感觉……”她那做出来的纤细动
作让丹青反胃不已,“自从我病了以来,我突然觉得我是越来越离不
得你了……”
她顿一顿道:“有你在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塌实。尤其我们三个人
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单独在一块都没这种感觉,你就像……像个
润滑剂似的。”她笑吟吟地看着丹青,十分满意自己恰如其分的比喻。
“润滑剂!”丹青扑哧地笑了,“老师怎么会产生这样古怪的念
头呢!”心里却突然忐忑起来,赵淑仪是聪明的,她说什么话从来不
会白说。
“是呀,我也不明白。我想了想这样的角色一般都应该是女儿在
担当吧,我是把你当做女儿了。”
“哦,其实我们本来就和母女没什么分别,老师也不用疑惑不用
担忧什么。”
“是么?”赵淑仪笑着轻轻反问一句。眼睛里那点闪烁让丹青不
安。“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丹青,”赵淑仪又道,“老师想了很久……我发现秦远也很喜
欢你……”
“赵老师!”丹青惊地喊出了声。“您说什么……”
“怎么了?”赵淑仪笑着,“我是说我们都很喜欢你,所以我们
想收你做干女儿。”
这更把丹青惊的说不出话来。
“干女儿?您不是说不合适么?”
“后来我想了想——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的年龄做你干妈虽说小
了点,可也差不出去太多,是不是?更别说秦远了,他看着就像个谁
的父亲……”赵淑仪兴致勃勃地笑着,“他是不会反对的。”
丹青脸煞时间白了下来。
“一个父亲已经够多了。”她忘记了掩藏,竟没发现自己声音里
的冷把她心底的秘密暴露无疑。
“恩?不愿意啊?”
“不是……”丹青觉得口干舌燥,喃喃地问了一句:“他也同意
么?”
“他?你说秦远?”赵淑仪亲昵地笑着,“他当然同意了——他
是喜欢你的。”说完似乎也发现说的暧昧,忙又笑着补了一句:“和
我一样的喜欢。”
丹青的一颗心眼看着瞬间就沉入海底。她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年轻
了,她竟然无法辨认出这巧妙安排下的真正动机。她紧盯着赵淑仪那
张油光闪闪的勾着棕线的嘴唇,仿佛在她的瞳孔里放大放大,变了一
张血盆大口,转眼丹青的眼前就只剩这一张红艳艳的翕动的嘴唇了。
丹青吃力地呼吸,就好像已经被吞到了赵淑仪的口腔里。
“丹青?怎么不说话?”赵淑仪轻轻摇了摇自己的学生,“我知
道你想什么呢。别担心啦,你担心的那些我都想过了,你不就怕在班
里影响不好吗?这没关系啊,我们公开的还是师生,私下里该怎么着
就怎么着——也就是个称呼吧,没什么当紧的。你就别犹豫了,老师
还从没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过谁呢。”
丹青哭笑不得,也再懒得斗嘴,惨笑道:“还有我反对的余地么?”
赵淑仪只当做丹青默许了,欢天喜地地说:“就这么定了,咱们
也别跟乡下人似的,还搞什么香火烛台,大家就简简单单吃顿饭,明
天叫上你父亲母亲,到老师家里——老师亲自下厨!”
丹青惊呼:“还要叫上他们?”
“是啊,不然也太不正式了。”赵淑仪笑道,“我知道他们关系
不好,也正想找机会给他们谈谈,这样正好一举两得——你老师是不
是很聪明?”
聪明!丹青冷笑着,这哪里是在说话,分明是入侵!她只觉得赵
淑仪似乎步步为营正把她团团困住,弄的她动弹不得。
她在赵淑仪咄咄的注视下一点点丢掉所有城池和兵甲,一路点着
头应着声,甚至连她问的是什么都没有听清便答应了下来。如果注定
是一败涂地,不如彻底一些,她想着。
整个世界象块儿黑布将她整个裹住。
事实上丹青根本没有打算央着许书凡去配合赵淑仪这可笑的把戏。
那张吻着别的女人的嘴她是不屑与之说话的,想起来就要做呕。
每次迎上许书凡同样冷漠的眼睛,她心里便有股尖利地痛和憎恨,她
用着浑身的气力恨着一个人,只觉得恨地骨节间都在噼里啪啦地作响。
这样的情况下秦远的样子反而变的明晰而正义。丹青每次想起这个名
字心里都柔嫩地颤动,这感情转移的很快,只一夜间就都腾了过来,
她这样觉得。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的妥协,因为他对她不感兴
趣。
想起这生残的事实她就要冷笑,他对她不感兴趣!这居然是她爱
着他的理由,她多么的贱!
