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金鋒的家出來,在街上走了一會,停在魚店前。魚店的木架上,排著一個一個玻璃瓶,每一個玻璃瓶裡,都有一條彩雀。這時我感到陰沉的天空有一大片陽光,我的頭上開了一條雲的裂隙,我的衣服和那些瓶子都明亮起來了。我拿起了一個瓶子,遞給賣魚的青年。這時我感到天空又變得陰沉了,陽光好像金色的魚鱗一閃一閃的慢慢消失。眼前只剩下一幅一幅的水,鼻尖一涼,下雨了。
晚上對妻子說:「我要。」當我吻她的時候,我就想到「相濡以沫」這四個字。窗外下著雨,還有突然的閃電,然後是幾響悶雷,好像窗外是一個銀幕,放著電影。她問我為甚麼總愛望著牆上我們的影子。
「打一個比喻。」我說。
「甚麼?」
「用魚打一個比喻,說說你現在的感覺。」
她呵呵地笑起來。
「說呀。」我深入了一點。
「好像有一群小魚輕輕地啄我,很癢很癢。」
我猛烈地動了幾下:「現在呢?」
「像給食人咬了一口。」
「太差了,不及格。」
她呵呵地笑了起來。
就像別的丈夫一樣,後來我離開了她的身體,穿回衣服。我關了床頭燈,臥室黑沉沉的,只有天花板銀銀白白的有幾片窗外映進來的奇怪的光。她睏了,迷迷糊糊的輕聲說了一句晚安。我把她留給這樣的暗夜,關上門,走到大廳,亮了燈,彷彿天已經放晴了。
我坐在沙發上,單手托著玻璃瓶,舉到眼前。天花板上六片花瓣形的燈,黃澄澄的就浮在瓶子裡,水微微晃動,好像有一朵花開了,好像有一朵花謝了,我感到有一點暈眩。這時我看見了我的彩雀。那是一條全身亮綠,魚鰭奮紅的綠彩。此刻牠靜靜地沉在瓶底,好像很享受水的冷澈,獨我的靜好。今天,金鋒還能夠跟我談的話題,就是你。
弟弟說,你趕快去看金鋒吧,他快認不得人了。我剛剛改畢預科班的試卷,因為抖擻精神長時間坐著工作隱忍不發的腰痠背痛,意志一鬆,都阻不住的跑出來了。我站起來,雙手拗後按在腰椎上,用力地揉了幾下,又搥了幾下。弟弟跟我提過幾次了,說金鋒精神有點問題,要我去看看他;我總是忙著工作,改那些改不完的試卷、作業。這一天,我帶著幾根疼痛的骨頭去找金鋒。路上,我偶然就會把手翻到脖子後面,揉一揉,捏一捏,又或者用拳頭在腰椎上鑽幾下;那種痛,就像甚麼在我的骨頭、肌肉上拔河。一次脖子痛得厲害,我對妻子說:「拿一柄刀來,把我的頭砍掉吧。」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金鋒了,畢竟,我已經結了婚,搬離了母親的居所,而且離得那麼遠。我在石塘咀出生,在那裡成長,唸幼稚園,十號風球後,我們住的房子成了危樓,爸爸就接受政府的安排,搬到香港仔。我考進一所基督教小學唸書,認識了耶穌、聖母瑪利亞、「遠遠在馬槽裡」的故事,還認識了金鋒。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和弟弟在山坡玩耍,和幾個不相識的小孩同時發現了一隻死貓,覺得那隻小貓很可憐,死了也沒有墓塚,就模仿成人的喪禮,挖了一個洞,葬了那貓,在墳頭插上一塊木板,歪歪斜斜的寫了幾個字:小貓之墓。我們跪下來,叩了頭,好像那隻小貓是我們養的,或是我們害死的。在這個簡單、嚴肅、認真的喪禮上,我認識了金鋒,他就住在我家附近,並且在同一所小學唸書。那時我養了兩隻可愛的小鴨,整天嘎嘎嘎嘎的叫著,柔黃的羽毛交雜黑紋,搖著屁股走路、拉屎。每天我都用魚蟲餵飼小鴨,牠們食量驚人,碟子上的魚蟲不消一刻鐘就吃光了。我總是要留著一些在塑料袋裡備食,可是,很快的,魚蟲發臭了。母親總是埋怨,好臭,好臭,把鴨子送給別人吧。鴨子可沒介意魚蟲臭,依然嘎嘎嘎嘎的啄食。有一天,我到金鋒的家玩,發覺他也養了兩隻小鴨。但他的飼料不是魚蟲,而是飯和菜。他的母親教我,把菜切碎,拌在飯裡就行了,哪有人用魚蟲養鴨子的。我把這個方法告訴了我的母親,省了買魚蟲的錢,屋子沒有臭氣,她就轉而埋怨小鴨會拉屎、叫聲吵耳。不記得多少個月沒有到金鋒的家了,再去的時候,發覺他爸爸給他造的籠子裡,擠著兩隻羽毛油油膩膩,白得發亮的大肥鴨。我問他甚麼時候買的,他說就是那兩隻小鴨養大的,我「嘩」的一聲叫了起來──因為我養的兩隻還未變白,而且「尺碼」沒法相比。那四隻鴨子,不論肥瘦,最後當然都是死了。金鋒的那兩隻,與我無關,也就毫無印象;我的兩隻──某天下午放學回家,紙皮盒中的鴨子不見了,母親說,你不懂養鴨子,養不大,作孽啊,殺了。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我在廚房掀起鍋蓋,看見一隻一絲不掛的鴨子,像一個小孩,閉了眼睛,在沸騰的水裡,卜卜卜卜的被不斷冒湧的熾熱水泡沖激得緩緩翻轉著身體,好像很舒服地洗澡,好像覺得這一邊的身體已經洗得很乾淨了,就輕輕翻身,轉到另一邊,非常享受死。水面浮著一粒一粒的杞子,像玫瑰花瓣。我嗅到一陣濕濕燙燙的,非常誘人的香氣。然後,我就走到廁所嘔吐了。
