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叠纪到休罗纪,恐龙不断进化发展,在各大洲称王作霸长
达十二亿年之久。后来它们却很快灭绝了,原因何在,至今仍然是
个谜。或许是不能适应气候和植物在白垩纪发生的巨大变化的缘
故。反正到了白垩纪末期,恐龙全部死了。
恐龙全部死了,但我除外一Qfwfq作了确切说明,一段时期
内,大约五千万年吧,我也是恐龙。我不后悔自己是恐龙。当时是
恐龙就意味着手中握有真理,到处大受尊敬。
后来情况变了。详情不必细述,无外乎各种麻烦、失败、错误、
疑惑、背叛、瘟疫接踵而至。地球上出现了一批与我们为敌的新居
民。他们到处捕杀我们,使我们失去了安身之地。现在有人说,对
没落感兴趣,盼着被消灭,是我们恐龙当时的精神特征。我不知道
是否真的如此,我可从来没有那种想法。其他恐龙如果有那种想
法,那是因为它们知道劫数难逃了。
我不愿回忆恐龙大批死亡的年代。我当时没想到我能逃脱厄
运,但一次长距离的迁徙却使我得以死里逃生。我走过了一个布满
恐龙尸骨的地带,真像是一个大坟场。骨架上的肌肉已被啄食殆
尽,有的只剩下一块鬣甲,有的只剩下一根犄角、一片鳞片或一块
带鳞片的皮肉。:这些就是它们的昔日仪态的遗存物。地球的新主
人们用尖嘴、利喙、脚爪、吸盘在恐龙的遗骸上撕食着,吮吸着。我
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看不见生者和死者的踪影对,才停住脚步。
那是一片荒漠的高原,我在那儿度过了许多年华。我避开了伏
击和瘟疫,战胜了饥懂和寒冷,终于活了下来。我始终很孤独。永
远呆在高原上是不行的,有一天,我下了山。
世界变样了。我再也认不出早先的山脉、河流和树木了,第一
次遇见活物时,我藏了起来。那是一群新人①。个子矮小,但强壮有
力。
“喂,你好!”他们看见了我。这种亲呢的打招呼方式使我顿觉
一惊。我赶紧跑开,但他们追了上来。几千年来,我已习惯于在我
的周围引起恐惧,我也习惯于对被惊吓者的反应感到恐惧。现在这
一切都没有了。“喂,你好!”他们走到我身边,仿佛没事似的,对我
既不害怕,也不怀敌意。
“你干吗跑?想到什么了?”原来他们只想向我问路。我结结巴
巴他说,我不是当地的。“你为什么跑呀?”其中一个说,“像是看见
了……恐龙!”其他人哈哈大笑。但我却第一次听出,他们的笑声中
含有忧惧。他们笑得不自然。。另一人沉着脸对刚才那人说:“别瞎
说。你根本不知道恐龙是什么……”
看来恐龙继续使新人感到恐惧。不过,他们大概好几代没见过
恐龙了,如今见了也认不出来。我继续走路,尽管惶悚不安,却迫不
及待地希望再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一个新人姑娘在泉边喝水。就
她一人。我慢慢走上前,伸出脖子,在她旁边喝水。我心里想,她一
看见我,就会惊叫一声,没命地逃跑。她会喊救命,大批新人会来追
捕我……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了。妄想活命,就应该马上把她
撕成碎片:像从前那样……
姑娘转过身来说:“嗳,水挺凉的,对吧?”她用柔和的声调,讲
了一些跟外地人相遇时常说的客套话。她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旅途
中是否淋着了雨,还是一直好天气。我没想到跟“非恐龙”能这样交
谈,只是愣愣地呆着,几乎成了哑巴。
“我天天到这儿喝水,”她说,“到恐龙这儿……
我猛地仰起头,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们管它叫这个名字,恐龙泉,自古就这么叫。据说从
前这儿藏着一条恐龙,是最后的几条恐龙之上。谁到这儿来喝水,
它就扑到谁身上,把他撕成碎片。我的妈唷!”
