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洞》
大卫·刘易斯 (David Lewis)
与斯蒂芬妮•刘易斯
缝果匠译
阿聒儿:除了具体的物质对象,我什么都不相信。
吧呱儿:你的好多观点我都同意;不过你有个不那么招人喜欢的特点,就是你喜欢唯名论和唯物主义的说法。每次你一挑起这样的话题,我就知道我们得争论半天。这次我们从哪儿开始啊:数、颜色、长度、集合、力场、感觉,或者什么?
阿聒儿:能想出的一切!我每个都认真思考过。
吧呱儿:又得苦干一晚啦。趁还没开始,我给你找点儿吃的吧。你想来点儿饼干和奶酪吗?
阿聒儿:谢谢你哦。多棒的格里尔奶酪呀!
吧呱儿:你看,这块儿上有好多洞洞呢。
阿聒儿:的确有呢。
吧呱儿:中着喽!
吧呱儿:你承认在那块奶酪上有很多洞洞。因此,奶酪上就有一些洞洞。因此,就有一些洞洞存在。换句话说,洞洞存在。可洞洞并不是由物质构成的;正相反,正是没有物质才形成了洞洞。
阿聒儿:我确实说了奶酪上有洞洞存在;但那并不能推出洞洞存在。
吧呱儿:怎么不能啊?如果你说有一些如此这般的甲存在,那么你就注定要逻辑地得出[有一些甲存在]这个结论。
阿聒儿:当我说某个东西上有些洞洞存在时,我的意思就等同于说它被戳了洞洞。正如“……是个十二面体”之类的形状谓词一样,“……被戳了洞洞”和“……上面有洞洞存在”这对儿同义的形状谓词完全可以用来说奶酪,而且并不意味着能戳洞洞是因为有某些玄妙的非物质实体存在。很抱歉,我那个比较天真素朴的谓词可能听起来太像个关于存在量化的习惯用语了,容易让人迷惑,让人误以为包含了这个谓词的本来无效的推理是有效的。不过我也有理由。假设有块被戳了洞洞的奶酪,你会认为它被戳了洞洞是因为它包含了叫作洞洞的非物质实体,并会使用存在量化的习惯用语错误地说出“它上面有洞洞存在。”而像我这么随和的人,我希望能有一个句子听起来和你的那个句子一样,但我这个句子为真,而你想让存在量化适用于非物质的东西的想法却为假。只要你允许,我们就可以按照这种方式不那么哲学化地谈论奶酪了。我们的句子在你和我的理解里可能并不相同,但只要你不是从你那个假句子,而是从我这个同型异义的真句子里得出结论,我们理解上的不同之处就不会影响我们的交谈了。[1]
吧呱儿:哦,行啊。不过你瞧:我这块奶酪上有的洞和你那块上有的一样多。你同意吗?
阿聒儿:我不数了,就当你说得没错:存在于我这块奶酪上的洞和存在于你那块上的一样多。可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要么这两块奶酪都被戳了一下,要么都被戳了两下,要么都被戳了三下,依此类推。
吧呱儿:你知道的不同的形状谓词可真够多的!你怎么会有时间把它们都学会呢?另外,“依此类推”是个啥意思?[2]
阿聒儿:那我就只说这两块奶酪被以同样次数戳了。这回我可只用了一个二元谓词。
吧呱儿:那只有我把这些饼干里的每一块都戳一下,你才能说存在在我奶酪上的洞洞和我盘子里的饼干一样多喽?对吗?行行好,别又临时发明出别的谓词来。我特想让你把你偷偷珍藏的所有谓词都告诉我。我想象力不赖,又有好多时间。
阿聒儿:噢哟,天儿诶……(沉思)
阿聒儿:我错了。有洞洞存在。
吧呱儿:你放弃啦?
阿聒儿:没有。洞洞是物质对象。
吧呱儿:我早料到了。你肯定是在想,每个洞洞里都有物质填充:银合金、空气、星际气体、发光的以太或者无论什么玩意儿。
阿聒儿:不是。也许并非完全没有,但我并不能否认可能存在一些完全空的洞洞。
吧呱儿:一个完全没有物质的东西怎么会由物质构成呢?