我一邊走,一邊望著自己的影子,我就帶著自己的影子慢慢進入金鋒生命的軌跡,開始接近他的時間和空間,無可避免再次和他發生關係。如果我不再召喚我的記憶,金鋒就是金鋒,我就是我,好像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但我無法擺脫記憶,時間刪節了許多內容,這是「遺忘」的恩典,減輕生命的負荷。可是,我們總有這樣的一個弟弟:你趕快去看金鋒吧,他快認不得人了。無論你同意不同意,許多行動都是道義的形式。我為甚麼要去探金鋒呢?我們十多年沒見面了。這一次會不會像上一次?──是一個夜晚,我聽到金鋒精神有一點失常,就一個人走到他家門外,怯怯地輕聲叫喚:金鋒,金鋒。沒有人回應。我響一點叫喚:金鋒,金鋒。這時門內有一把男人的聲音,響巴巴的問:「誰?」我記得這一把聲音,是金鋒的二哥──我們小時候最怕的人。我有點緊張起來。
「金鋒在嗎?」
「不在。」
門都沒開,我想起弟弟說金鋒的二哥和一個女人同居,常常把金鋒逼離家,金鋒就在兄弟姊妹的家中四處漂泊。這時我聽到屋子裡輕輕細細的有一把女人的聲音,我從門上的放信口窺看,甚麼都看不見,我只能想像他們此刻就在床上。
這天金鋒倒是在家,他的二哥不在,陪著他的是弟弟金輝。十多年沒到過他的家了,他的家好像比以前更凌亂,沒有了我們幾個愛鬧的孩子,只覺四周陰陰暗暗的靜得有一點怕人。我看見金鋒,呆了一呆──他變得很胖,臉脹得像個快要吹炸的氣球,教人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壓逼感。我當下就意識到,這是受到藥物副作用的影響。看樣子,金鋒還不至於太失常,起碼他認得我。我們坐在玻璃餐桌前交談,他的眼睛因面部肌肉腫脹而擠壓得扁扁長長的,臉上零零星星的生了些雀斑,牙齒很黃很黃。
「金鋒,伯母多久才回來看你呢?」
「力衡,你記得我們養過兩隻鴨子嗎?那時我們還常常鬥魚。」
我的話題由金鋒的母親開始,是因為我知道他的病和他的母親有關。為甚麼他不問問我婚後的生活呢?雖然我沒請他喝喜酒,但他一定從我弟弟的口中,知道我已經結了婚了。我想,禮貌上,這麼多年沒見,我們都應該關切地問問對方的近況。但他就這樣東不搭西的把我帶到他的過去了,只有在那裡,我仍是他的友伴,可以交談,可以玩耍。我和他疏遠之後,升上高中,然後考上大學,讀史前史,我能跟他談始祖象,劍齒虎,碳14,猿猴,藍田人,北京人,利安得特人,真人,腦容量1075c.c.,直立行走等話題嗎?而他,又可以跟我談哪些我沒有經驗過的事情呢?這次相見,我們都變成考古工作者了,卻只能共同發掘我們的歷史遺跡,在交談中輕輕拭去表土的泥塵,不經意不經意的,一件事情出土了。聽著聽著,我忽然就會驚問:「是嗎,我那時說過這樣的話嗎?」他還記得我們曾在山溪捉了很多食蚊魚,大清早提著紅色的塑料桶到海邊的露天停車場賣,後來一個警察走前來說:「這些魚我全部買去吧。」我正要說「好」,金鋒立即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馬上走。」便提了桶催促著我濺著水躂躂躂的走了。
不是說金鋒精神有點錯亂嗎?為甚麼他談到我們的過去,一件一件記得那麼清楚,說得那麼有條理呢?談著談著,我發覺金鋒對他的過去非常執著,一段話之中,總有四、五次「記得」。
「你記得獨角獸和哪吒嗎?我還看到牠們游來游去,牠們一直在打架,魚鰭都破破爛爛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獨角獸和哪吒馬上在我的意識中復活,慢慢游近我,越來越清晰。
那時我們都喜歡養彩雀。彩雀的學名是暹羅鬥魚,主要有紅、藍、綠、白四色,由這四色混成很多雜色的品種,後來史密特.佛克醫生成功繁殖黑彩,相當罕見。由於彩雀好鬥,同類相遇,總是廝殺得遍體鱗傷,所以飼養者就把牠們孤獨地養在一個一個瓶子裡。
我記得第一條彩雀是母親買給我的。那時我還在唸幼稚園。每天放學,我都會經過一條斜路,那裡有一個賣魚的舖子。我總是呆呆地望著水中的魚,尤其是玻璃瓶中色彩豔麗的長尾魚。我知道我只能每天放學站在賣魚的舖子前看上半天,我沒有錢,母親也從來沒有買過玩具給我。但我有時間,我會等賣魚的老人轉身到舖子後的滲水溝吐痰,就火速把手插進盆子裡,抓住一條遲鈍的肥金魚,然後快步衝下斜路跑回家。我現在還記得那種興奮,邊跑心裡邊喊:我可以養魚了!我可以養魚了!掌心濕濕的很充實,我怕金魚滑掉,抓得很緊;結果,結果沒有一條金魚能在我注滿水的飯碗裡游來游去,總是腹部朝天,脹鼓鼓的像是吃得太飽滿足致死。
我望著飽得動也不動的金魚說:「你吃得太多了。」
金魚在水中晃了晃肚子,閃著令人目眩的金色的鱗光。
「你不喜歡住在我的碗裡嗎?」
牠不答腔。
我頓了一頓:「你喜歡到外面玩嗎?」