她觉得还剩一丝天真就全寄托在这个人身上。她私下里一点点回
忆着和秦远有关的每个细节,最后认定自己一直是爱着这个人的,从
第一次看见他的照片起就爱着了。想通了这一点,她反倒轻松起来。
因为无论如何这是份有希望的爱……尽管这希望也是悬在危险的
末梢。
赵淑仪家的门一点点打开,来开门的竟然就是她心里惦记的这个
人。而且穿着那件宝石蓝的绒衣,她几乎要热泪盈眶——她宁愿把这
理解成一种暗示。她笑着看他清朗的脸,几天不见,她觉得自己更爱
他了。
开门的人显然同样的错鄂。
“丹青,怎么是你!”秦远有些吃惊。但还是微笑着把丹青迎进
门来。
“我认亲来了……”她是笑着的,可这句话同时把她也提醒了,
原本的幸福又罩上阴影。
“认亲?”秦远也笑起来,“认谁?认我吗?”
没等丹青回答,就听见赵淑仪的声音嚷道:“丹青来了啊!”说
着就见她鸟儿一样从卧室里飞了出来,手还在摆弄着刚盘好的卷发。
“咦?怎么是你一个人?”赵淑仪溜溜地在屋子里看了一遭。
“你父母呢?”
“今天正巧赶上爸爸的同学婚礼,他们走不开……就派我做代表
了。”丹青熟练地说道,“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倒是无所谓,只
担心被您抢去了风头。”
赵淑仪大笑道:“后来者居上——不过这干的横竖是不能和亲的
比,他们是多虑了。”
秦远在旁一脸不解。终于忍不住说道:“什么湿的干的?你们师
生二人打算认姐妹吗?”
丹青心里最是明白不过。赵淑仪果然是耍了小心眼,秦远是不知
情的。她看到秦远茫然的样子,心里徒增了许多信心和希望。
“看你这记性!”赵淑仪推了秦远一把,“昨天刚问过你你就忘
了?一会儿就知道了——什么姐妹,看我还不够老么!”说着又转向
丹青:“别给这糊涂人讲,让他继续糊涂着,这是咱们俩儿的秘密!
好了,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走出去几步又扭过来白了秦远一
眼道:”你陪陪丹青,别就知道傻看报纸——都翻了一千遍了!“
秦远呵呵地笑了笑没有反驳。
丹青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秦远身上离开,眼睁睁地看着赵淑仪冲
他颐指气使,不但不痛恨反倒有些窃喜。她越扮的可恶丹青越是开心。
丹青随着秦远进了书房,秦远把藤椅拖出一截来说:“坐这里。”
她看他一眼,见他无奈地苦笑一下,算是对刚才那局面的一个总
结。他斜靠在写字台上从侧面看着她。
“你象一个人。”秦远突然说。这把丹青吓了一跳。
“象谁?”
秦远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到底象谁?”丹青心里突突地乱跳。
“我也不知道。”秦远恶作剧似的笑起来。
“那你这样说?”丹青笑了回去,稍稍安心。
“我这样说是因为看你第一眼就觉得眼熟。”
“似曾相识……”
“恩,”秦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也有这感觉。”丹青这次眼睛里的笑是充满了嘲讽和讥诮的,
甚至有隐隐的疼痛。秦远不会明白丹青所说的象和他的玩笑有天壤之
别。
“不过我现在觉得你谁也不象了。”丹青脸上荡出一道清幽的弧
线来。
“你也不必安慰我,”秦远说,“我知道我长的很‘通俗’。”
丹青大笑起来。
“很少见你这样忘情地笑……”秦远若有所思地望着丹青。
“因为真正好笑的事太少。”
秦远怔了怔,沉声道:“才18岁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厌世和忧郁!”
