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一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眼泪
——席慕容《戏子》
……电影已经看到结局，如戏的人生即将收场。惘然的心绪里忽然略过这样熟悉的诗句，反复嚼着，直到眼底变得模糊……
依旧是他帮他勾着最末那道油彩，在微蹙的眉心，压抑的鼻息在脸上游走，两张涂满油彩的脸靠得那么近，一种微妙的情感在那个瞬间让他们忘了自己是谁——借着戏的名义，在戏文里，他们唱着别人的爱情，然而就在一个横刀自刎，一个痛哭流涕的时刻，心里泛着的，却是自己的痛。
绝美的畸恋，在张国荣演绎的似水流年中，从默默滋生到绝望地爆发，再迅速转为一种不愿再碰的伤疤，静静沉入时间的流沙。哀怨的唱词贯穿始终，制造出一种时光纵逝的意味：“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时代一直在改变，人生一直在改变，心境在变，容颜也在变，惟一不变的只是那戏里的人生，依然鲜艳着，生动着，永恒着。一曲《霸王别姬》，六十多辛酸血泪，个中滋味，又有谁真正了解……
只有在夸张的红妆和头面下，他，程蝶衣，才可以安心做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满足的女人，堂堂正正地爱他的霸王段小楼。可往往在戏里做惯自己，在戏外还回不了神，一腔柔情倾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却永远换不来等价的回报。
“田园将芙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为了谁？百年不易的唱词让他恍惚着，却还得扮了笑，用一颗濒死女人的心去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
他伤心，他嫉妒，甚至是愤怒，不能作一个女人，光明正大的爱，是他一辈子最大的痛。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哦，错了，又错了，九岁的他，为一句台词反反复复。
“师兄，我要和你唱一辈子《霸王别姬》。”
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生命“阉割”，恰如其分地镶进另一种形式。
小石头，小豆子。段小楼，程蝶衣。霸王，虞姬。
不能忍受他爱上别的女人，他泄愤，竟尽所能抹着脸上的油彩，好似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去给袁四爷当相公，是要“报复”他娶妻；卑躬屈膝给日本人唱戏，是为了救他，却被他一口啐去。军阀时代，国民党时代，所有的苦痛一路压来，他咬牙承下，不是“霸王别姬”，而是“姬别霸王”，对方的每一次分离都让他感到由衷地疼痛，使他不得不退回自己的那片阴影。虞姬的离别是因为爱，戏里的霸王明白，戏外的他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在那个疯狂而愚蠢的年代，人人自危，他们也不能幸免。在师祖爷庙地里，演过几百场夫妻戏的地方，他和他隔火对峙，身边多了一群手持皮带凶神恶煞的青年。
“这剑是他送给你的吗？是什么来头？”
“小楼……”惊恐的尖叫已经不能阻止他将心底最后那道血淋淋的伤疤当众撕下。
他蒙了。不，不会的！那是他的霸王！为了他，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菊仙身上，那个女人，那个抢走他霸王的女人，那个不要脸的婊子。
“不，不要为难我的爱人！”却只听得他喊。
什么！他竟还是要她！还是千方百计地护着她！他感到一阵眩晕和一种彻底地被遗弃的绝望。他像头困兽，瞪着血红的双眼，把一切旧帐重翻，把所有的痛苦化做从未有过的恶毒语言，丧失一切理智。他咆哮着，喘息着，一种淋漓的快感喷薄而出，直到他接触到他的眼睛——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他惊恐着住嘴，一种绝世的滚烫沉痛穿心而过……
于是明白那种爱，是他心底的魔，戏里戏外，不能分开，到死方终，虞姬是他的名，是他的命。
……
时间还在过去。下放，改造，打倒四人帮……一切都过去了。他又成为著名演员，被捧着，像当年一样。这中间，死了许多人，改变了许多事，恍然间，几个反复，他已经老了，再没有当年的风情，也没有那种激情了，岁月就是这样改变了很多。
后来他遇上了逃难到香港的他，迥然不同身份的两人。
最后一次“别姬”，他们都已经很老很老的时候，弯不下腰板，沙哑了嗓子。那么多年的沧桑，到头来，还是伴着胡琴，咿咿呀呀，和着血泪，唱着那段古老而甜蜜的爱情。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尽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然后是用宝剑，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虞姬终于倒在了霸王的怀里。
戏，演，完，了。
醒不来，但愿从此长醉不醒。
一瞬间，那些遥远而童稚的声音，天真而原始的日子，缭绕，在空寂的舞台上。
“似醉非美酒，闻香不是花。”
谁说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他是他的虞姬。
永远都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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