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既然胡胡走的时候并没有对我表示留恋,我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感伤下去。我把他临走之前的跟他的拥抱看得比佛教徒的超度更重要,然而他却走得匆忙,转瞬间,大包小包拎上了公交车,甚至连招手都没来得及,那夜色就更加显得苍凉了,路灯光慌慌张张的闪烁着寂寞而永恒的光芒。
我倍加感觉,回家的路,荒唐而可笑。我忘记了是哪个年份,也是这个季节,那秋意浓烈的像酒。思索不起来了,我烦闷的摇摇头,形单影只的回到家。
我一一收拾好零乱的床铺,让整洁来霎时间的掩盖起离怀别绪的任何蛛丝马迹。胡胡带走了我们共同的生活,却把我留在了自己的单身生活里面。
胡胡说:“我受够了这两年的单身生活。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头,一抓就是一大把的寂寞。拧一拧,还要拧出水来,剩下的碎渣也铺排着寂寞的颜色。寂寞呀!”
那声音,是带有回响的,像网页上的广告浮标,满屏幕里有秩序的游走,单调而繁密。
我就说:“你老是这么无精打采的,也够没劲的。不如一起去看电影吧。”
我知道我的提议会遭到他一如既往的否决,用一如既往的理由:“看电影多奢侈呀!电脑就可以下载。再说,跟你一起去多糟践,没有美眉陪着。”
我有一些窒息,骑车往西山脚下逛了一圈。在精神上寻求解脱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这时候我们需要钱,来买一些钻石,把寂寞点染得五彩缤纷,迷惑一下身心。
回来的时候,胡胡依旧在电脑里面战得正酣,电饭煲里咕嘟咕嘟煮得是辛拉面,辣白菜的,够筋道,也香。
我成心置气不帮他关掉电饭煲;电饭煲也成心置气用蒸汽顶锅盖;锅盖也成心起来,置气的在蒸汽上面丁丁光光的舞蹈。
我说:“这方便面还吃不吃了?再煮就糟锅里了,喝浆糊吧,你!”
胡胡从电脑里探出头,把嘴一撇:“你的心眼够多坏。知道成浆糊了,不帮我关掉。能费你多大劲?”
我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煮面,凭什么我帮你关。你有本事统领千军万马,就让你的军前大将军来关好了。”
我给他关掉,盛在早晨吃剩下的盆里,给他递过去。
他接过来,说:“杀鸡蔫用牛刀。大材小用了么!”
“你不觉得让我给你盛面也有些大材小用了么?”
“美吧,你!”胡胡抿嘴笑起来。
我扑簌簌的落下泪来。此寂寞非彼寂寞,寂寞用来做回忆的时候,也透着那么温馨。而如今这泪水,在深秋的绵长、幽玄的寂静的夜里倍加苦寒,似驿外断桥边开无主的梅花。
我说:“你甚至连见过都没有见过,就为了这么一个女孩,千里迢迢的跑出去,丢下这里的工作和朋友,你不觉得代价太大了吗?”
胡胡低头不语。然后说:“你只有付出代价,你才会好好珍惜。我怕来得太容易了,反而不是好事情。我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我不想再找两年前那样的人了。冷小雨太优秀了,分手对她来讲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她有时候还会跟我联系,说挺怀念以前的时光。她现在在一家有名的外企……我想找一个不那么优秀的女孩来爱。她会是属于我的。有时候我也很困惑,既想纯粹的爱一个人,也担心爱情总要挂累着好多旁的东西。我其实也一直对她耿耿于怀,忘不掉我们一起的那一年。”
我说,你回去找她吧,好马是吃回头草的。
胡胡摇摇头:“我忘不掉的是那一年的幸福。不是她。她给我的伤害很深,我早就不再爱她了。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我们曾经爱过的好多人都是这样,当爱情没有了,就觉得根本不适合在一起,甚至连朋友都不屑于做。”
没有什么比两个愿意相爱的人在一起更加和谐了。这也许是胡胡一走就是一年的原因吧。我毕竟要习惯一个人的日子。
起初我接到胡胡的电话,里面洋溢着幸福的声音,接着就是一个女孩子轻轻的声音,有些害羞,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咯咯的乐。她说她叫小玉,早就听胡胡提起你,说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希望我们以后也能成为好朋友。客套完毕,胡胡说秋天的时候就回来了。
这个秋天来的好迟,火车爬行的好慢,一切似乎都姗姗来迟,北二环路的银杏叶子金灿灿的黄,耀人眼目,把心情也镀上了一层金。我抬头望望,天空若无其事的晴朗。
我无意和小玉成为朋友,可是归齐还是成了朋友,小玉就对胡胡说:“我觉得还是跟方舟谈得来,跟你就吵不完的架。我为什么早没有认识方舟?”
我故作受宠若惊:“你是说咱们俩相见恨晚,是么?”