牠好像睡了覺,我就把牠抱起,抱到屋子外,看看馬路上沒有汽車,就快步衝出去,把牠放到地上,又快步衝回家,在門邊望著。我聽到汽車的聲音,心咚咚咚咚的猛跳,很為牠擔心。一輛車開過了,兩輛車開過了,看一看地上,牠仍在,吃飽的肚子脹脹的,我好像看見牠的魚鰓緩緩開合了,我知道牠快要睡醒,會有逃生的意識,不禁鬆了一口氣。我再衝出馬路,抱起牠,放在汽車不會輾著牠的地方,馬上衝回家,站在門邊望著。我聽到汽車的聲音,我知道牠一定能逃過大難的,但我仍有點為牠擔心。我說,等這輛車過去,比較安全了,我就接你回家。「卜」的一聲悶響,汽車過後,我再看不見我的金魚了。地上有一片從對面公園的老樹飄落的黃葉。我的金魚不見了,我在馬路上發了瘋似的跑來跑去,焦急地找,雙手像觸了電不住顫抖。遍尋不獲,我急得流著淚,捧著一隻空碗去找我的母親。
我捧著空碗,流著淚,一定像個叫化子了。母親不會喜歡看見她的兒子像個叫化子的。會不會是這個原因,母親破例要我領她到賣魚的舖子,說要給我買一條魚?我已經無法記起我為甚麼「得獎」了。我想那天我一定非常非常興奮,我想那天我一定是連跑帶跳地走路,但我實在記不起母親的模樣,包括她的容貌、服飾、聲音,彷彿陪著我的是一個陰影,甚至是一個詞:母親。但我記得最後她買了兩條魚給我,一條是我常常癡癡地望著的,養在玻璃瓶裡的長尾魚,賣魚的老人說:牠叫彩雀。另一條,我還記得牠的名字:萬龍。回到家中,母親拿出盛鹽的玻璃瓶,移去鹽,洗乾淨,注了水,就把我的兩條魚放進去了。藍色的彩雀,綠色的萬龍,在瓶子裡游來游去,瓶子外是光管銀銀白白的光,擾著蓬蓬的飛蟻,像許多食蚊魚慌張地游竄;瓶子裡是光管晃晃盪盪的光,一個深潭,游著兩條魚,一條追著另一條,像兩隻嬉戲的蝴蝶。我似乎不相信這樣快樂的時辰是屬於我的,所以我很早就上床睡覺了,因為我一直很怕做夢,我希望快點醒來。第二天清早,睜開眼睛,我聞到自己的嘴巴有一股惡臭,一定又是夜裡睡覺,牙齒斷斷續續地流血了,嘴唇還殘留著許多乾了的血跡。我呼呵著這股惡嗅,快樂地跑到我的瓶子前,卻看見水面浮著一些飛蟻的屍體,萬龍死了,淡綠而微帶黑斑的身體在水裡載浮載沉,像撕碎了的地圖,牠胸前的兩根長鬚,僅餘一根。我連忙跑去問賣魚的老人。他說,彩雀是不可以和其他魚混養的,那是鬥魚,會把其他魚打死。
我那藍色的彩雀呢?牠把我的萬龍打死了,牠後來怎樣了呢?我記不起來了,像這麼微不足道的事,我記不起,誰還會記起呢?然後我就知道這種魚註定永遠孤獨了。如果母親沒有送給我第一條彩雀,我後來怎會愛上鬥魚呢?母親說,家裡的空瓶子都給你霸佔了。是的,鮮奶瓶、腐乳瓶、醬瓜瓶,一個一個都變成了我的魚房子,放在廚房旁邊的地上,七個八個的排成一行,瓶子與瓶子之間隔著一張紙咭。憑經驗,我已經懂得相魚,知道哪一條武功高強,大王、二王、三王的排了等級。我的大王是紅彩,身手非常靈活,擅於轉身突襲,從未敗過,因為牠的魚尾不像別的彩雀像一柄葵扇,而是開了叉,像踏著兩個風火輪,所以我給牠取名哪吒。二王是藍彩,一次和金鋒鬥魚,二王的魚鰓給金鋒的深水炸彈咬住,左拉右扯的噬去了半邊。我以為牠一定死掉的,在水裡撤了一把鹽,嘗試為牠療傷,倒沒抱甚麼希望。誰知二王竟然活過來,只是每次憤怒時把魚鰓翻起,只能翻起一邊,但勇猛猶勝從前,我就為牠改了獨角獸這個名字。常常,我俯臥地上,抽起隔在大王和二王間的紙咭,讓一條魚看到另一條魚,無緣由的突然充滿恨意,憤怒地隔著瓶子擺出戰鬥的姿態,不時「叮」的一聲啄響瓶子。我可以隨意把紙咭在瓶子間插進抽出,看牠們憤怒、寂寞、亢奮、無聊、趾高氣揚、死氣沉沉,情緒瞬息萬變。而我最深愛的就是哪吒,紅得像從我的身體流出來的新鮮的血,在水中凝固、燃燒,對著一條殘廢,只能翻起一邊魚鰓的獨角獸,充滿敵意的激情。牠有時候會游近我,奇怪地轉動著眼睛,緩緩升起身子,在水面吸一口氣,又看我一眼,才轉身游到另一個方向。我常常出神地望著牠,直到母親要進廚房,不耐煩地說:「讓開!讓開!」
那時候,我真的很羨慕金鋒,我從沒看見他給母親責打。他的彩雀都是名正言順問母親要錢買的,不像我,總是要偷。她的母親給他買魚蟲,洗瓶子,他悶的時候還跟他鬥魚。和金鋒稔熟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到他家裡玩,幾個小孩子把他的家弄得亂七八糟,他的母親也不介意。我是在他的家裡第一次吃到芝士的,我咬了一口,才懂得驚叫,甚麼?豬屎?他們哈哈大笑。我們吃麵包的時候,金鋒精神失常的三哥,遠遠望著我們,怯怯地走近,金鋒和金輝總是高聲喝罵:「滾開!滾開!」他們喊他懵鬼,我們也跟著喊他懵鬼。懵鬼總是赤著上身,穿著藍色的短褲,瘦得青青白白的凸出一排一排的胸骨。他常常蹲在廚房,一片一片的把一張完整的紙撕碎。有時他餓極了,眼中閃著貪婪的光,給金鋒喝罵後仍不肯離去,趁我們談話分神之際,倏地衝前抓了桌上的麵包,奔進廚房蹲著吃起來。金鋒和金輝發現了,總有一個惱得咆吼著追進廚房,砰砰砰的對他拳打腳踢,有時是兩個輪著揍,砰砰砰,砰砰砰的像有節奏的鼓聲。金鋒出來的時候,甩著手說:「這懵鬼銅皮鐵骨,打不怕的,打得我手指骨都痛了。」後來,只要金鋒的母親不在,懵鬼偷麵包,或者明搶,我們幾個小孩子,就會學著金鋒和金輝,高聲大叫「懵鬼偷麵包」,然後追進廚房砰砰砰地一拳拳朝他的頭和肩背打過去。懵鬼也不擋,只死命把麵包塞進嘴裡,嘎嘎嘎嘎的像是在吃著魚蟲的鴨子。我們出來時邊甩著手邊笑著說:「這懵鬼銅皮鐵骨,打不怕的,打得我手指骨都痛了。」