我打算溜走。“她马上就会明白我是谁了,“我思付道,“只要仔
细看我几眼,就会认出来的!”我像那些不愿被别人看的人那样,垂
下了脑袋。我蜷起尾巴,仿佛要把它藏起来。她笑吟吟地跟我告别,
干自己的事去了。由于神经过于紧张,我觉得很疲乏,如同进行了
一场搏斗,一场像当初那样的用利爪和尖齿进行的搏斗。我发现自
己甚至没有回答她的告别。
我来到一条河边。新人们在这里筑有巢穴,以捕鱼为生。他们
正用树枝筑一条堤坝,以便围成一个河湾,减缓水的流速,留住鱼
群。他们见我走近,马上停止干活,抬头看看我,又互相看看,仿佛
在默默询问。“这下完了,”我想,“准要吃苦头了。”我作好了朝他们
扑去的准备。 ”
幸好我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这些渔夫丝毫不想跟我过不去。他
们见我身强力壮,问我是否愿意留下,跟他们呆在一起,给他们扛
树枝。
“这个地方很安全,”他们见我面有难色,便打了保票。“从我们
的曾祖父时代起,就没见过恐龙……”
“谁也没怀疑我是恐龙。于是我留下了,这儿气候很好。食物
虽然不合我们恐龙的胃口,但还能凑合。活儿对我来说不算太重。
他们给了我一个绰号——“丑八怪”。没别的原因,只因为我的长相
跟他们不同.我不晓得你们用什么名字称呼新人,是叫潘托特里还
是别的?他们当时还没有完全定型,后来才进化成名副其实的人
类。因此,有的人跟别人很像, 但也有的人跟别人完全两样。所以
我相信在他们中间我并不十分显眼,虽然我属于另一类。
但我没有完全适应这种想法。我仍旧认为自己是四面受敌的
恐龙。每天晚上,他们讲起那些代代相传的恐龙故事时,我总是提
心吊胆地往后缩,躲到暗处。
那些故事令人毛骨惊然。听的人脸色刷白,心惊胆战,不时发
出一声惊叫;讲的人也吓得声音发抖。过不久,我还知道,大家虽
然很熟悉故事内容(尽管内容十分丰富),但每次听故事照样会害
怕得瑟瑟发抖。在他们眼里,恐龙就是魔鬼。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
具体到了每一个细节。仅凭这些细节,他们永远不能识别真正的恐
龙。他们认为我们恐龙只想着怎么杀死新人,似乎我们从一开始就
认为新人是地球上最重要的敌人,我们从早到晚的唯一任务是追
逐他们。但我回忆往昔时想起的却是我们恐龙遭到的一系列厄运、
痛苦和牺牲。新人们讲的恐龙故事同我的亲身经历相差甚远。他
们讲的仿佛是同我们毫无关系的第三者,我完全可以不予理会。我
听着这些故事,发现以前从没想到我们会给新人留下达种印象。这
些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从新人的独特角度来看,有些细节是属实
的。我听着他们由于恐怖而编出的故事,想起了我自己感到的恐
怖。这两种恐怖在我的脑海中交混。所以,当我得知我们是怎??
得他们瑟瑟发抖时,我自己也吓得瑟瑟发抖了。 “
他们轮流讲故事,每人讲一个。他们忽然说:“暖,丑八怪能给
咱们讲点什么呢?”转而对我说:“你难道没故事可讲吗?你们家从
来没跟恐龙打过交道吗?”
“打过交道,可是……”我期期艾艾他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唉,你们要知道……”
正好这时,凤尾花——就是我在泉边遇见的那个姑娘——前
来给我解围。“你们别麻烦他……他是外地人,对这儿还不习惯,咱
们的话讲得还不流利……”
他们终于换了一个话题。我松了口气。
凤尾花和我已经建立起一种推心置腹的关系,但我们之间并
没有太亲呢的举动。我从来不敢去碰她。我们谈得很多;唔,说得
准确点,是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的生平。我怕暴露自己,怕她会
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凤尾花向我叙述她
的梦中所见:“昨晚我梦见一条怪吓人的大恐龙,鼻孔里往外喷火。
它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后颈把我带走了,想把我活活吃掉。这个
梦很可怕,很吓人,但奇怪的是,我却不害怕。怎么跟你说呢?我挺
喜欢这条恐龙……” ”。
我应该从她的话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尤其是明白这一点:凤
尾花愿意被恐龙袭击。是时候了,我该去拥抱她了。然而我却想道,
新人们想象中的恐龙和我这条恐龙是大不相同的。这个想法打消
了我的勇气。我党得自己跟恐龙更不一样了。就这样,我坐失了良
机。平原上的捕鱼季节结束了,凤尾花的哥哥回到家里。姑娘受到
了严密看管,我们的交谈次数大大减少了。
她的哥哥叫查亨,一见我就疑心重重。“他是谁?从哪儿来的?”
