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冬天,我邂逅了阿迥,心底里有着说不出的愉快。我们的心事不再沉重了,仿佛生命有着不可承受之轻一般。我想不到成年之后的偶然往往比孩童时代的臆想还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就像今天我邂逅阿迥一样,以前我决计没有会邂逅他的念想。生活无非是际遇,然后是一连串的对白和故事。
天很冷。北风呼呼的吹。我的心情一直晴晴朗朗的,没有注意到天气阴阴的,不一会就慌慌张张的落下满天雪来,轻飘飘的总也覆不紧地面,就像梦中看不真切爱人的面孔那样。
阿迥也笑着说:“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是不是曾经做过春秋大梦,醒来之后格外的失落。梦就是人的灵魂吧,总遥遥的彼此隔膜着。”他问我说,我们还有没有灵魂?我说有吧,我们的灵魂都在顽强的迷惘着。
我说,我常由噩梦中醒来,窗外是斑驳的夜色扣动着半白的黎明。我拧亮床头的灯,心有余悸得不敢再次入睡。我想我还没有富足到求神拜佛的地步,良心上为何一直这么不安?可是阿迥,你从来不入梦和我做爱的,仿佛梦中的事情你都会觉得对不住你现在的妻子。
他笑了。我们假装很痛苦,可是我们都不痛苦。设若在以前,我会毫无来由的感到脆弱,静下来就会感到无路可走。我无论怎么劝说自己都没有用处,无路可走的感觉怎么也消逝不掉。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无路可走,这不过是我们的感觉。我对曾经拥有的这种感觉感到可笑。
可是我却惊诧了。这正是我现在的感觉。我的脆弱无从说服我自己,让自己变得坦然起来。我常常能够触摸到障碍,也由此让自己灰心丧气。我动辄会有杞人忧天的危机,觉得哪里都是不安全的,充满了威胁。可能我只缺少一个爱人,这个世界只需要他轻轻用手一顶,于是一切危机感都会消失。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说,也许这是有道理的,我常常梦到母亲,她告诉我千万要小心点,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让我小心什么。我担心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感到害怕,才不断的托梦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你知道吗?母亲知道我们的事情。
我不由一怔:就是那次在你家?我们在你的房间没有拉窗帘……
母亲就在窗外,阿迥说,我本来也是怀疑,后来也就没当作一回事的。毕竟我们都没有看到母亲在窗外。自从你考上大学走了以后,母亲的心里慌慌的。我没有怀疑过她的异常。我只感觉对不起她,心里很难过。美人蕉红的刺人眼睛,蝴蝶飞的让人心乱,阳光亮的同死过去的尸体一样。母亲说,“方舟走了?他丢下你一个人走了?我知道他是打算在外面生根发芽了,从来走了的就没再回来过。你看这是命不是?难道我的孩子也终究是给人抛弃的命吗?可是如果这样,怎么办呢?你姐姐嫁到省城去了,你也逃吧,千万别待在这个地方,会把人穷死的地方!”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的说:你赶快逃阿迥你后脚去找方舟啊妈知道你们要好你们好吧妈不阻拦你们你只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们怎么样都行你可要悄不声儿的偷偷的离开这里!逃走这么大的事情警察是要抓的我看到警察了!可是你别怕有妈呢!可是你叫妈怎么办呢怪妈没有托生在城里的好人家我不是没有手脚我有我拼命一样的做啊可是没有用啊老天爷不照顾咱们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哪里能跟老天爷较劲儿的。可是你快逃吧!
我吸了一口冷气:窗外,雪在无声无息的下。
我那时候才知道她肯定知道我们的事情了。我哄母亲去休息了。我一个人坐着。阿迥说,其实后来托关系才找到现在的工作,还算体面,然后我就暗暗打算结婚。我想这样对自己和对母亲也算是一个安慰。我突然觉得无路可走的感觉都是假的,不过是我们跟自己找麻烦。
可是,我却惊讶你这么仓促的结婚了,该不是开玩笑呢吧。那时候已经有了初步人选了?
阿迥说,王宁不断的来找我。直到她向我说明她的来由,我才初步考虑和她结婚。母亲不同意,她嫌王宁长得太漂亮,而且在这个穷乡僻壤中名声不好,中学期间谈过几次恋爱。人总得为自己的漂亮付出一定的代价。谁也不能因为恃才傲物便理所当然的逃离规则之外。母亲恨她恨得了不得。王宁倒是很顽强的和母亲对抗着。我笑她太痴。其实我对她很一般,连曾经对你的一半都不及。母亲见没有法子,只好对我说,“你究竟要怎么样啊?仕途的道是走不通了,娶了那个妖精似的的女人永远窝在乡下,糊糊涂涂的一辈子!”