丹青笑了笑。“我一生下来就老了。”
“丹青!”秦远被刺痛似的叫着,脸上带着受伤的心疼的神情。
“不要这样想。生命这样短暂……你要永远年轻着。”他想说什
么又吞了回去。有些沮丧。“总这样想真的会很快地老去……”他叹
息,“太阳升起的时候你的心也要跟着升起……”
丹青望着秦远出神,心里那根最脆弱的神经被一再拨弄。
“我倒希望我是真的老……生的太晚了。”
这句话里的情意只消用半只耳朵就可以听出来。秦远抬起头追上
丹青跳跃的眼神,那一刻的相通让这两颗孤独的灵魂几乎要爆炸了。
屋子外面传来赵淑仪狠力剁肉的声音,声音里有种节奏,听起来
象某种宣战的号角。
“不可能了。”秦远吟唱似的说,“有些东西不可以选择,有些
问题不可以被提出来。生活之于我就是一场胜负已定的棋局,轮到我
手里的时候棋子都是摆好的了,只有一种走法。我已经没有激情和精
力去改变什么。”
“棋局是不可以选择,胜负却可以因人而异——”
秦远绕开了丹青的眼睛,那眼里的锐利和挑衅似的鼓励让他心慌。
“我不是个高明的棋手。”他起身向书架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拨
弄着书架上的书。
丹青咬着嘴唇,窗户外面有天空苍青的一角,她看见一只家鸽在
空中划了道弧线,翻转着银色的身体,象个快乐的精灵。
“即便快乐如它——腿上也一样缚着细线,时刻等待着着磁场给
它的召唤。”秦远也望着窗,两个人的心灵刚刚分开又在远空相遇。
这让丹青的心再次抽搐。
赵淑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门口。她的声音带者极不协调的
频率,每每张口都构成一种天然的入侵和骚扰。
她笑着向丹青走过去:“聊什么呢?刚听见了笑声,忍不住地想
过来一起乐一乐!”
“没什么。”秦远笑的尴尬,“没有你,哪笑得起来呢。”
“哦?”赵淑仪瞪大了眼,“不是在说我坏话吧?不然怎的嘴象
抹了蜜一样?”
她自己笑了一阵,又闲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自然除了她一个
人没有人听进耳朵。
来到饭桌上,三人象上次一样的坐下。
赵淑仪笑吟吟地端起酒说道:“难得今天聚在一起,原本想着丹
青的父母也来,大家凑个热闹——有些事情总归正式点好,免得过后
说不清楚。没来实在可惜了。我说呢,这第一杯酒应该敬给健康的身
体。说是敬谁的都可以,我刚从药罐子里爬出来,知道这生病的可怕,
所以第一杯先保佑咱们所有人都离病房远远的。”
秦远微笑道:“这个名堂真是好,看出点语文老师的风范来。”
赵淑仪笑看他一眼仰头将酒饮下。丹青不喝酒,只就着饮料充数。
心里郁郁的,因了刚才那玄妙的时间,更因了赵淑仪接下来的名堂。
“这第二杯就是主题了,喝了这杯酒丹青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以
后遇到沟沟坎坎风风雨雨什么的,就多了个避难的地方——”赵淑仪
解包袱似的一点点切进去,“虽说厚着脸皮做你干妈显的不自量力,
可是丹青这样聪明肯定明白老师原是一片好意对不对?”见秦远要插
话,赵淑仪给了个手势顺着又说下来:“老师一直想有个女儿,秦远
也喜欢女孩,以为这辈子就没希望了,没想到老天有眼,给了我个丹
青,就想着法儿的想跟你近一点。我想没有比做我和秦远的干女儿更
近的了……”
秦远在旁呵呵地笑道:“淑仪你是怎么了?才喝一杯就开始讲胡
话……丹青怎么能做咱们的干女儿呢?你以为你很老啊!”他的余光
瞟见丹青惨白的脸,才发现赵淑仪并非自说自话。
“我对老师也是感激不尽,”丹青面无表情地说,“老师的见识
做丹青的长辈绰绰有余。”
赵淑仪眉开眼笑地将凳子朝丹青拖了拖,亲昵地说道:“这些都
是小事——以后是自家人了,还言什么谢?不就见外了嘛?这样,以
后这里就是你第二个家了,无论走到哪里都始终记着,屋里的一桌一
椅都可以当成自己家的尽管拿去使——”
秦远筷子也撂下了,脸上表情很是复杂。丹青僵在那里任凭赵淑
仪火一样的张罗着。既然是个游戏她便玩得投入一些。
“丹青啊,既然你把这杯酒喝了就是承认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后
这嘴上也要跟着改哦……”赵淑仪大笑着。
“那是自然……干妈。”丹青飞快地让那两个字从嘴里滑过去,
象吞药时候的那扬脖儿的瞬间。其实在她叫来干妈和老师没什么太大
的分别,只是前者的可笑裸露得更加分明。
“哎……”赵淑仪可着劲儿拖长了这个字,“平白多了个花儿一
样的聪明伶俐的女儿,真是我的福气……丹青,怎么光叫我?”她用
下巴点点秦远,笑道:“还有干爹呢?”
