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感性的审美生成
感觉的强化能够达到直至把事物
变形的程度,使得不能说的话说出来,
使得其他方面看不见的东西成为看得
见的,……审美转化就这样变成了控
诉,也变成对反抗非正义和恐怖的行
为的祝福,变成对那些仍能加以拯救
的东西的祝福。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
人的感性是一个社会的基础,因此,本体论上的审美革命,首先是人的感性的审美解放。马尔库塞有时也把人的感性称为主体性,就是这个道理。它以人的内驱力、本能结构为本源,通过人的灵性、激情、想象、无意识、智力、魄力等感觉力量显现出来。虽然主体性(感性)表现为个人的力量,表现为个体有限生命的特殊的历史,以及激情、欢乐、悲哀等经验的特殊历史,但却具有政治价值。它不是生产力,却决定着个人的命运。
马尔库塞指出,主体的历史的实际表现固然是受其阶级地位决定的,但阶级地位并不是感性个体的命运的基础,并不是那碰巧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命运的基础。阶级斗争并不总是能为情人们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一事实负责。满足与死亡的本能的趋同才具有真正的力量。人类与自然的千丝万缕的纠缠使人类能在所给予的社会关系中保持自己的原动力,它总是突破阶级的框架。总之,把爱、欢乐、悲哀、希望、绝望这些因素非本体论化,把它们驱入心理学的领域,是十分简单粗暴的作法。
在这里,浪漫美学传统所一再强调的命运的生命力量再次突出出来。马尔库塞甚至认为,即使到了完全自由的社会,彻底消除了一切异化的社会,仍然有个人命运的问题,仍然有感性个体的满足与死亡的问题。人们很难想象会有一种消除了所谓机遇或命运的社会,比如十字路口的偶然相遇,情人的邂逅,以及偶然跌入苦境等。即使在技术上几乎是绝对精确的极权主义制度里,也只是命运的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人的感性具有这样一些本体论上的特质,这表明,人的感性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救护。因为只有艺术和诗永恒地祝福人的激情、回忆、想象、爱恋、苦恼,并创造出一个属人的世界,肯定那些处于极端的情境中的人的经验,那些在爱情、死亡、罪行、失败、欢乐、幸福、懊悔中达到顶点的经验。艺术作品的内在逻辑确立了另一种理性和感性,反抗那些与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制度结为一体的理性和感性。因而,艺术与诗才具有永恒的性质。“艺术以自己全部的理想性质证明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个真理——主体与客体之间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永久的不同一性。”⑴艺术和诗与人的感性一样,也具有本体论的性质。
人的感性与艺术和诗具有本体论上的内在关联,由此推导出来的结论是,工业文明中人的感性的沉沦也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拯救。“在艺术中所出现的那种远离变革实践的成分应被视为未来解放实践中的必要成分——视为‘美的科学’,‘补偿和满足的科学’。艺术不能变革世界,但它可以为变革那可能变革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内驱力作出贡献。”⑵实践的变革绝不只是政治意识的发展,它的目的在于发展一个新的需要系统,这一系统包括从剥削的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感觉、想象和理性。人的感性的审美解放才是发达工业社会中面对科技力量的人的解放前提。一种新的感性将体现出未来革命新型的历史形式。