小玉就捂着嘴咯咯的乐,那声音跟电话上一样年轻,让你猜不出她实际上已经很大了。
小玉接着郑重的点点头,又偷眼向胡胡,看他什么反应。以前他们也是如此,胡胡说:“她老是跟我说她以前的男朋友对她多么好。我一听就撇嘴,她也就撇嘴。后来还是我哄她。”现在估计是老夫老妻了,胡胡的注意力已经给电脑游戏夺走了。
小玉说:“我看你整天在看书,我们胡胡平日唠叨起来,说他看的那些个书,都受益于你,你真行。他一直跟你一起住,倒真是他的福分呢。他就知道整天猫在电脑跟前玩游戏,你说上他一百遍,又管什么用呢!他全当耳旁风。是吧,胡胡?我刚才说什么你听到了没有?看到了吧?”她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
“听着呢!”胡胡说,“方舟,我从明天开始,要把你的那本萧红的《呼兰河传》在两天之内看完。你信不信?”
“我信。”我说,“你看书投入,速度比我快得多。”
“哼。看什么书啊?”小玉不满的说,“他看书就是一时头热,才看的。你根本就没有人家方舟那么持之以恒的劲儿,而且看起来又是整宿整宿的不睡觉。我看还是打住吧。他干什么都入魔,不像你,一本正经的,是那么回事。倒是过两天我妈要来住两天,考虑一下怎么住是正经。方舟,到时候麻烦你,让胡胡跟你一床睡,我已嘱咐过他了,不让他打扰你看书的。”
小玉的母亲一住就住到了冬初,这段时间小玉也一直占据着这个家庭里最幸福的女人的位置,自称有一个好丈夫,一个疼她的好母亲,一个能交流的好朋友。小玉的母亲天天张罗着要给我们改善伙食,努力改变我们平日已经养成的饮食习惯。她对我们都溺爱有加,疼胡胡,疼女儿,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倍加呵护。我称她阿姨。胡胡也随着这么叫。有阿姨的这一个初冬,胡胡长了一层膘,足够在整个寒冷的冬季里猫冬了。
晚上小玉给她母亲削一个苹果,给我削一个苹果,和胡胡分一个苹果。她们先讨论遍自己各房的亲戚们,然后小玉问胡胡以前无数次重复过的关于家人和亲戚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大概也背的出来,我们以前经常在子夜念叨这些事情,仿佛人的成长一定要经历两重天地,从成年到童年,从城里到乡下。
小玉认真地听完一半,就说:“你们公司真得没法待了。还是换吧。”
阿姨说:“在一个地方好好做事,换来换去图什么?先好好做吧,长长经验。”
我和胡胡都点头称是。
小玉把嘴一噘:“妈,你不懂,在这里不比家里,不换工作永远没有好的出路。你必须勇于抛弃,才会获得新的更高的机会。我们经理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她甚至对我们说,不仅工作机会如此,女人找丈夫也是如此,一辈子的事情,根本就不容马虎,该分了就分。如今她现在的男人有几套房呢,把她的父母也接过来城里住着。我就佩服这样的女人。你看他也不懂得换,虽说换了两次,并没有更好一些。再不着急,等再过几年,机会都没了。”
每次讨论到暗淡的地方,大家都沉默不语,不欢而散了。
我回到房间,先去收拾好床铺,小玉就在客厅跟胡胡告别说晚安,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先自关灯睡了。胡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明天还要上班。你怎么不睡觉?”
胡胡说:“方舟,我想辞了。不干了。”
我说:“那也好。反正没关系。再找好的。”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明早一起就会感到冬日的真正的严寒。我突然记得天气预报好像有雪,看来下不了。胡胡说,明早好好睡一个懒觉,不错。我感到他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热力,在慵懒和温馨中睡着了。
用失业来考验一个人的爱情,总是一件有危险的事情。小玉打起了百倍的精神来应付胡胡的赋闲。她不断的安慰说,除非找到一个有发展机会的工作,不然的话,宁可赋闲,反正她现在挣钱不少,起码吃喝不愁。她天天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充当胡胡的职业顾问和策划,为此还不断的跟他争吵。
阿姨说:“他自己的事情,你让他自己拿主意。没见一个女孩子家的,风头成那样。洗脸梳头,准备吃饭。”
小玉把脸一沉:“妈,你又来了!干吗非要吃饭之前梳头?我的头发好好的,干吗一定要梳?从小我就听从你的习惯,非要吃晚饭之前梳头,都快烦死了。如今我大了,您还那样!”
阿姨被抢白了,不说话,去厨房收拾碗筷,叫我们准备吃饭了。
小玉把门关上,不肯出来吃晚饭。
阿姨说:“谁得罪你了你给我们脸色看?我就是让你梳头吃饭,你不梳就算了,没拿枪逼你。快出来吃饭,凉了一会。”
“怎么你还要拿枪逼我啊?你开枪打死我得了,反正这么累累巴巴的我早就不想活了。”小玉歇斯底里的嚷。
胡胡进去:“你整天干什么了,就累死你了?”
“我上班。”
“你以前也上班,怎么就没有累死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了!”