她的话一出口,窘得是两个人。秦远的脸甚至比丹青的还要红。
“胡闹!你要当干妈就当好了,干嘛还拖着我?我没这么喜欢占
便宜。”说者飞快地看了丹青一眼。
“这是什么话?我们前里都商量好的……丹青也答应了……丹青
你倒是叫一声给他听听啊!”
丹青只觉得浑身僵硬,喉咙里象灌了水银。她没想到赵淑仪有这
样一招,看来所有对她的智商下的论断都要重新说过。
“好了好了,你别难为她了……”秦远干巴巴地笑,“我又没说
要听,爱叫什么叫什么,自己人别因为个称呼弄的别扭了。”
“你这话说得公道,”赵淑仪说,“我就是怕别扭了才让丹青叫
你做干爹的,你倒是说说她平日里管你叫什么啊?有叫过吗?”秦远
怔住了,丹青的确没直呼过他什么,原来赵淑仪这样细心,连细节都
留意到了。
“没有吧!”赵淑仪嘿嘿地笑,“我就是想听听——”
“赵老师,”丹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若把我只当作两条腿
的宠物,不如再去买一条狗——它可以尽着你的兴子叫。”丹青的话
象金属的碎屑果决清脆地落地。屋子里瞬间就静了下来。秦远本想阻
止却也晚了,只是用眼睛表现着叹息。
赵淑仪伸了手去把酒瓶盖子锨了开,倒酒的姿势是端庄而娴熟的。
她等那膨胀的啤酒泡沫淤上来又降下去,一来一回才把杯斟满了,一
滴都没掉在外头。
“丹青呵……”她拿起酒半笑着说,“话要端着点说,你敢说老
师不是好意么?”
丹青的脸已经呈了紫色,她从未这样压抑地怨恨一个人。而这个
人此刻仍旧笑着坐她对面,而且还霸占着她心仪的男人,可她却不能
因此扯开喉咙臭骂她。因为这个人是她老师,因为这个人从前是真的
喜欢她,因为她许丹青竟然还有未泯的善良。她憋闷着。一张脸几乎
要肿胀起来。
“我只想听听你叫一声干爹,你倒给我说说我能怀着怎么样的恶
毒心思哪?”赵淑仪眼睛盈盈地闪,象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也错了
吗?这玷污了你的高贵吗?抛了这一切不说,为什么一声干爹这般为
难呢?我倒是真的糊涂了,干妈叫得干爹就叫不得了?这是哪里的规
矩?”
“你醉了。”秦远道,“酒量不济就不要逞强,平白地伤了自己
爱的人。”
赵淑仪原本有趴在桌上的趋势,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动力反手就给
了秦远一巴掌,由于没看准,这巴掌硬生生地打在秦远的鼻梁上,异
常狼狈。看到这毫没来由的一巴掌丹青在旁禁不住惊叫起来。
秦远条件反射地站起,赵淑仪因为用力过猛,顺势就滑到了桌子
下面。
“你有病!”秦远愤怒地粗喘着,“有病!”
赵淑仪在桌子下面象个鬼魂一样的笑,她不慌不忙地爬上来,扶
着桌角冷笑道:“爱——我最恨这个字——活该你把它吃饭一样的说
出来——”
秦远一愣,脸上刚直的线条渐渐软了下来。丹青看的心惊肉跳,
刚才的窘迫一扫而光。
“你这行尸走肉!”赵淑仪凌厉地瞪着秦远。“做干爹最为难的
是你吧!”