应当注意的是,马尔库塞再次着重重复了席勒和早期浪漫派的这一思路:一场真正的社会革命要想获得成功,一个真正自由的社会要真正建立起来,首先得经历一场人自身的审美革命,只有通过审美状态才能进入自由。马尔库塞进一步把这一思想明确为,现实社会的革命须以心理革命为基础。只有先经过心理革命,造就出有新的感觉的人,现实社会的革命才可能完成。
所谓心理革命,就是本能结构(需要系统)的审美变革,感性的审美生成。其目的就是要把冥想、诗意、意象、激情重新引入人的感觉、发展出一种新的感性。“在原欲转化为爱欲的过程中,生命本能发展了它们的使人产生美的享受的秩序,同时,理性也变成能使人产生美的享受的了,以致它能在保护和丰富生命本能的名义下包括和组成需要。审美经验的根源重新出现——不只出现在艺术文化中,而且出现在为存在本身进行的斗争中。”⑶
马尔库塞的这种心理革命明显地借用了弗洛伊德的原欲升华学说。他对人的感性的审美生成的论述几乎处处显出弗洛伊德思想的色彩,只不过同时又保留着马克思哲学的社会批判性。他认为,感性的审美生成意味着生命本能战胜侵略和罪过,并将在社会尺度中鼓励要消灭不合理和穷困这一富有活力的需求。“破坏正常交往与行为世界的原始的破坏性的性爱力量进入了文学之中。这些力量的真正本性是不合理的或自私的,它们是反抗社会秩序的隐蔽的造反者。由于这种文学揭示出了超出所有社会控制的爱欲和死神的统治,它就引起了实质上是破坏性的需要和喜悦。”⑷感性的力量是巨大的,由于历史的异化现象,它一直处于潜抑状态,只有艺术与诗肯定它,祝福它。如今,马尔库塞提出的是要通过审美革命把它解放出来,成为一种现实的力量。
因此,马尔库塞呼唤新的感性。新感性将变成社会实践,它反对压抑性的理性的禁令,召唤想象的感性力量。它不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统治者的理性控制,而是受知性能力与感性需求之间的中介者想象的支配。由于资本主义的一维社会迫使它的所有成员都接受同一种感知中介,不顾不同人和不同的普遍经验世界,新感性由此登上历史政治舞台,表明与资本主义一维社会决裂的深度。因此,新感性的审美力量具有艺术的否定性和超越性。否定性要求个体否弃技术管理、生产过程、道德良心、本能结构中的一切异己的因素,使人的本质和社会存在达到同一性;超越性要求个体在现存社会中超出现存社会关系和社会技术的系统,进入灵性的领域。
否定性和超越性使感性个体具有艺术的、审美的感觉方式。因为,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的本质就是它由否定性、超越性。它是另一种生活,是与现存社会相对立的具有否定性和超越性的另一维。它控诉陈旧的阻挡历史发展的社会生活,呼唤解放的意象。因此,感性的审美生成就是把艺术形式变为感知形式。在宣传工具把现存社会强加给人,凝固成一种自足的封闭的自动化系统的今天,在生活消失了,自动化吞噬了物品、服装、家具、妻子的今天,人们渴望感觉方式的艺术化,以此来打破一维社会中的直接性。这样一来,自由的实现才能不只体现在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中,而且也体现在人的关系中,体现在他们的语言和沉默中,他们的神情和目光中,他们的敏感、爱、恨、悲哀与欢乐中。
新感性的诞生使人“飞入灵性”,坚守内在领域,从而把握着“美的瞬间”。这种满足与平静的瞬间使感性个体具有了自身超时间的永恒性质,使有限人生化喜悦的瞬间,升华为诗一般的、艺术作品式的永久的存在。美的瞬间与永恒的需要在此达到了同一。
这种同一性是通过什么中介来达到的呢?是诗化的语言。马尔库塞说,艺术和诗能说出与其它经验语言根本不同的语言,因而能唤起解放的意象和需要。阿多尔诺讲得更玄,诗的语言总是依偎着人生的精疲力尽,使人在无法逃避的冲突的缓解中依然感到愿欲和死亡的阴影。于是,整个生命由于充满悲戚的神秘微笑,都浓缩在一个短瞬的时间里。在欲绝灭人的足迹的世界中,诗的吟哦使个体内在地感受到自己的美的死亡。诗的语言本身表现为绝对的孤独,但却在自身聚集着一种属人的普遍联系。这就是瞬间与永恒的同一关系的依据。