金鋒的家就像我們的遊樂場,有時候我們在金鋒二哥的床枕下找到色情雜誌,甚麼《黑皮書》、《蛇貓狗》,盡是光著身子的女人。我們一邊翻,一邊看,又一邊搖著頭咿咿哎哎的說好難看,但總是把整本雜誌看完才放回原處。更多的時候,我們玩騎兵打仗,各自背著一個伙伴,然後猛力衝向對方,要把對方撞倒,或抓著他的衣領、手臂,猛力旋轉,直到把他拉倒,摔在地上。那時我總是贏的,碰得牙齒流血也不肯被敵人撞倒、拉下。金輝最喜歡跳到我的背上,呵呵呵呵的扮紅番,身子一縱一縱,踢著雙腳亢奮地「殺呀!殺呀!」的喊著。摔到地上的小孩,我們總會突襲他,他一見我們要抓他的雙腳,便馬上把雙腿夾得緊緊的,但只要我們兩手抓著他的雙腳,向外一掰,總會找到一點空隙,馬上把一條腿伸進去,抵著他的小雞雞,雙手往後拉,他就會痛得哎唷哎唷的直叫,這一式,不知是誰起的名字:「踩辣椒」。後來我們把這一式改良,名為「搖辣椒」──不斷震動抵著對方小雞雞的腿,他就會失控地大笑不止,我們當然笑得更開心。這一式我也領教過,一次金鋒、金輝,說我總是勝利者,常常踩別人的辣椒,就發動全部小孩一同攻擊我。結果我被他們推倒,金輝和其他小孩捉著我的手,我掙扎著甩掉又被他們抓牢,更有小孩作勢要脫我的褲子,高聲鼓動其他同謀:「閹了他!」金鋒,竟然是金鋒抓著我的雙腳,伸來了木棍一樣的長腿,一言不發就抵著我的下體,猛然震動,我還來不及罵他,只覺渾身騷癢難熬,癱軟無力,失控地哈哈大笑,笑得觸電似的顫抖起來。我奮力地抬起頭,搖動身子掙扎,只見金鋒面紅耳赤,興奮地震動著他的腿也失控地大笑。
我似乎已經遺忘了的屈辱,現在想起來了,忍不住舊事重提,埋怨金鋒:「金鋒,我們原是一夥的,為甚麼那一次你出賣我,和金輝他們一起捉住我,搖我的辣椒。」透過玻璃餐桌,我看見金鋒青青白白的腿,他穿著有點髒的人字拖鞋。
「我沒有搖過你的辣椒,我只和你養過鴨子,鬥過魚。」
「你當然忘記了。」
「過去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我還記得你的深水炸彈打輸了,你趁我撒尿,就把手伸進水裡,抓住我的哪吒,你想捏死牠。」
「你記錯了,金鋒,哪吒是我養的,深水炸彈才是你的魚。」
「你記錯了。」
「我沒有記錯。」
「你記錯了,但你是故意記錯的。因為你一直想做我,所以你把我們的記憶顛倒了。」
聽到金鋒這樣說,我真的覺得他有點失常了,不禁驚訝地望了望坐在不遠處的金輝,金輝奇怪地笑了一笑。
「你有病,看看醫生吧。」金鋒這樣勸我。「吃了藥,就會好了,不要怕。」
「好的,我會看醫生,會吃藥。」我大吃一驚,怎麼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還看見獨角獸和哪吒游來游去,牠們一直在打架,魚鰭都破破爛爛了。但我現在要去撒尿。」
我被金鋒說得有一點糊塗了,他對過去的事情記得那麼清楚,這一件那一件的提醒我,會不會真是我記錯了呢?獨角獸和哪吒難道都是他的?我開始擔心,如果我繼續被金鋒的敘述帶引,進入他固執封存、脈絡明晰的過去,可能我自己會變得精神錯亂。所以當金鋒走進廁所的時候,我就對金輝說,我要走了,下一次再來探你們。金輝站起來,這時我才發覺他已經和我一樣高了。金輝為我開門的時候,聳聳肩笑著說:「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很平常的事情,他自己看不開吧了。」
我從金鋒的家出來,在街上走了一會,停在魚店前。遠遠我就看到那種獨特的紫色的光,大大小小的魚,都帶著這種紫色的光在水裡游來游去。我覺得有一個陰影在我的身邊,靜靜地,陪著我走路。我恍恍惚惚的記起,我原是要到魚店買一條魚的。我走進魚店,看見木架上的玻璃瓶,囚著我童年時養過的彩雀,牠們都復活了,緩緩游到水面吸氣。這時,我清楚地記起,哪吒是我養的魚,並不屬於金鋒,我甚至記起哪吒是怎樣死去的。