他指着我问其他人。
“他叫丑八怪,是外地人,帮我们扛树枝,”他们告诉他,“怎么
啦?他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我来问问他,”查亨板着脸说,“喂,你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什么也没有……”
“噢,这么说,你认为你不古怪罗?”他笑道。这次到此结束。我
料到更坏的事在后头。 ,
这个查亨是村里脾气最暴的一个。他在世界各地转悠过,懂的
东西显然比其他人多得多。他听见别人谈起恐龙时,总是露出鄙夷
不屑的神情。“纸上谈兵,”他有一次说,“你们是纸上谈兵。我倒想
看看,这里真的来一条恐龙时,你们会怎样。”
“恐龙很久就绝迹了。”一个渔夫插嘴说。
“没有多久……”查亨冷冰冰他说,“谁也没说田野上就没有恐
龙活动了……在平原地区,咱们的人口夜轮流放哨,每个人都可信
任。他们不让不认识的人呆在身边……”他故意朝我瞥了一眼。
没必要跟他捉迷藏了,最好让他把话全说出来。我上前一步
问:“你跟我过不去吗?”
“我只对那些不知道生在谁家、来自何处、吃我们的饭、追我们
的姐妹的人过不去……” 、
一个渔夫替我辩护:“丑八怪的饭是靠干活挣来的,他干活很
卖力气……”
“他扛得动树枝,我不否认,”查亨固执己见。“但到了需要我们
进行殊死斗争保护自己的危险时刻,谁能保证他不干坏事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奇怪的是,他们从没考虑到我有可
能是恐龙。我的唯一罪名是:我跟他们长得不一样,又是外地来的,
所以不堪信任,他们之间的分歧在于,如果恐龙重新出现,我的在
场会增加多大危险。 。
“他的嘴脸长得像蜥蜴,我想看他在作战时有多大能耐……”
查亨继续用轻蔑的口吻刺激我。
我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不客气他说:“你现在就可以看
我有多大能耐,如果你敢跟我较量一番的话。”
他没料到这点,朝左右望望。其他人在我们身边围成一圈,没
别的法子,只好较量一番了。
我上前一步。他张嘴来咬我,我一扭头闪开,然后飞起一脚把
他踹倒在地,仰天躺着。我扑到他身上。这是错误的一招。许多恐
龙就是这么死的:它们以为敌人不能动弹了,不料它们的胸部和腹
部却突然受到躺在地上的敌人的利爪和尖齿的致命攻击。仿佛我
不知道这种事,没有目睹过这种惨象似的。好在我的尾巴很听话,
它使我保持住平衡,没有被查亨掀翻在地。我使出了很大劲,渐渐
觉得没有力气了……
这时,一个围观者大喊一声:“加油,恐龙!”我以为他们认出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露出本来面目吧。反正也隐瞒不住了,就
让他们像原先那样吓得魂不附体吧。于是我使劲打着查亨,一下,
两下,三下,……
他们拉开了我们俩。“查亨,我们不是告诉过你吗?丑八怪肌
肉发达,跟它是开不得玩笑的!”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我的
肩膀表示祝贺。我原以为面目已暴露,因此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才晓得“恐龙”是他们的口头禅,专门用来鼓励角斗中的双方,
意思是:“你更有劲,加油!”他们当时讲这话到底是为了鼓励我还
是鼓励查亨也搞不清楚。
从那天起,大家更加看得起我了。查亨也对我佩服得五体投
地,老跟着我,看我怎样表现我的力气。应该说,他们对恐龙的看法
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好像已经倦于用同一种方式对恐龙作出评
价。他们知道时尚已经发生变化。这时,他们若是对村里的某件事
看不惯,往往这么说:在恐龙中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恐龙在许
多方面可以起表率作用,恐龙在这种或那种场合的表现(如在私生
活中)是无可指责的,如此等等、不一面足。总之,这些谁也说不出
所以然的恐龙死后,似乎赢得了新人的赞扬。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们:“别胡扯了,你们知道恐龙是什么样
子的吗?”