我听阿迥继续说着:母亲的话让我心酸。我并不抱怨自己的目光短浅,只要快乐我宁可不走出这个小地方。我就是害怕我自己承担不起对于任何人该承担的责任!我不知道母亲在忧患中是怎么扛起这么沉重的生活的。他们的责任或许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然后想再把习惯传给我。
我心说,其实社会从来不需要我们为他承担任何责任。以前我们靠王法生存,现在我们靠体制生存。我不由得又开始笑自己了,这种话在潜意识里遛遛弯儿,却并不需要我们很正经的思考它。
阿迥问我:你笑我吗?
我摇摇头;我问他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她算了。我说我反正哪个女人都不感兴趣,我到更愿意结一个太平的婚姻。她就骂我没出息。还说,“女人像杜十娘那样,是没有人同情她的;只有自己同情自己。没有你我照样能找到好的!”
我吃了一惊!她却能将道理看得这样开,看来比我现在都强着百倍呢!像我们这种同性恋者,是没有必要去争取任何人的同情和了解的,风气的转变有朝一日能够突然的让人震撼,保护自己的唯有自己!现实中的杜十娘是不会投江的,她只能堕落!
“那你到底娶了谁了?”
阿迥说:“是母亲托人给我介绍的对象。我知道母亲一向心高的可笑,有时候能作出特别可笑的事情来。她托人介绍的这个女人的父亲在县政府工作,母亲听了就很振奋。她永远本能的将这些走入仕途的官僚们敬若神明。其实他们家早就失势了,好像连虚表都不复维持了。可是,母亲却谨慎的有些崇敬了。我不想伤母亲的心,母亲说不叫我再挑了,这是个好人家。人家倒是好人家,人虽然长的一般,能提携着你过日子。”
阿迥静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来,说,母亲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妈都活了半辈子了,你要窝在乡下,你的一辈子妈一眼能望到头。这天下呀没咱们的份了,趁着你还年轻,妈得拼命将你嫁出去。”
我突然重新有了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或许阿迥母亲所感觉得无路可走与我们现在所感觉得无路可走是一样的?我不敢肯定。“然后你就顺利的结婚了?”
“和好多人一样,在洋历年。”阿迥说,“越是临近婚礼的日子,母亲越是紧张。母亲没有存下很多钱,她怕自己在儿媳妇面前不体面,慌慌张张的,反而丢三落四。我忙着别的事情,偶尔看见母亲坐在一个角落里流汗。我有时候心疼了,就劝她歇会儿。她反慌慌张张地问我:阿迥,你有钱先借妈点,妈生怕身上这点钱不够啊!”
阿迥又顿住了,听了片刻,才说:“那些日子母亲极度反常。她怕我抱怨,又叫我小心翼翼的,怕我受委屈,仿佛要送女人远嫁一样。那些天她不断的当着我的面哭。然后又自言自语的说,人说养儿防老,怎么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怎么只能伺候人家去呢?我疼他养他这么大,就眼睁睁的从我眼皮子底下送出去了……”
我听得不由一阵恐惧。“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有没有请大夫来看看?”
他说:“没有病。”顿住。然后又说,“母亲其实是自杀的!她将床下的一瓶敌敌畏都喝了,生怕自己死不掉,又吞吃了一瓶过期的药片。……这都是洗胃的时候洗出来的……”
我一阵恶心,想呕吐的感觉。然而我却好好的,僵硬的坐在茶几前,窗外白茫茫的雪已经悄无声息地覆盖着整个的大地,干净得如同冰雕玉琢!
阿迥眼眶中涌出了泪水,汪了一会,又渐渐干涸了,问我:“你说,真的如同母亲说的,没有了她们,我们会渐渐的好起来的?所以与其等待抛弃,不如我们先悄悄地死掉!我们真的全都在等着她们死去,然后世界就是一个新的世界了?陈旧的都走了,留下的一切都是新的?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的,因为母亲一直让我这么相信!可有时候我问自己,母亲同样等待着她们上一代的人死去,为什么没有留给她们一个全新的世界呢?如果有人对我们撒了弥天大谎,这一切终将会遭到报应的!世界上压根儿没有什么新和旧,只有富和穷。他们自以为跑得快,给我们戴上了陈旧的帽子。是这样吗?”
我说我没法回答你。我并没有比你走出更远,来让我相信世界上存在着另外一种幸福的真理。你看那么多的物种被我们抛在了后面,我们也会被其他人抛在后面的。我们能跑得很快,绝不会慢下步子的,直到有一天我们车毁人亡!是的,如果有人撒了弥天大谎,这一切终会遭到报应的!
阿迥透过窗子只给我看外面的雪。偌大的院子不见有麻雀飞来,它们或栖在银色的光秃秃的树枝上,或在混沌里面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