是的,我小時候常常對金鋒說:「你多好,沒有一個兇惡的母親。」或者說:「你多好,有一個不罵人的母親。」金鋒的母親很瘦,瘦得像一隻鶴,笑的時候會有一隻金牙閃著好看的光,我們都喊她「伯母」。伯母坐著的時候,喜歡曲起一隻腳,擱在另一隻腳的大腿上。她常常拜神,齊天大聖、觀世音、關帝爺爺,家裡總是煙霧瀰漫。有時候,她炒滿滿一鍋麵,弄些涼粉,著金鋒和他的姊姊,一座樓一座樓的挽著叫賣,我總是要跟著一道去,幫著喊:「炒麵,涼粉!炒麵,涼粉!」回到金鋒的家,剩下的炒麵和涼粉,我們就會圍坐在桌子前,邊談笑邊吃掉。伯母總會打賞我五毛錢,我便和金鋒快快樂樂去買小吃,或者儲起來買魚。金鋒的大哥結婚,我和弟弟都收到請帖,但母親說,兩個都去,「人情」太貴了,只讓我去。下午我就坐著金鋒哥哥的花車到酒樓,好像是我的哥哥結婚,而伯母竟安排我坐在主家席。別的桌子都鋪白色的桌布,我的一桌卻是鮮紅色的,布上還繡了龍鳳,飲宴後,我又隨著他們剩計程車回家,幫著拿輕便的禮物。那時候,我覺得伯母也把我當成兒子了。如果她是我的母親多好呢,我就不用偷母親的錢了。我是在唸幼稚園的時候學會偷母親的錢的,但我已記不起,她打我是不是為了這回事。只記得那時我常常到公園玩,她隔著馬路喊我回家,我跑回來,她就用衣架狠狠地打我。她還常常和父親吵架,擲東西,呯啷烹爛的,黃濛濛不夠光的小房間就地震起來,我總是嚇得掩著耳朵縮到一角大哭。我清楚記得有一次母親和父親吵架,母親詛咒父親過馬路被車撞死,被車輪輾得糊躂躂;然後,糊躂躂糊躂躂三個音符就組成一首兒歌,餘音嬝嬝,在我的耳中迴響。搬到香港仔,我認識了很多朋友,他們都有錢買玩具,可我沒錢,只能偷。母親知道我會偷錢,就把錢包放到枕下,或床邊的抽屜。常常,等父親清早上班了,母親面向牆壁還在睡覺,我就像一條蟲靜悄悄地俯身匍匐,爬近她床邊的抽屜,輕輕的,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把抽屜拉開,怯怯地把手伸進去。有時候,母親會突然翻身轉到這邊,我就嚇得火速連頭帶手縮下,幾乎撞到地上。我屏息靜氣,一寸一寸的聳身探首窺看母親,哦,還在熟睡。現在是和她面對面了,要不要撤退?我一邊伸手一邊想,母親也許就要醒來了,但她分明閉著眼睛;我一邊伸手一邊想,母親也許就要醒來了;我一邊伸手一邊想,母親突然瞪大眼睛,我在她兩個大得像黑洞的瞳孔裡看見自己毛髮直豎,手腳被繩子縛著,在地上滾來滾去,空氣給雞毛撣子炸得飛飛發發的響著。
給母親打罵多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懵鬼,有一身銅皮鐵骨。但我不是瘋的,為甚麼母親常常打我呢?金鋒的母親就不曾打過懵鬼,還快樂地為他洗澡。是了,我見過伯母為懵鬼洗澡。她沒有把廁所門關上,蹲著像洗刷一幅高牆,常常要聳起身子。我見到瘦得像包著一縷青霧的懵鬼小孩子似的站在浴盆上,他的大雞雞(相對於我們的小雞雞)上赫然有一團黑壓壓的東西,我覺得非常新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我突然想起,一次我們在金鋒的家玩樸克,我玩得太興奮了,學著誰的口吻爆出了一句粗話:操你媽。金鋒的二哥鄙夷地瞪了我一眼罵道:「毛都沒有,怎麼操!」直到看見懵鬼的裸體,我才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一些甚麼。沒多久,我就感到自己的身體起了變化。先是乳頭脹脹痛痛的,我光著上身,因為恐懼,躺在沙發上像個病人。我對三姊說,我患了乳癌了,快要死了,不能上學了。三姊責備我想逃學。我呻吟起來,重複著說,我患了乳癌了,快要死了,不能上學了。結果我沒有死,下體更長了幾條小草,充滿生機。我緊張地找著金鋒問,你有沒有?他說有,我就把他拉到我的家,母親和三個女人在大廳搓麻將,我們直奔進廁所。他經不起我的慫恿和央求,羞怯地拉下褲子,我「嘩」的一聲壓低嗓子驚呼:這麼多!後來我們鬼鬼祟祟的從廁所出來,三個女人用怪異的眼光望著我們,母親則兇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又要遭殃了,連忙叫金鋒離去。果然,母親搓完麻將,那三個女人剛走出門口,她關了門,臉色馬上變成紫紅,她的犬齒已給憤怒磨得很尖銳了,一張口就獅吼而噬:「你這樣下作!你這樣下作!」她抓著我的手,猛力把我扯向她,另一隻手緊握衣架擊向我的屁股、大腿、膝蓋。我倒是沒哭,只哎唷哎唷的叫了幾聲。我以為捱一頓打,像平常一樣。誰知母親突然走近廚房,左手一把右手一把的抓起地上的瓶子,轉身走向廁所。我馬上意識到母親要倒掉我的彩雀,我急得真的哭了,跪下來拉著母親的腳,悽厲地哀求:媽我求求你,你不要沖了我的魚!我知錯了!媽我求求你,你不要沖了我的魚!……。我匍匐著給拖到廁所門外,只聽到嘩嘩嘩嘩的水聲,然後是「嗦」的一聲,緊接是訇然的崩堤,大水滔滔噓噓噓噓的巨響。我放了母親的腳,絕望地嗚嗚哭起來,然後我就聽到瓶子呯啷烹爛掉在地上的聲音。
我一邊哭,一邊感到大水的沖激,頭昏腦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隨著那些漩渦不斷下沉,扯進水管。我看到我的獨角獸,沖到一團糞便裡,滿身泥黃散發著死亡的惡臭,我連伸手救牠都不敢。這時又一股臭濁的大水湧來,激起更大的漩渦,我天旋地轉,毫無掙扎的衝動,我對自己說,就這樣死掉吧;突然,突然我想起我的哪吒,就撲到抽水馬桶一看,水清清的甚麼也沒有,可是當我再定神一看,一條血紅的魚從馬桶的暗溝中探出頭來。哪吒!