秦远默然地看了淑仪一眼,道:“你是真的醉了。”
赵淑仪森森地笑着:“你惟恐我清醒了!我倒是想糊涂些,偏偏
你们两个作戏的手段都不高明!这样拙劣的作戏,连敷衍一下我都懒
得做,是不是太看不起我赵淑仪了!我就是要你们做了父女——我倒
要看这接下来怎么乱伦!”
秦远霍地把椅子推开,离开了饭桌。丹青僵立着,乱伦两个字剑
一样锋利地飞过来。她觉得浑身都在颤抖,说不出话,只眼睁睁地看
着秦远到鞋架去换了皮鞋,再到衣架上取了外衣,然后不动声色地穿
在身上。象看默片里的独幕剧。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人!”赵淑仪仍旧做旁白一样
地骂着,“一个是我豁了真心喜欢的学生,一个是我豁了青春爱的男
人——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死人——没有良心的死人!”
见秦远去开门,赵淑仪狠狠瞪着他背影提高了声音叫道:“我说
到你心口上了是不是?你怎的走了?就不怕我把这死丫头生吃了?!”
秦远仍旧不做声,拉开了门走出去。铁门被重重地摔上,发出石
破天惊般的剧响。把赵淑仪吓了一跳,嘴上也暂时地静了下来。
屋子里萦绕着铁门的回声。丹青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沉默的男人
竟然就这样沉默地走掉了。他没有按她想象中那样过来拉起她的手英
雄一样地带走她,而是无声地一个人走掉,不,逃掉,这分明是逃。
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都蒸发了。丹青耸立着,象一片纸一样单薄脆
弱。
赵淑仪凌乱的头发刚从酒水里蘸湿了,一绺绺地贴在脸上,老人
一般地低声哼哼着,眼睛浑浊而迷惘。
“我自己引狼入室……”赵淑仪低低地笑,幽灵一样地笑。“你
是个劫数——你作我的学生就是为了来分走他那点少的可怜的爱——”
丹青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酒杯拾起来放在桌上,又帮赵淑仪把摔
掉的发带也拣起。赵淑仪一动不动安静地看她做这一切。
丹青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赵淑仪半跪在地上,下巴抵着油腻的
桌面,象个孩子似的倒握着一根筷子。只一会工夫就似又老了十岁。
尾 声
“哦?你是说照片里的人和你父亲长的很象?”坐在丹青对面的
那个年轻男人带着宽厚而专业的微笑,向前附着身子,饶有兴味的望
着他的病人。
“是,很象,我看第一眼几乎以为是一个人了。”丹青静静地说
着,“不过后来看仔细了——其实两个人长的一点都不象。一点,都
不象。”
“恩。”年轻男人在手上的笔记本里写了点什么。
“问个小问题——告诉我实话。这个人有碰触过你吗?我是说…
…”他的手在空中舞动两下。
“没有。”丹青低下了声音,“不过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
种奇怪的感觉。”
“?”
丹青的脸红了。
“记住,我是你的医生。”年轻男人正色道。
“恩,”丹青抬起眼,“我时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的时候在
梦里和他——做过一些事情,白天见到了总觉得是继续着的,至少心
理感觉是继续的,就好象我们真的……已经很亲密了。”
……
“丹青,现在看到父亲是什么感觉?”
“这样说吧,在最初的时候我梦里的那个人面目是模糊的,时而
是他,时而是父亲,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脸出现的时候多了,到最后我
已经彻底不会梦见父亲——以那种形式梦见,没有了。”
年轻医生微笑着把笔记盍上。
“最后是个治疗以外的小疑问:爸爸妈妈离婚后,你现在来选择
会跟谁呢?”
“跟妈妈。”丹青从她半躺着的小床上坐起来,整了整头发,
“我觉得多数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孤独和变老。她们需要不间断的
爱。”
完稿1999年11月10日
<font color=green>丹青后记及答记者问
作者:水晶珠链
爸爸乐颠颠地问我:“又在网上行骗了?写什么呢?”
我支支吾吾咿咿呀呀,半天吐出两个字:“连载。”
“连载好哇!”他笑着冲过来,“快些打出来让我看看。”
·#*(%#·)-……
恋父这个词是我从他嘴里听说来的。他年轻时候为了骗一个学心理学的MM,专门花了若干个日夜攻读弗罗依德的所有著作,最后MM没搞到,却歪打正着地成了半个心理专家。他说他一辈子正经读的书没几本,这算其中一些。最后还总肉麻地补充:爱的力量是神奇的!
