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睡前和他们闲聊,说到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说到从前姥姥家院子里的一些人和事……
刚上小学的时候一到假期,我几乎整天呆在姥姥家。那时候的平房只有院子中央的一个水龙头供应自来水,全院共用一个很小的厕所,而每一家所谓的隔音设备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很容易就能了解别家的生活。我喜欢坐在里屋的窗户旁边,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一边有意无意的留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尤其是有这样的一家人……
这家是一对有三个女儿的夫妇,在我所能记得小的时候,这对夫妇的年龄似乎在姥姥和妈妈之间,他们的大女儿刚结婚,最小的女儿似乎也有十六七岁了。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们,似乎也没有真正称呼过他们。他们家特殊的地方之一是负责看一个公用电话,时常有周围的邻居过来,最有意思的是,会有找附近邻居的电话打过来,他们要在费力的搞清楚来电找的是什么人之后,边走边大声嚷着叫人来接电话。自然也会接到些打错的,要花很多力气解释,或是干脆误会了找错了人。为了节省电话费,也有人就是叫他们传个话什么的,他们总是很大声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要传的话的内容。在家家都没有电话的从前,年幼的我并不理解自家的院子里有这么一个公用电话,是多么的方便,多么的有用,又是多么的麻烦。只是在无数个被逼迫睡午觉的难熬的下午,我总是期待着那个刺耳的电话铃大响,然后留心听每一通电话要找的是谁,要转达的是什么消息,又有多少是打错了闹出了笑话……这样,装睡的无聊时光会打发的容易很多,而且时间合适的话,我也可以谎称是被电话吵醒,堂而皇之的起床玩儿了。所以这个公用电话以及这一家人的存在,对于我的童年,实在是一件十分重要甚至是妙不可言的事情。
说是这一家负责看公用电话,其实真正负责的就是这家的女人。她没有工作,整天都呆在家里,或者说看电话就是她的工作,如果没有人暂时接替她,她是无法出门的。这个女人左边的手臂有残疾,很别扭挂在肩膀上,手腕拐着,总是手心朝向身体的外侧,无法吃力,经常看到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那里洗衣服、墩布之类的,那只残疾的手臂总是很怪异的协助着右臂的工作,格外的引人注意。我有很长一个阶段无法理解她的残疾,只是觉得有趣,偶尔还会学她的样子,要是被大人发现了就会严厉的警告我不许再学!大了很多我才知道,原来就像腿部长久的残疾引起的瘸脚一样,手臂相应的也会出现类似的问题,而且就像瘸这个词,也有一个词作为这一残疾的俗称——拽(zhuai)。
姥姥从年轻就习惯起绰号称呼别人,所以她过去和现在的邻居有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名字:耗子精,母老虎,空骨头,大辫子,活雷锋,傻子,歪脖……这些绰号虽大多有点儿讽刺的意味,不过倒是都形象生动加有趣,家里人叫着叫着也就都惯了,经常会忘记这个人的本名,只记得绰号。反正也就是自家人闲聊的时候这么提,算不上侮辱吧!看公用电话的女人自然有个和她外型吻合的绰号,就是拽子,其实就跟人们通常会叫瘸脚的人瘸子一样。小时候的我却一直认为,她的的名字就叫作拽子,所以直到现在,当我极其偶然的想到了她,脑子里自然反应出拽子这个不是名字的名字。我也是由此记住手臂残疾的这个别称——拽,一个确实不大常用,起码基本上不被我的同龄人知晓的词。
拽子自然是有她的名字的,而且还是个令我印象相当深刻的名字,她姓张,叫秘书,而且字面上就是公司文秘的那个秘书两个字。附近的邻居来打公用电话,如果没有一下子找到她,就会在院子里叫:“秘书!秘书啊!”我每次都被这叫声弄得莫名其妙。当时秘书这个词还挺新鲜时尚的呢,和现在的OL(OFFICE LADY)的概念相当。我困惑于人们这样子称呼一个长相难看的看电话的半老太婆,却原来是她的父母先知先觉,给她起了在那时不具备任何意义而后却又如此特别的名字。虽然是明白了,也记住了张秘书这个名字,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秘书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怪得要命,所以仍然在心里认定了她就是叫拽子。
拽子的男人我姥姥叫他西子,也是个绰号,可我从不知道这个绰号的意思,因为从小我就以为这是他的名字,也就没追问过姥姥。西子似乎是在包工队之类的地方工作,长年不在家,回来也呆不了多久,讲话的口音很怪,嗓门还特别大,我基本上就没听懂过他说的话。如果赶上只有他在家公用电话响了,那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拽子和西子夫妇有三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女儿,我家里人都说大女儿长得最好看,不过因为我记事没多久她就出嫁了,不住在院里,我对她的印象几乎不剩什么,就连名字,当然只是小名,我也完全想不起了。我所记得的她,恐怕是结婚以后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多好看,我家人的说法,多半也是比较她家里其他人而言的。二女儿无论以怎样的标准都是挺难看的,主要是似乎有点儿愣了吧唧的,大家都跟着她家里人管她叫二栗子,因为有趣而且似乎很是贴切我记得最清楚。二栗子带一副眼镜,还总是凶巴巴的,让人根本不想理会。三女儿大家都叫她小仨儿,因为年轻爱打扮,脾气也随和,我倒是觉得她在三姐妹中最好看,可是好看在哪我说不出也记不得了。
说到底这三姐妹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一片了,西子的模样也似乎只剩一些大致的影像。却不知为什么,拽子别扭的拖着她拽了的手臂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景象,却仍然无比的清晰……
我慢慢长大,不再整日守在姥姥家,不再有机会常常看到拽子一家。然后大家相继把自来水接到自家的屋里;然后几乎每家都装了电话,居民区里的公用电话不知不觉地也就作废了;然后姥姥搬到舅舅家的楼房,把那两间平房租给别人了。在所有这些然后之中,拽子一家似乎还住在他们那两三间一直黑黢黢的平房里,西子似乎退休了整天呆在家,二栗子和小仨儿应该也都出嫁了,拽子也就更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可是再然后呢?听说那一片的平房就要拆迁了,拽子肯定是要搬走了,在她的新家,她是否依然还是会拖着她拽了的手臂,费力的洗衣服……我在这个晚上漫不经心的突然想起了她,接下来的清晨我就会又把她忘掉,忘在没什么所谓的意义的回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