第二天,日上三竿母親還沒睡醒,我在廚房給她做早點。我點了三炷香,插在灶君的香爐上,廚房就嬝著一縷一縷的煙霧了。然後,我把哪吒放到砧板上,哪吒在砧板上彈了幾下,魚鰭並沒有張開,縮成了針狀。我說:哪吒,你是我偷母親的錢買來的,你應該屬於我的母親,我不要偷她的錢了,我昨天已經向她認了錯。我拿起母親平日用來切橙的小刀,望著血紅的哪吒我就想,牠一定有很多很多血了,一會兒,砧板上就有很多很多屬於我的哪吒的鮮血了。於是我模仿母親宰魚的動作,輕輕刮起哪吒的魚鱗。哪吒顯然覺得很痛,魚尾很用力的彈了一彈。我在心裡真誠地鼓勵牠,你忍耐一下吧,一會兒就不痛了。我刮了一次,覺得不夠乾淨,就刮第二次,這一回,我感到哪吒微微顫抖,似乎仍覺得痛,就催勁把牠的頭一刀切下來,這時我嗅到一陣新鮮的魚腥,就像切開一個橙,濺出了汁,飄來沁人心脾的清香。銀色的刀子沾著紅色的魚鱗,沒有很多,幾滴水就沖掉了。我看見哪吒的身體,變成銀灰色,現在牠一動都不動了。我輕輕在牠的身上劃了許多個縱橫交錯的十字,就像母親切魷魚的做法,哪吒透明晶亮的肉一小粒一小粒的給我刮下來了,一滴血都沒流。我看看哪吒身首異處,感到如釋重負,牠沒有眼皮,無法合上眼睛,亮亮的望著我,好像水中閃著的遙遠的星星。牠的魚鰭謙卑地縮成針狀,好像說,不必擔心,我會為自己縫上那些傷口。但牠的傷口太大了,身上只有一排魚骨。我把牠抱進廁所,掉進水裡,牠太輕了,激不起甚麼漣漪。「嗦」的一聲,緊接是訇然的崩堤,大水滔滔噓噓噓噓的巨響,而我已經在廚房工作了。就像平日一樣,我倒了一些熱水在還有剩飯的電鍋中,按了開關,不同的是,這一天的泡飯加了哪吒的肉。母親醒來,好像忘了昨天的事,平平靜靜地吃著泡飯和辣蘿蔔,完全沒有察覺今天的泡飯,有一股淡淡的屎尿的氣息。
我已經二十多年沒養過彩雀了,現在牠們一條一條的在瓶子裡升沉,好像對我說,我在這裡等了你二十多年了。賣魚的青年見我痴痴地望著那些彩雀,熱情地走到我的身邊,我就嗅到一股屬於男人,混了汗味的氣息。他指著那些標價特別高的彩雀說,這是彩虹戰士,這是夢幻三色,都是罕有的品種。是的,別的賣十五塊,這些卻要八十。後來我發現一條像我的哪吒那樣尾鰭開了叉的雜色彩雀,標價六十,還改了一個軟性的名字:燕尾。燕尾這名字有甚麼好?我還是喜歡哪吒。看了一會,我的總印象是,現在的彩雀太瘦弱了,簡直不像鬥魚,世界不是進步的麼?怎麼這種魚不斷退化?最後我選了一條十五塊的綠彩,牠給我選中僅僅因為:壯碩。
因為我沒帶傘子,而天又忽然下起雨來,回到家中我就打了幾個噴嚏了。妻子說,你洗澡吧。我洗完澡出來,用毛巾抹著頭髮,她已為我收拾好帶回來的東西。她問,這是甚麼魚?怎麼不是一對的?我說彩雀,會打架的。怎麼打?拿一塊鏡子來吧。我翻出了一個本來種紫羅蘭,有波浪形花邊的玻璃瓶,洗乾淨,把彩雀放進去,用乾布抹著瓶子外的水。這時,妻子已從手袋中拿出一塊她平日化妝用的方形小鏡子。她一定覺得很新奇了,她見過我飼養七彩神仙、非洲鳳凰、黑裙、接吻魚、紅蓮燈,可從沒見過我養彩雀,而這種魚竟然會打架。
「是雄的還是雌的?」她問。
「雄的。」
我對妻子說,如果不是為了繁殖,雌性的彩雀是不會有人買的,市面上也很少見;你見過鬥雞的人各自拋出一隻母雞嗎?那一定十分滑稽。但我小時候的確糊裡糊塗的買了一條雌性的彩雀。一次和金鋒鬥魚,他放出了短尾肥胖的新品種,幾十秒就把我的藍彩打得落慌而逃。原來這種魚叫「將軍」,像經常健身的彪形大漢,力度奇猛,魚鰭短,受襲部位大大縮小,常令其他長尾彩雀噬個空,牠身體的厚度幾乎是一般彩雀的一倍,圓圓鈍鈍的像炮彈。金鋒為他的將軍改了一個名字:阿好。他興奮地一邊觀戰一邊吶喊助威:阿好!阿好!然後別過臉來笑著說:「我覺得牠就像電視上賣洗潔精廣告的肥婆阿好。」為了對付阿好,我也買了一條短短胖胖的彩雀回來,給牠改了一個摔角手的名字:君子馬蘭奴。我迫不及待要試驗君子馬蘭奴的實力,在牠的盆子裡倒進我的大王哪吒。哪吒一看見君子馬蘭奴,便扯起全身魚鰭,憤怒地翻起魚鰓,不斷擺尾,像一面暴風中的血色紅旗。君子馬蘭奴不肯應戰,停停游游的,哪吒也沒有認真攻擊,不斷圍住牠扭腰擺尾,簡直像跳舞,我在一旁看得十分生氣。慢慢的,哪吒不斷游到水面吐泡,水面的泡沫越來越多。突然,噢突然,哪吒用身子捲住馬蘭奴,形成一個O字,全身顫抖,水波也震動起來。馬蘭奴竟然排出一粒一粒白色的卵。那時我才知道,馬蘭奴是一條雌魚。
我笑著對妻子說,那一次,我可沒成為魚爸爸,因為馬蘭奴很快就把魚卵吃掉了。
我抹乾淨玻璃瓶,把鏡子垂直貼放到瓶子外,提醒妻子留意彩雀照著鏡子的反應,尤其是留意顏色、魚鰭和魚鰓的變化。妻子瞪大眼睛,把頭湊近瓶子。她平日就是這樣對著方形鏡子化妝的了,用眉夾子輕輕的拔眉毛,又在睫毛上淡淡的掃上藍色的眼影,再用一隻手指輕輕的把顏色擦得勻淨一些。唇膏滑過,唇上便亮著帶有香氣的胭脂紅暈。她抿一抿嘴唇,像閉合的蚌,緩緩把門打開。她也這樣望著我洗澡,我喜歡對著浴室的一面大鏡子,雙手撫著自己的頸,慢慢下滑,經過乳頭,小腹,叉開十指拗後,來到平日常常疼痛的腰椎,然後滑過臀部充滿彈力的曲線。妻子說,你很喜歡自己的身體。我說,是的,我小時候就很留意自己的身體,我覺得它有一種恐怖的變化,所以我要安撫它,不讓它生病。