另一大爱好是是把我叫到书架旁语重心长地说:“这上面有几本书你不许碰。洛丽塔。南北回归线。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也不是一辈子不能碰,恩--有些时期可以不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
我乖巧而甜蜜的笑,点头。当然,一般这样说话都可以当作变相的广告来听。我那不谙世事的好奇心经不起这样半推半就的勾引。(结果都是翻了两页就仍了,这是后话,对我实在没什么诱惑力。)就记得其中一本是一个中年男人贪慕未成年少女。娶了母亲惦记着女儿。翻译的太差,基本的好奇都没给了我。
写这个只是为了证明水晶珠链骨子里有不安分的东西,喜欢标新立异,反常规。这到底是不是萧何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好了,丹青的由来有些渊源了:浮浅的理论知识和喜欢标新立异的手指。
这个故事没怎么酝酿,只是看着大家都长篇累犊的写小说,想凑个分子。也是虚荣,想把自己那点小把戏拿出来显摆显摆。让大家都惊讶:“哇,水晶18岁就写的这样**,不仅叙事**,而且语言**,加上人物刻画的**,简直就是个****”恩,我早说过,我很虚荣。
我回过头来想了想,一共用心写过两个很长的故事,一个是师生恋,一个是人狗恋,这现在又多了恋父--原来都是畸形的爱情。尤其那个人狗恋,写的是个中年女人把自己对前夫的爱都转移到了自己的狗身上,看着它跟别的小母狗亲热妒火中烧,想着办法把怀孕的小母狗给弄死了,最后疯狂的也打死了自己的狗。最最后,跳楼自杀。
有个人看完了说:你把人的孤独写到了极至。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在写孤独了。孤独这个词很好,可以解释世上所有畸形的爱恋。起初世上只有现在一半这么多人,结果神把一个劈做两半,混杂地丢进人世,这不仅膨胀了人口,还导致了人们从一有意识起就开始苍蝇一样到处飞舞寻找着失落的另一半,以便成为个完整的个体,回到最初。于是在找到之前,人都是绝对的孤独。因为孤独所以会爱上相似或相通的灵魂,这无可非议。所以所有的爱都无罪。所以爱的国度没有畸形一说。
再说“丹青”。有人看到一半就说:这是女性文字,我不爱看,小家子气。我的完整的回答是这样的:我是女生,将来注定会长成女人,写下去自然成为女性文学的一部分。我喜欢这个定义。女人是尤物,值得这样用尽世上的所有美好词汇来修饰装点。我会继续关注女人的情事,赴诸笔端。女人让世界的线条柔和。这相当于细节的美,不可或缺。你要学着爱看。
网上很多小说都不合胃口。没来由的伤感和颓废,粗糙的矫情和滥情。浮躁,媚俗。这样说有些冤枉了网络,网络就是为速度产生的,为了最快的看到信息,最快的和人交往,最快的爱上痴缠上,这才有了网络。网络小说自然也有这个特点。可如果因此就心安理得的就坐在网络这棵树下遮荫--当然了,这也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只不过会永远在小说前面挂着网络二字。
不喜欢看太“网络”的小说,也就是这个原因。
风头出尽,水晶珠链也要卷铺盖下去玩了。不停地输出,总有干涸的危险:))下去充电才是上算。许多功课因此拉下也是罪孽深重,这就要改邪归正了。
不过千万别把这理解成戒网宣誓什么的--我和它(网络)纠缠定了,这辈子!:P
</font> 近来重看张爱玲看得多才发现这篇当年一鸣惊人的“网络小说”有着浓重的张腔
但像的也只是文字罢了,而人物的性格关系及情节,感觉是完全不对劲
这是什么年代?张那时又是什么年代?这般死硬的套上来,反倒做作虚假得不行了
除了丹青外,所有人物都像一个个壳子;
另外这“家庭悲剧”也太戏剧化地完美了点。
我怎么就没碰到过咧?
水晶珠链(陈幻)写这东西时才十八岁,却是她最像样的作品了;
她出的那集子《偏要是美女》,则是渣子无数。
她根本不适合写安妮宝贝式的糜式生活,以及吃个饺子放个屁都能写成小散文投在南方周末专栏里的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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