他们反问道:“住嘴,你知道什么?你不是也从来没见过恐龙
吗?”
或许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当然见过,”我大声说,“如果
你们爱听,我甚至可以向你们描绘恐龙的模样!”
他们不信,以为我想愚弄他们。他们对恐龙的新看法,在我看
来,几乎同老看法一样不能容忍。除了我为自己的同类遭受厄运而
深感痛苦外,还因为我作为恐龙家族的一员,了解恐龙的生活。我
知道,当时在恐龙中间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狭隘的、充满偏见的、
不能与新形势同步前进的思想方法。可我现在发现,新人把我们那
个局限的、可以说是枯燥乏味的小世界奉为圭臬!我被迫接受他们
的意志,对我的同类表示某种我从来也没有过的神圣的敬意!不
过,归根到底,这样做也是可以的:这些新人同鼎盛时期的恐龙有
什么区别呢?他们认为呆在自己的村子里,筑上堤坝,撒网捕鱼,是
万元一失的。他们也变得自尊自大,颉颃傲世了……我开始对他们
表现出我一度对自旱幕肪潮硐止?耐??睦淠?K?窃皆扪锟?
龙,我就越恨他们,越恨恐龙。 , =
“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家门口来了一条恐龙,”凤尾花对我
说:“一条很威武的恐龙。是恐龙王子,或是恐龙国王。我把自己打
扮得漂漂亮亮,头上缠了一条饰带,走到窗前,打算引起恐龙的注
意。我朝它鞠了一躬,可它仿佛没瞧见,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这个梦向我提供了凤尾花对我有感情的另一个证据。她准把
我的胆怯误作可恨的骄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很清楚,当时我只要继
续保持那种骄傲态度,故意同她若即若离,我就能完全征服她。但
我不是那样,而是被她的剖白深深感动了。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
旁,噙着眼泪说:“不,不,凤尾花,你的看法不对,你比任何恐龙都
好,好一百倍。在你面前我觉得很渺小……”
凤尾花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呀?”她没料到这点,
茫然不知所措了。她觉得这个场面很不愉快。等我明白过来,已经
太晚了。我赶紧克制自己,但我和她之间已经出现了尴尬的气氛。
后来发生了许多情况,我顾不上思考这件事了。几个探子气喘
吁吁地跑进村:“恐龙回来了!”他们看见,平原上跑来了一群从来
没见过的怪兽,按这种速度第二天早晨就能到达这个村子。新人们
发出警报。
你们可以想象,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滋生了一种什么感
情。我的同类没有灭绝,我可以重新跟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恢复原
先的生活方式了!然而,在我记忆中重新出现的原先的生活是一系
列无数的溃败、逃跑和危险: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只能意味着再受
一次煎熬,回到那个我希望业已结束的阶段。我已经在这个村子里
取得一种新的宁静,失去这种宁静,我将感到很遗憾。
新人们的想法各不相同。有人害怕,有人希望战胜宿敌。还有
人心想,既然恐龙能够活下来,现在还要报仇雪耻,这表明它们是
不可抵御的,它们的胜利——即使是一次残酷的胜利——可能会
对所有人有好处。换句话说,新人们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
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这种混乱的思想状态在他们混乱的自
卫准备工作中得到了反映。
“等一等;”查亨大声说,“咱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担起指挥的
重任!就是咱们当中力气最大的丑八怪!”