“什么就不一样了?我也没让你养活。”胡胡嚷。
“你一个大老爷们,让老婆养你,你不害臊!”小玉抽起枕头往胡胡身上砸去。
“好了吧?吃饭去!”胡胡先出来。
阿姨把饭端进去,我和胡胡在客厅吃饭。胡胡一边给我夹一些菜,一边说“她就那样,你别管她”。话音未落,听见里面“豁朗”一声,盘盏碎的声音。小玉母亲嚷,你不吃就不吃,它一个哑巴物件,你摔它干吗?
胡胡放下筷子:“你别逞脸啊。”
小玉披头散发的闯出来,指着胡胡说:“谁逞脸啊?我就是不想吃饭,不想吃饭。我觉得累,觉得眼睁睁的看着这么混下去没有前途。就像你这样一天一天的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看看别人都在紧着挣钱,可你却成天在家优哉游哉的玩游戏,侃大山,你不觉得害臊吗?”
我看胡胡的脸色有些难看,终于又隐忍了下去。晚上胡胡决定说,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咱们俩人来负担以后的房租,我点点头,尊重了他的决定。
从此她们母女成了我们房中的免费房客。我又一次知道了分手后的人连陌路人都不如。陌路人还会存起心肠,给彼此一个惠而不费的微笑,借此表明天涯同路的心照不宣。而我们都板起了脸,客气到过分的程度。小玉母亲试图打破僵局,非要做好我们一起的晚饭,被我们客气而坚决的拒绝了。她把炒锅刷洗干净,递给胡胡,胡胡说搁那吧。然后阿姨出去了,胡胡做饭。
终于她们在一个阴霾的冬日搬走了所有属于她们母女俩的东西,房间重新归于安静了好多。我着手收拾胡胡的被褥,胡胡说,你要干吗?我说他们搬走了,你继续挤着睡么?胡胡说,你嫌挤啊?我说我倒不嫌挤。胡胡说,那就继续一起睡吧,晚上也好说话。
躺在床上,我说:“我觉得她们也怪可怜的。”
胡胡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胡胡说:“说起可怜,我觉得谁都没有我小时候可怜。”
我笑道:“就是吃白面勃勃的那回?”
胡胡点点头:“我妈因为要忙生计,根本就顾不上管我,把我撂在寒风中哇哇的哭,手里握着一张厚厚的白面勃勃。那时候我心里那个憋屈呀!可是哭了半日也就不哭了,就专心致致地啃我的勃勃去了。”
我说:“就吃过那么一回白面饼吧?瞧你记得这个清楚!”
“可不!”胡胡眼中溢出了泪水,“我感觉我现在挣多少钱,也除不去那些最初的记忆。”
我情不自禁的去吻他脸上的泪水,感觉他宽大的手掌在给我鼓励。我胆大一些了,并听到他沉闷的满足的声音,温润,这是他的身体给我的感觉,直到我累的气喘吁吁,他最终没有爆发,看着它渐渐的萎缩,我感觉极度的羞愧。接着去吻他温润的嘴唇,耳朵和眉毛。他用力把我摁在他的身边,怔了一会,圆满的睡去了。
我不甘心,似乎着半途而废的努力,总要真正获得圆满才好。我怕弄醒他,便做的很轻,他还是重新醒来,把头枕在胳膊上,配合我的动作。我不敢太恣意了,怕我的任性并无助于他的满足。凌乱而破碎的延长,像这个奏着寂静音符的夜,均匀而绵长。我费劲神思,他终于在不经意间越挺越高,冲动的爆发出来。
俯贴在枕头上,调整我零乱的呼吸。胡胡推推我,让我看窗外,闪着银色的光芒。下雪了。这是一个风雪如晦的子夜。
胡胡说:“你还说天气预报不准。如何?说有雪,肯定会下。这是绝没有错的。不过迟早的问题。”
“不像是天气预报,倒像是算卦。”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跟这夜色极不相称。
“你还会记得曾经最让你难忘的一个人么?”
胡胡说:“记得。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个高二时候曾经为我自杀过的那个女孩,叫于小娜,我们都叫她小于。她见我一直都在追求我们班最漂亮最有钱的那个女孩,感觉很绝望。她一直都不跟我说她喜欢我,可是我知道。她起了自杀的念头,果然就付诸了行动,还是我把她送往校医院的,因为及时,保全了性命。她的父母也来了,好像也知道了怎么回事。我一直拿她当好朋友,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真的,我们身边少不了这样的朋友,尽管我从来没有爱过她,现在也是一样。不过,如果今天她还会为我自杀,我哪怕不爱她,也会娶她,疼她一辈子。”
“你真残酷。为你自杀一次还不够,还再要求一回。我想她也不会那么傻了。人心里一味地在寻求感动,不过是捏着鼻子骗眼睛。”
胡胡说:“可是我常不止一次在想,我曾经在似懂非懂爱情的时候,那些我爱的、爱我的,我都想会过头去,重新找寻她们的影子。我们分手并成为路人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在不断的向前走。老师们说,现在不要谈恋爱,等以后考上大学,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啊!想想他们只说对了一半。”
我们像是两只困在笼中的小兽,欲自挣脱,却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一样。窗外茫茫天地间的落雪,却终于益发凶猛的冲破分娩的苦痛,前仆后继的,覆盖了全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