二十多年沒有在我家中出現的彩雀,此刻,在我妻子的鏡子中看見了自己。我們注視著牠,等待著牠的魚鰭帆一樣高高扯起,全身的色彩變得更深更豔,翻起魚鰓,恨恨地盯著自己的影像,擺動尾鰭,突然轉身「叮」的一聲啄響瓶子。我想,妻子一定會驚叫,真的是一條鬥魚!可牠只是靜靜地伏著,動也不動。我以為鏡子的位置放得不好,不斷移動鏡子,好使牠看到自己,可牠還是動也不動。妻子笑著說:「沒有反應。」我就找一個原因為牠開脫:「或者因為剛買回來,環境陌生,有點害怕吧,晚上再試一試。」
這時,臥室傳來幾響嬰兒可愛的哭聲,我搶著說,讓我沖奶粉吧。我走進廚房,在奶瓶中注了六安士溫水,加了奶粉,邊走出廚房邊熟練地嗦嗦嗦嗦搖動奶瓶,透明的水就變成乳白色了。兒子聽到嗦嗦嗦嗦的聲音,哭得更響,我邊走邊說,來了,來了,奶奶來了。兒子看到我手上的奶瓶,露出了十分貪婪的神色,抓著手蹬著腳,我嗦嗦嗦嗦的在他的眼前搖著奶瓶說:奶奶,奶奶,卻是不給他,他發火大哭了,哭得臉上起了一塊一塊的紅斑。我聽到這種哭聲就十分生厭,突然喝罵起來:「犯賤!」妻子很不滿地說:「你又這樣罵孩子了。」於是我就對自己說:寧靜,寧靜……。慢慢的,我就平靜下來,把出生已五個月的兒子抱起,餵他吃奶。他銜著人造奶頭,小小的嘴巴啜著啜著,臉蛋紅紅的嬝著一股嬰兒獨有的奶羼,非常好聞,我就覺得我自己非常非常喜歡這個兒子了。兒子吃完奶,安靜下來,我把他抱回床上,他轉動著烏黑的眼睛游目四顧。
妻子說:「輪到你了。」說完解開衣服的鈕扣,露出兩個奶子,大得像兩個木瓜,白白的奶子上交錯著青青藍藍的靜脈,像大河的支流。「脹得很痛,奶都流出來了。」於是我張開口,把頭湊到她的胸前,咬著她的奶頭啜起來。很快的,我感到暖暖的,異常香滑的奶流進我的喉間,我更貪婪起來,臉鼻擠鑽著她的乳房猛啜。「哎唷,你咬痛我了!」我鬆開牙齒,卻仍飢渴地骨碌骨碌啜吞。我感到妻子的手輕輕地撫著我的頭髮,「你吃奶的時候,就像一隻狼。」我啜著啜著,彷彿變回三、四歲的小孩,在母親的懷裡,咬著她的奶頭。這是我殘留著的最早的記憶了。母親的乳房已經沒有奶,可她仍然解下鈕扣,抱起我,把奶頭塞到我的嘴裡,大概是我的嘴裡總要銜著一點甚麼才肯睡覺吧。我記憶的起點是母親的裸體,那時我幾歲呢?母親洗著澡,我在門外說我肚子痛,要拉屎。母親打開門,讓我進去,然後關上門。我已經懂得自己脫下褲子,坐在痰盂上。我聽到花花花花的水聲,就好奇地望著母親的身體,她兩手拗後,抓著濕濕的毛巾,上下拉動洗刷肩背,她的奶子就左右顫動起來,金黃金黃的,流著很清很清的水。但我已經完全忘記母親的樣貌了,她的頭顱一片黑暗,好像給時間蝕去了,時間是黑色的,染黑並且蝕去我記憶中的人物和房子,只有母親的裸體,她的乳房,在黑暗中亮著黃濛濛的燈,散發著奇怪的金黃的光輝。
我也見過金鋒母親的乳房,她曾經在我們的面前,解開自己的鈕扣,露出一個扁扁瘦瘦的奶子,然後抱起金鋒最小的妹妹,坐在床上,把奶頭塞到她的嘴裡,偶然傳來啜啜啜啜的聲音,聽來十分美味,聽得我們都流著口水。金鋒的父親,在我唸高小的時候就病死了,我還記得他黑黑的皮膚,沙啞的聲音。金鋒的家裡掛著一張照片,他的爸爸駕著船,金鋒和金輝在駕駛室裡探出頭來,傻傻地笑。但是,這樣的一個家,到頭來竟然破了。
有一年大年初一,所有出嫁了的姊姊都回到娘家拜年,我和新婚的妻子也回到母親的家拜年,家裡頓然鬧哄哄的,就像從前。下午弟弟上街回來,手裡拎著一個大大的紙袋,伸出了兩個雞頭,喔喔喔喔的叫著。我們都問,哪來的雞?原來他去了金鋒的家拜年,伯母送了兩隻雞給他。弟弟見了我,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甚麼秘密?「金鋒的媽改嫁了,嫁給了一個開雞場的叔叔。」我吃了一驚,心想,伯母和我母親的年紀相若,也就是說,都六十歲了,還要改嫁!我頓然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厭惡,想不到一個六十歲的女人還需要一個男人。
幾年之後,我就聽到金鋒精神失常的消息了。弟弟說,你快去看金鋒吧,他快認不得人了。於是,這天我改畢試卷,就獨自去看金鋒。來到金鋒的家門前,我不知應該敲門還是喊金鋒,金鋒。今天,金鋒會不會飄泊到哪一個哥哥或哪一個姊姊的家中,而不在這裡呢?他的二哥會不會正和一個《黑皮書》或《蛇貓狗》中的女人,赤條條地在床上鬼混,幹著不道德的事?也許還是很兇的一句:「不在!」門都沒開。所以這一次我就選擇敲門了。敲了一會,門開了,開門的人竟是金輝。他見了我,十分驚奇,熱情地招呼我進去,我說來看金鋒。
「他上街買東西。」
金鋒不在,我就直接問:「金鋒的情況嚴重嗎?」
「要不斷吃藥,吃了藥倒沒事。二哥逼得他很緊,甚至打他,他已經把金鋒當成懵鬼了。」
我想起童年時的懵鬼,「懵鬼呢?」