“说得对!应该让丑八怪担任指挥!”其他人异口同声他说,
“对,对,让丑八怪当司令!”他们都表示愿意听我的命令。
“唔,不,你们怎么能让我,一个外地来的……我没能力……”
我推辞道,但我没办法说服他们。
怎么办?当天夜里我通宵未眠。我的恐龙血统要求我逃离村
庄,去找我的兄弟。但新人们接纳了我,招待了我,给我以信任。我
应该忠于他们,站在他们一边。后来,我党得恐龙也好, 新人也好,
都没资格让我效劳。恐龙们若是企图用入侵和杀戮的方式恢复它
们的统治;这表明它们没有吸取教训,它们不该活下来。而新人们
把指挥权交给我:显然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把全部责任推到一
个外来者身上。打赢了,我是他们的救星。打输了,他们就把我当
替罪羊交给敌人,以平息敌人的怒火;或者把我看作叛徒,是我把
他们交到敌人手中的、何况这样又可以实现那个说不出口的希望
被敌人消灭的意愿。总之,我既不愿为恐龙出力,也不愿为新人卖
命。让他们互相残杀吧!我对双方都无所谓。我应该赶快逃走,让
他们去混战吧,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当天夜里,我趁黑溜出村子。我的第一个冲动是,尽量远离战
场,回到原先的秘密藏身处。但我的好奇心更强:我想看看自己的
同类,想知道谁将获胜。因此,我躲在山顶那几块俯视着河湾的岩
石后面,等着天明, …
晨光熹微中,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以很快的速度行进的影子。
我还没看清这些影子,就排除了来者是恐龙的可能性,因为恐龙的
动作不会这么笨拙。我终于认出了它们,真叫我啼笑皆非。原来是
一群犀牛,最原始的犀牛。它们的躯体硕大,皮肤粗糙,长着坚硬的
犀角,动作笨拙,一般不伤人,只吃草。新人们居然把它们当成了曾
在地球上称王称霸的恐龙!
这群犀牛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飞奔而来,啃食了几丛灌木后,又
朝天边跑去了。它们甚至没发现这儿有渔夫。
我跑回村庄。“你们全搞错了!那不是恐龙!”我宣布道,“而是
犀牛!已经走了:没有危险了!”为了替自己夜里开小差辩护,我又
加上一句:“我出去侦察了一番,以便探明情况向你们汇报!”。
“我们不知道它们不是恐龙,”查亨慢悠悠他说,"但我们知道
你不是英雄。”他转过身不理我了。
当然,他们很失望:对恐龙大失所望,对我也大失所望。现在,
他们讲的恐龙故事全成了笑话,可怕的恐龙在这些笑话中成了可
笑的动物。我不想受他们的庸俗想法的影响。我认为,宁愿灭绝,
而不愿在一个对我们不利的世界中苟且偷生,这是灵魂高贵的表
现。我之所以活了下来,只是为了在那些以庸俗的嘲笑来掩盖自己
恐惧的人当中继续以恐龙自居。新人们除了嘲笑和恐惧外,能有什
么别的选择呢?
凤尾花又给我讲了一个梦,表明她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我
梦见一条恐龙,模样很可笑,浑身绿油油的。大伙儿取笑它,揪它的
尾巴;我却走上前保护它,把它带走,抚慰它。我发现它长相虽然可
笑,内心却很伤感,那双黄红色的眼睛不断往外淌眼泪。”
听了这些话,我有什么感触?是讨厌把自己和她梦见的形象等
同起来吗?是拒绝接受那种称之为怜悯的感情吗?还是对他们亵
渎恐龙的尊严感到无动于衷?我突然产生了骄做心理,板起面孔冲
她说出几句轻蔑的话。“你为什么要用这些越来越稚气的梦来打扰
我呢?你梦见的全是庸俗透顶的事!”
凤尾花放声大哭。我耸耸肩走开了。
这事发生在堤坝上。除我们俩外还有另外几个人。渔夫们没
听见我们谈什么,但看见了我发脾气和姑娘掉眼泪。
查亨认为有必要干涉。“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吗?”他恶狠狠他
说,“竟敢期负我妹妹!”
我停下脚步,不作声。他若想打架,我就奉陪。但村里人的习
惯近来有了改变,他们对一切事情都采取无所谓态度。渔夫中的一
个人尖着嗓子说:“算啦,算啦,恐龙!”我知道,这是最近常用的开
玩笑说法,意思是“别这么气势汹汹的”,“别夸大其词”,等等。可我
听后却热血沸腾了。
“对,告诉你们吧,我就是恐龙,”我大声说,“一条名副其实的
恐龙!你们要是没见过恐龙,那就看看我吧!”