阿聒儿:你找物质找错地方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真有“地方”这种东西的话——其实并没有——,你就是找错地方了。)物质并不在洞洞里面。说它在里面是很荒谬的:没人会说洞洞在洞洞自个儿里头。物质包着洞洞。你会同意洞洞的内壁是个物质对象。对于每个洞洞,都存在一个洞洞壁;对于每个洞洞壁,都存在一个洞洞。我是说,洞洞壁就是洞洞。
吧呱儿:你不会是说洞洞壁包着洞洞吧?东西可并不包着自己。
阿聒儿:洞洞就是这样的。在我的语言里,就一个(按如上描述的)洞洞而言的“包”,它的意思就是“等同于”。而就其它东西而言的“包”的意思才是你认为的那个意思。
吧呱儿:那在你的字典里,“包”必须得有两个词条,我的可只有一个,你不觉得特麻烦么?
阿聒儿:是有点儿,但也没那么麻烦,还能忍,我已经习惯这种东西啦。
吧呱儿:哪种东西啊?
阿聒儿:就这种字典词条嘛。你想啊,它们是由干掉的墨水儿构成的。
吧呱儿:噢。我想你还会说,就一个洞洞而言,“……在……里面”或者“……穿过了……”的意思是“……是……的一部分”?
阿聒儿:就是这样的,吧呱儿。
吧呱儿:那你还会说“奶酪上有洞洞存在”包含了一个未经分析的形状谓词,该谓词的意思是“……被戳了洞洞”吗?
阿聒儿:不了;正如你认为的,这是个存在量化。它的意思等于说存在一些物质对象,它们是洞洞,而且它们是这块奶酪的一部分。
吧呱儿:可我们总不会说一个洞洞是由奶酪构成的吧?我们会这么说吗?
阿聒儿:不会。可我们不这么说并不意味着这不是真的。除了搞哲学时,我们也没什么机会说墙是垂直于地板的,但墙的确垂直于地板。无论如何,我们确实会说岩洞是地里的洞洞,而且一部分岩洞是由石灰石构成的。
吧呱儿:拿这个面巾纸的轴筒来说吧。把它放在车床上,让它转。洞洞壁转了。但你绝对不会说洞洞转了。
阿聒儿:为啥不说呢?
吧呱儿:即使那个洞洞一直被一个根本不转或不动的木销子填满,你也会这么说?
阿聒儿:这又有啥区别?
吧呱儿:的确没啥区别。不过现在我让你拿个卫生纸的轴筒来,把它放在面巾纸的轴筒里面,让它反向转。大洞洞顺时针转,小洞洞逆时针转。但小洞洞是大洞洞的一部分,因此它随着大洞洞的其它部分顺时针旋转。因此如果洞洞像你认为的那样可以旋转,那么小洞洞就会同时朝两个方向旋转,这是荒谬的。
阿聒儿:我看出你为何会认为小洞洞是大洞洞的一部分了,但你别指望我同意。小洞洞在大洞洞里面,但仅此而已。因此我没理由说小洞洞在顺时针旋转。
吧呱儿:设想一个薄壁的洞洞,里面有一加仑水。洞洞的体积至少有一加仑,而洞洞壁的体积则要小得多。如果洞洞就是洞洞壁的话,对这个而言为真的,对另一个也必定为真。它俩的体积就不能不一样。
阿聒儿:把“洞洞”读成“瓶子”吧,把“洞洞壁”也读成“瓶子”。你会得到同一个悖论。洞洞就像瓶子,在两个意义上具有体积——或者,我更想说,是有那样大小的,或是与其它东西同等大小的。洞洞或瓶子自己具有一个体积,可以倒进洞洞或瓶子里的最大量的未经压缩的液体也具有一个体积。就洞洞而言,正如就瓶子而言,上下文的线索会让我们明白我们说的是哪个意思。
吧呱儿:洞洞自己的那个体积是什么?你把这块奶酪多大部分算作其中一个洞洞的一部分呢?你靠什么判定呢?任意判定。你别打算说被当作一个洞洞的一部分的那些奶酪是尽可能小的,因为无论你把多小的一部分奶酪算进去,你都可以算进去更小的。
阿聒儿:我们所谓的单个洞洞其实是许多个洞洞壁。有的包含的奶酪多些,有的少些。因此无论任意还是不任意,我都不需要判定多大部分的奶酪算是洞洞的一部分。很多不同的判定都同样是对的。
吧呱儿:一个单个的洞洞怎么能被等同于许多个彼此不同的洞洞壁呢?