新的感性的审美的诞生,将不仅是一个自由的属人的社会诞生的依据,也是有限生命的价值超越的根本保证。这可以说明,新马克思主义美学仍然在循着浪漫美学的传统往前走。
第三节 现实社会的艺术形式化
艺术变成了物质和文化变革的生
产力。艺术作为这种力量在构造事物
的现实、生活形式、‘现象’、和本
质时,将是一个综合的因素。
马尔库塞:《论解放》
感性的存在依赖于一个对象世界,感性的审美变革也将应引起现实社会的审美变革。因而,在马尔库塞那里,本体论的诗必然应当包括现实社会的审美转变在内。
对此,马尔库塞提出了艺术成为现实的形式的主张。他说,“艺术的现实”是一个自由的、消除了压抑的社会,一个只能发生在性质上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社会中的事。“在这个社会中,将出现新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再是剥削者或受剥削者,在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中可以将在人和物那里被压抑了的审美可能性的幻想解放出来。这里所说的审美性不是关于一定的客体(一定的艺术品)的特殊性质,而是关于与诸自由个体的理性和感性相一致的存在的形式和模式,……艺术的现实,即‘新型的艺术’,只有作为建造一个自由社会的人类世界的过程才是可信的——换句话说,艺术是现实的形式”。⑴使艺术成为现实的形式,绝不是说要用艺术去美化现实,相反,而是要去建造一个完全不同的与给定现实相对抗的现实。
艺术成为现实的形式,这已经是在说,艺术不只是语言的本文,而且就是现实社会本身的内在形式了。在这里,形式的概念相当重要,必须弄明白马尔库塞在这里所说的“形式”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尔库塞说,审美形式是艺术作品的本质功能所在。艺术之所以能拒斥不合理的现实,维护人的灵性的王国,肯定、祝福属人的感性,全赖艺术的形式功能。艺术形式仿佛一道魔圈,保证着一块福地。显然,马尔库塞所指的艺术的形式,并不只是指艺术作品的结构形式、体裁形式、语言形式,更多的是指属人的本体论意义上的艺术的规范。它标明的是人的一种趋向形式的意志,超越现实的意志。形式就是否定不合理的现实,重新规范现实,确立较自由的、较纯粹的现实。所以他讲,审美形式揭示出了现实中被禁忌的和被压抑的那些方面,它粉碎日常经验,期望另一个不同现实原则的美的享受。“审美形式把社会动态‘同化’,转换为关于特殊的个人的故事。作品的审美性质和它的真理性正在在于它对社会的个体化之中。在这种变形中,每一个个人命运中所含的普遍性都照亮了这些个人所处的特殊社会状况。”⑵
所以,所谓艺术成为现实的形式,并不是说把艺术的外部形式变成现实的存在形式,那是说不通的。它的意思是,使艺术的规范性成为现实的内容和质,使现实社会转换成另一种生活世界——自由的社会。这一生活世界与艺术有同样的组织结构,完整的物质和理智的文化,完整的非道德的寓意。在马尔库塞看来,内容与形式是同一的。艺术的形式本来就是艺术的独特现实,就是“物自体”,而“形式就是否定,对无秩序、暴力、苦难的驾驭,即使与它表现无秩序、暴力和苦难的时候也是如此。艺术的这一得意之举是通过内容屈从于要求自律的审美规律而取得。”⑶因而,现实本身要成为艺术的形式,也就要否定无秩序、暴力、苦难的现实根据,驱逐现实本身的令人恐惧的必然性,盲目的灾难和自然界的残酷,使现实本身成为非暴力的有组织的充满爱欲的社会。