大伙哈哈大笑起来。
“昨天我可真见了一条恐龙,”一个老头说,“它刚从冰天雪地
里钻出来。”周围的人马上不作声了。
老头当时下山回村。解冻了,一条古老的冰川融化了,一具恐
龙的骨架露了出来。
这个消息传遍了全村。“看恐龙去!”大家朝山上跑。我跟在他
们后面。
穿过一片乱石滩,跨过几根砍倒在地的树干,越过一个布满飞
禽尸骨的泥淖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山坳。解脱了霜冻的束缚的岩
石,蒙上一层碧绿的苔藓,一具硕大的恐龙骨架横卧在乱石之间:
一条长长内颈椎骨,一根弯曲的胸椎,一排长蛇形的尾骨。胸腔弯
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大风吹动胸椎上的扁平棘突时,胸腔里仿
佛搏动着一颗看不见的心脏。头骨扭向一边;颌骨大张着,似乎在
发出最后的一声惊叫。
新人们有说有笑地朝这里跑来。他们看见恐龙的头盖骨时,觉
得那个空空的眼窝在瞪着他们。新人们在几步外停下,一句话也讲
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往回走,重新有说有笑起来。这
时,只要他们当中一个人把目光从恐龙骨架移到正在凝视这副骨
架的我的身上,就会发现我和恐龙长得一模一样。但谁也没这样
做。这些骨骼,这些利爪,庑┥甭竟??榈乃闹??馐苯驳氖且恢?
谁也不懂的语言,人们除了想起“恐龙”这个与当前的经历毫无联
系的模棱两可的名字外,从中得不到任何启示。
我继续望着这副骨架。它是我父亲,我哥哥,我的同类,我自
己。我认出来了,这些被啄去肌肉的骨骼是我的四肢,这个嵌在岩
石上的凹印是我的身形。这就是我们的已经永远失去的往昔,这就
是我们的尊严,我们的过失,我们的毁灭。
如今,新出现的心不在焉的地球占有者,将把这具遗骸的所在
地当作名胜古迹,他们将看着命运怎样把“恐龙”这个名字变成一
个毫无意义的、念起来含糊不清的单词。我不能听之任之。与恐龙
的真正本性有关的一切东西都应该隐藏起来。入夜,当新人们在这
具骨架四周睡觉时,我搬走了恐龙的每一根骨头,把它们掩埋好。
早晨,新人们发现骨架无影无踪了、但他们并没有为此过久地
担扰。与恐龙有关的众多秘密中又增添了一个秘密。他们马上就
把这个秘密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但骨架的出现还是在新人的头脑中留下了痕迹。他们回忆恐
龙时准会联想到它们的悲惨结局。他们现在讲恐龙故事时,着重表
达对我们蒙受的苦难的同情和哀怜。我不知道该对他们的怜悯抱
什么态度。有什么可怜悯的呢?我们恐龙得到了充分进化,达到过
鼎盛时期,得意洋洋地称王称霸过了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的灭绝是
一首伟大的终曲,可以与我们的光辉过去相提并论。这些傻瓜懂得
什么?每当我听到他们对恐龙表示哀怜时,我都想挖苦他们一番,
讲几个杜撰的荒唐故事。反正现在谁也不知道恐龙的真实情况,这
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一群流浪汉在村里停下,其中有一个年轻姑娘。我看见她后大
吃一惊:如果我的眼睛没看错,她的血管里不仅流着新人的血,而
且还有恐龙的血。她是一个混血儿。她自己知道吗?从她的自若
神态判断,她大概不知道。或许她的父母不是恐龙。她的祖父母,
或者曾祖父母,甚至是先祖,有可能是恐龙。这位恐龙后裔的性格
和举止带有明显的恐龙特征,但谁也没看出来,她自己也没发现。
她长得很标致,脸上老挂着笑靥,身后马上就有了一群追求者,其
中最喜欢她、追她追得最紧的是查亨。
夏天已经来临,年轻人到河边相聚。“你也去吧!”查亨邀我同
行。我们虽然吵了不少次,他倒一直想跟我交朋友,话刚说完,他就
围着混血儿打转了。
我走到凤尾花跟前。也许已经到了作出解释、达成谅解的时
候。“昨夜你梦见什么了?”我没活找话地问。
她低着头。“我梦见一条恐龙受了伤,在垂死挣扎。低下高贵
而美丽的脑袋,感到很痛苦,十分痛苦……我看着它,无法移开自
己的视线,我发现,看着它受苦我隐约感到高兴……”
凤尾花的唇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这
样。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想介人她这种卑劣的、不足称道的感情游
戏。我要享受生活,我是一个幸福家族的后裔。我开始围着她跳舞,
用尾巴拍打河水,使水花溅在她身上。
“你只会讲这种凄凄惨惨的话!”我用轻佻的语调说,“别说了,
来跳舞吧!”