阿聒儿:事实上有许多不同的洞洞存在,其中每一个都等于是一个不同的洞洞壁。但所有这些不同的洞洞是同一个洞洞。
吧呱儿:你自相矛盾了。你不会是说它们都包着同一个洞洞吧?——我这里说的“包”就是“包”的意思,并非“等于是”的意思。
阿聒儿:没有啊。如果我说两个不同的洞洞是相同的,我才自相矛盾了。但我并没这么说;我说的是它们是同一个洞洞。当两个洞洞有一个公共的部分,且该部分自己是一个洞洞时,这两个洞洞就是同一个洞洞了。
吧呱儿:你先前同意过说我奶酪上的洞洞和我盘子里的饼干一样多来着,对吧?
阿聒儿:对呀。都就剩两个了。
吧呱儿:两块饼干肯定没错,但你凭什么说有两个洞洞存在呢?
阿聒儿:这样嘛:这儿有一个洞洞,而这儿有另一个洞洞,它俩不是同一个洞洞,而这块奶酪里的所有洞洞都要么和这一个相同,要么和另一个相同。
吧呱儿:行行好,别说“相同”,说“一起被戳出来”吧,而且当你说的不是同一性时,就别假装是。我现在理解你啦:“一起被戳出来”,应该算是洞洞壁之间的一个等价关系,而当你说有两个洞洞存在时,你是打算说有两个彼此不同的[一起被戳出来的洞洞壁的类]。其实你并不是把洞洞等同于洞洞壁,而是等同于洞洞壁的类。
阿聒儿:如果我能我肯定这样做,但我不能啊。不;洞洞是洞洞壁;但当我把它们说成洞洞时,我觉得用“相同”来表达“一起被戳出来”这个意思非常方便,而赞同你的人则会用“相同”来表达“等于是”的意思。你知道我来这么一手的理由:只有当你错误地认定你说的关于洞洞相同的句子为真时,我说的听起来类似的那些句子才为真。那些关于洞洞数目的句子也是一样道理,因为咱俩都是根据[相同]来分析这些句子的。[3]
吧呱儿: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怎么才能说我奶酪上的洞洞和我盘子里的饼干一样多,而不用说有多少个。
阿聒儿:就这样嘛。存在X、Y和Z三个东西。X是饼干总数的一部分,Y是奶酪的一部分,而Z是Y的一部分。Y的每一个最大连通的部分都是一个洞洞,而若作为Y的某个最大连通的部分,奶酪里的每一个洞洞也都是同一个洞洞。X与每一块饼干有重合,Z与Y的每一个最大连通的部分有重合。如果一个东西要么是X与一块饼干的交集,要么是Z与Y的某个最大连通部分的交集,那么它就与任何其它这样的东西大小相同。X与Z大小相同。[4]
吧呱儿:你那套方法没法起作用,因为被一起戳出来并不是一个等价关系。我的奶酪里的任意两个有重合的部分都有一个作为洞洞壁的公共部分,尽管在多数情况下洞洞壁是完全填满奶酪的。因此被一起戳出来无非是说有重合,而有重合并不是个等价关系。结果是,虽然如你所说,你能在这奶酪里找到两个不是被一起戳出来的洞洞壁,但你却能找到另一个洞洞壁,它和那两个是一起被戳出来的。
阿聒儿:假设你关于一个由奶酪构成的洞洞应该被同一种奶酪完全填满的说法是对的,那么你能找到的不是被一起戳出来的洞洞壁可远不止两个;而且也就不会有像没有洞洞的奶酪这种东西存在了。但是你错了。一个洞洞成其为洞洞并不只是依靠它自己的形状,还有赖于它对于于那些在它之中和在它周围的东西的方式。这同样适用于其它形状谓词;我不会说这奶酪的哪部分是个正十二面体,尽管我承认存在一些部分——这些部分不参照于它们周围的东西——具有正十二面体的形状。
吧呱儿:想想那个面巾纸的轴筒。有多少个洞洞?
阿聒儿:一个。你知道我的意思:有许多个洞洞,但它们都是相同的。
吧呱儿:我认为你得说至少有两个。左边的一半和右边的一半并不是同一个洞洞。它们没有公共的部分,因此也就没有可以成为一个洞洞的公共部分。
阿聒儿:它们并不是洞洞,它们是一个洞洞的两个部分。
吧呱儿:为什么它们自己就不是洞洞?它们是被戳了一次戳出来的,它们由一些物质构成,这些物质与处于它们里面的东西不同。假如我把它们切成两个,你就不得不说它们都是洞洞了吧?