马尔库塞认识到,仅使艺术保持超验性是不够的,它必须成为历史的现实本体,成为人的感性的对象世界的形式。本体论的诗在此多少具有了现实的社会历史性质。他极力想使艺术与现实、自由与必然达到历史的同一。既然是历史的同一,必然要有历史的同一的根据。他指出,这历史的同一的历史根据就是科学技术。马尔库塞并不一概否定科学技术,他认为,科学技术是当代发达工业社会的杠杆,因而,对科学技术的审美改造就成了关键,即消除科学技术的破坏性、毁灭性功能,使它成为保护人的生命力及其享受的工具。“这样,技术就趋向于变为艺术了,而艺术也趋于现实的形式化:想象力与知性、高级的和低级的能力、诗意的思维与科学的思考之间的对立已不复存在了。一种新的现实原则出现了,在这个原则下一种新的感性和非升华的科学智力统一成为一种审奖伦理。”⑷因为,技术吸收了艺术的特点,就可将主观的感性变为客观形式,变为现实。这种现实将超出交换关系和交换价值的罗网,退出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进入另一种存在之维。它将彻底贬绌如今实际上占优势的资产阶级价值。只有科学技术的审美改造,才使艺术与现实的趋同成为可能。而审美活动作为一个自由社会的可能形式,也只会出现在科学技术的发展已克服了匮乏的智力和物质资源的历史阶段,以前的逐渐加深的为了社会发达而履行的压抑才会因此而变成逐渐消退的压抑。
本体论在马尔库塞那里再次翻转为历史的人的存在(感性和社会),本体论的诗也随之而表现为感性和社会的审美变革。由于他对本体的考察带有社会历史的批判性质,并且从具体的历史阶段出发,本体论的诗化也就带有很强的社会理论色彩:
审美的宇宙是生活世界。要自由的需求和获得自由的
能力就取决于这个生活的世界;审美的宇宙需要这种需求
和能力,正是为了解放这种需求和能力。……它只能在集
体的社会生产实践中产生:即产生于物质和精神的环境生
产。在这个环境中人的非侵略的、爱欲的和接受能力强的
素质与自己的意识一致努力求得人和自然的安宁。在以此
为目的的重建社会的过程中,整个现实将呈现一种表达这
一新目的的形式。这种形式的根本审美本质将把这一形式
变成一件艺术品。⑸
正是从这样一个角度,马尔库塞提出艺术将成为生产力才是可以理解的。它实际上就是,通过感性个体的内在性的审美解放,把艺术的因素引入构造现实社会的生产力的要素之中,通过主体的艺术力量来改变生产力。马尔库塞认为,最主要的就是想象力。想象力一旦变得实用,就会变得具有一种生产能力,成为一种再构造现实的主导力量。
不过,话说回来,主体力量与生产力的转换关系,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中间一定得有一些关键性的中介环节;况且,想象如何又会成为构造现实的力量,即使成了现实的力量,想象是否还有意义,这些问题马尔库塞均语焉不详,但它们恰恰又是至关紧要的。
但更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形式问题。形式的概念在浪漫美学那里,已上升为一个哲学概念,而不是通常理解的“内容与形式”的批评概念,这是没有疑问的。其中有一个发展转化的过程,即由内部转向外部的过程,是非常重要的理论转变。众所周知,在席勒,形式冲动的地位摆得非常高,但毕竟是一种主体的心理力量,一种把内在冲动纳入目的的规范力量,它是新型的人的生成标志。在廿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从语言学角度,以形式为中介,把内心性的东西与外部实在的东西沟通起来。主体通过语言活动来发挥形式的规范力量,打破日常经验的框架,重构现实。艺术的形式成为人感觉世界的方式。马尔库塞深受席勒和俄国形式主义的影响,进一步发展形式概念,把内心性的形式概念转换成现实社会的存在形式,一种丰富、深刻的形式理论由此趋于完善。对形式理论的这一刷新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诗意、自由、幸福、公正需要形式来保证,爱、欢乐、愿欲、想象也需要形式的升华。自由的人格、自由的人生、自由的社会都必得以形式为中介。对形式的研究应成为一项重大的哲学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