她不理解我,撇了撇嘴。
“你不跟我跳,我就跟别的姑娘跳!”我一边大声说,一边抓住
混血姑娘的一条腿,把她从查亨身边拽走了。查亨整个儿沉浸在对
她的爱慕中,看着她的离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突然
醒悟过来。他妒忌得勃然大怒,但已经太晚了:我和混血姑娘已经
跳进河里,游到对岸;藏进了灌木丛。
我这样做或许只想向凤尾花显示我的真实性格,驳斥人们对
我的一贯错误看法;或许出于对查亨的宿怨,故意拒绝他作出的友
好表示;或许因为混血姑娘与众不同的、但我很熟悉的外形勾起了
我的欲望,驱使我同她建立一种直接和自然的关系。我们之间将不
会有秘密的想法,我们不必在回忆中生活。
第二天早晨,流浪汉们就将离开这里;所以混血姑娘同意在灌
木丛中过夜。我和她一直亲热到拂晓。
在我的四平八稳,很少发生什么事件的生活中,这件事只是一
个瞬息即逝的小插曲而已。关于恐龙的真实情况,以及关于恐龙雄
踞地球的那个时代的真实情况已经湮没在沉默中。对此,我无可奈
何。现在谁也不再谈起恐龙,或许人们已不再相信恐龙曾经存在
过,凤尾花也不再梦见恐龙了。
有一次她告诉我:“我梦见山洞里有一只动物,是同类中的最
后一只。谁也记不得这种动物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就去问它。洞里
很黑,我知道它在里面,但看不见它。我心里明白它是什么动物,长
的是什么模样,但嘴里讲不出来。我不知道是它在回答我的问题,
还是我在回答它的问题……”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象征:我们之间
终于有了一种爱的谅解。我第一次在泉边停留时就盼着能姓庖?
天。
从那时起我懂得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懂得恐龙通过什么方式
取胜,我从前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原因在于我的兄弟们宽宏大
度地接受了失败。现在我明白了,恐龙灭绝得越彻底,它们的统治
范围就扩展得越广,不仅控制着覆盖各大洲的森林,而且能进入留
存在地球上的人的思维深处。从久远的、引起恐惧和疑虑的祖辈开
始,它们不断伸出颈项,举起利爪,┐笞约旱氖屏Ψ段А:罄矗??
们的躯体在地球上消失了,但它们的名字在各种生物的关系中继
续存在,并不断获得新的涵义。如今,它们将成为一个只存在于人
们思维中的默不作声的佚名物件,但它们将通过新人、新人的下一
代及下下一代,获得自己的生存形式,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环顾四周:我作为外来者进入这个村子,而现在我完全可以
说,这个村子是我的,凤尾花是我的。当然,这是恐龙的讲话方式。
我默默向凤尾花告别,离开这个村子,永远离开了这里。
路上,我看着树木、河流和山脉,可我分不清哪些是恐龙时代
就有的,哪些是后来出现的。一些巢穴周围露营着流浪者。我远远
认出了混血姑娘,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只是稍稍发了胖。我躲进
树林,以免被人们发现。我偷偷看着她。一个刚会用腿走路的小家
伙跟在她身后,一边跑一边摇尾巴。我有多久没看见小恐龙了?它
发育得十分匀称,浑身充满恐龙的精华,可又完全不知道恐龙这个
名字意味着什么。
我在林中空地上等着他,看他玩耍,追蝴蝶,用石头砸开松球
取食松子。我走到他跟前。他的确是我的儿子。
他好奇地看着我。“你是谁?”他问。
“谁也不是,”我答道,“你呢?你知道你是谁吗?”
“嘿,真逗!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新人!”他说,
果真不出所料,我想他是会这么回答的。我抚摩着他的脑袋对
他说:“好样的。”我走了。
越过山谷和平原,来到一个火车站。我上了车,混进旅客群中。
(袁华清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