阿聒儿:是的。
吧呱儿:你承认一个洞洞可以是一个更大的——比如,壁更厚的——洞洞固有的一部分吗?
阿聒儿:承认。
吧呱儿:你是承认它们具有类似洞洞的形状?
阿聒儿:是的,但它们不是洞洞。我不能说它们为什么不是。我知道哪些东西是洞洞,但我不能给你一个定义。不过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定义呢?你已经知道了洞洞壁是什么。我之所以说转轴筒的两半只是一个洞洞的两个部分,是因为和你一样,我会说它们只是一个洞洞壁的两个部分。不是洞洞壁,就不是洞洞。
吧呱儿:在这种情况下,我承认至少就那些被戳了一次戳出来的洞洞壁而言,被一起戳出来可以是一个等价关系。
阿聒儿:所有洞洞都是被戳了一次戳出来的。一个被戳了两次的东西就有两个洞洞,这两个洞洞不是同一个。
吧呱儿:你确定?看这个面巾纸轴筒,在它的一侧打一个小洞洞。现在洞洞壁上有了一个洞洞。你将不得不说你有一个洞洞里的洞洞。你有一个作为一个大洞洞的一部分的小洞洞;大洞洞并不是被戳了一次就戳出来的;而小洞洞和大洞洞是同一个洞洞,因为这个小洞洞是它们俩的一个公共部分。
阿聒儿:我不这么认为。你说的是这个大洞洞;而我们有的是首尾相连的两个大洞洞,不是同一个。还有一个与两个大洞洞都不相同的小洞洞存在,这个小洞洞与它们两个都有重合。当然,如果某个东西是一些连通起来的洞洞的总体,我们有时候也会在一个派生的意义上把它叫作洞洞。任何像个样子的岩洞都会由许多洞洞组成,这些洞洞并不是同一个,因此当我说岩洞是洞洞的时候,我肯定是在这个派生的意义上说的。
吧呱儿:当哲学让你脑子进水的时候,你被弄得说出了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呀!告诉我真话:假如你没有受到什么哲学理论的影响,你能想到有一天你会说存在两个大洞洞,而不是一个?
阿聒儿:不会;我恐怕我会一直无知无识。
吧呱儿:看来我是不能指望驳倒你了,因为我每次刚从你的立场得出一个谬论来,你就完全赞成这个谬论。
阿聒儿:并不是谬论呀;不合常识罢了。
吧呱儿:很好。但就我来说,比起做哲学推理来,我更相信常识。至于你,你不同意常识,你就得为你的理论的说服力付出很大代价。
阿聒儿:同意。我们一直在估计这个代价嘛。我已经表明了,它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大;我乐于付出这个代价。我的理论会因为清楚、经济而获得信任;如果它们与常识有一点不同的话,常识甚至就可以被哲学家纠正嘛。
吧呱儿:代价还是很大的。
阿聒儿:我们在原则上达成共识了;我们只是在讨价还价嘛。
吧呱儿:我们是达成共识了。而且这也适用于我们关于本体论节俭性的其它争论。事实上,这个争论可以被我们当作关于我们习惯性争吵的本质的一个说明——新颖的、简单的,而且独立的。
阿聒儿:但这个说明自身也是有好处的。假如我不如你成功的话,你的洞洞就可以极其轻而易举地在我唯名论的唯物主义上打孔了。
吧呱儿:操练完了,振奋一下,让我们回到关于类的问题上去吧。[5]
#Notes#
[1]Cf. W.V.Quine,《论存在什么》,《从逻辑的观点看》,第2版,(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1),p.13。
[2]Cf. Donald Davidson,《意义理论和可学习的语言》,见Y.Bar-Hillel,《逻辑、方法论和科学哲学》,Proceedings of the 1964 International Congress(Amsterdam,1965),pp.383-94。
[3]Cf. Quine在《同一、实指和本质》中的不可分辨的同一原则,《从逻辑的观点看》,p.71;P.T.Geach,《同一性》,Review of Metaphysics 21(1967):3-12
[4]这部分翻译改编了来自Nelson Goodman和W.V.Quine的一套方法,《走向一个构造性的唯名论》,Journal of Symbolic Logic 12(1947):109-10
[5]猜阿聒儿是作者之一、吧呱儿是另一个作者的想法可没什么道理。我们感谢Charles Chastain的许多有益的评论,他同样既非阿聒儿也非吧呱儿。
【本文据David Lewis: Philosophical Papers,Vol.I,(Oxford,1986)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