「死了。」
我吃了一驚,「怎麼死的?」
「是他自己要死的。」
我的眼前浮起一個頭髮蓬亂,瘦得胸骨一根根都凸了出來的金鋒,光著上身,穿著藍色的短褲,給他的二哥用皮帶一下一下的抽打。我見過金鋒的二哥這樣抽打懵鬼。是了,我拿起過這樣的皮帶。一次在金鋒的家和幾個小孩打架,我被一個叫少年的朋友打得哭了,動了真火,便學著金鋒的二哥,抽起掛在牆上的皮帶,朝他揮過去,少年舉起一張椅子擋格,皮帶擊中椅子反彈,打在我的頭上,我摸一摸頭頂,發覺掌上有血,又驚又怒,便哭著把皮帶狠狠揮過去,擊中少年的小腿,立時腫起一個大瘤。我餘怒未消,抓起桌子上金鋒平日用來切麵包的九牙刀擲向少年。「快逃!」金鋒在旁看得慌了,焦急大喝。少年倉惶打開門竄了出去。我的九牙刀撞在門板叮的一聲登的一聲掉到地上。
我差點在這房子裡闖了大禍。懵鬼偷麵包,懵鬼偷麵包,砰砰砰,砰砰砰。我追進廚房,從後朝懵鬼的頭一拳拳的打過去,聽到牠興奮地呻吟,越呻吟奶子就越大,終於大得像兩個木瓜,讓我看到那被吸啜得紅腫的奶頭。懵鬼緩緩別過臉來,我一看,竟是金鋒,他的嘴裡塞滿了麵包。這時,大門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門開了,竟是一個胖得我幾乎無法辨認的金鋒,胸脯像有兩泡水,輕輕湧動。他的手裡拎著兩袋魚,我定神一看,是兩條彩雀。
我從金鋒的家出來,在街上走了一會,停在魚店前。我覺得我可以不走這一條路的,為甚麼我總是要回到這條路上來呢?在紫外光燈下一群一群游著的魚多麼美麗和幸福,但我還是把目光放在那些色彩豔麗,暴戾,孤獨的彩雀身上。我付了錢,拎著已經屬於我的綠彩,離開魚店的時候,遠遠看見金鋒,正朝我的方向走來,似乎問我為甚麼不辭而別,似乎在說:我知道你也一定走到這裡來的,所以我來這裡找你了。我佯裝看不見他,快步朝相反的方向走,陽光比我走得更快,天色越來越陰沉,我臉上的雨點越來越多,終於沙沙沙沙的滿街滿樓都是水,行人都被晴天突然而來的一場驟雨弄得狼狽起來,紛紛小跑,像許多魚游來游去,眼前只剩下一幅一幅的水。
回到家中,我已經全身濕透了。妻子幫我收拾帶回來的東西時,看見一袋魚,好奇地問,這是甚麼魚?怎麼不是一對的?我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她走進浴室,望著我落入了那面巨大的鏡子中的裸體說,你媽下午打電話來,提醒我們這個星期天是母親節,記得回家吃飯。妻子說,你媽看來生氣了。是的,三個姊姊一、兩個星期就回娘家一次,而我,我三、四個月才回去一次。
我是母親第一個兒子。我三姊的名字叫「招弟」,可知我的父母求子心切。母親曾經跟我笑著說,生下我的一刻,看見我有一個麻油壺,真的是個兒子,就高興得不斷抽搐,流了很多血。她還說生了弟弟後,在醫院的窗前,看見父親抱著我在下面的公園玩,看見我學走路,又高興得不斷抽搐,流了很多血。我是她第一個兒子,直到我唸大學的時候,她才不敢打我。我的身體已經發育得很成熟,完全是一個成年男人。她拿著衣架打弟弟,弟弟俏皮地笑著說:「不痛的,不痛的,吶,打這一邊。」嘻嘻的聳起屁股,拍了拍。她已經沒辦法壓服我們了,只得掩著面大哭,邊哭邊說:「你們這樣對我!你們這樣對我!」然後像個任性的女孩擲香煙,摔煙灰碟。我歇斯底里地喝罵:「我怎樣對你了?」然後撿起地上的香煙、煙灰碟,比她更用力地再摔一次,指著她:「你發甚麼神經?」她就開始有一點怕我了,我覺得我已經取代了父親的位置,控制著這個癲狂的女人。一次她罵我一句,我頂她一句,我的聲音比她還要響,她還沒擲東西,我已把桌子上的三隻水杯摔到地上,呯啷烹爛的滿地玻璃碎片。她突然衝向弟弟,跪在弟弟跟前,像一隻瘋狗咆吼:「殺劈夜叉鬼……賤骨頭……你這個末代!」
我不是末代,我現在已經有一個兒子了,他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我也在他的身邊輕輕哼著一首我耳熟能詳的兒歌。雨聲和我的歌聲慢慢就注滿了整個房間,他甜甜地合上眼睛,睡著了。
「這雨好像沒有停的意思。」妻子洗澡後,站在窗前看了一會。「我覺得這場雨已經下了一百萬年了。」我說著,把鏡子放到綠彩的面前。綠彩看到另一條彩雀,馬上翻起魚鰓,扯起魚鰭,不斷撞向玻璃瓶。這時,我就對妻子說:「我要。」
一條綠彩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說,我在鏡子中看到了你。我說,是的,所以我現在翻起魚鰓。這時,瓶子消失了。牠在我的左胸重重噬了一口,幾塊鱗片就從我的身上剝落,在水中一閃一閃。我轉身咬著牠的下鰭,牠痛極了,悍然反身突襲,我馬上轉身回護,水花四濺,我的嘴恰好成功截擊,咬著牠的嘴。
當我吻她的時候,我就想到「相濡以沫」這四個字。窗外下著雨,還有突然的閃電,然後是幾響悶雷,好像窗外是一個銀幕,放著電影。她問我為甚麼總愛望著牆上我們的影子。
你認輸吧,牠說。我嘴裡的空氣快要給牠吸光了,辛苦地喘著氣。這時我看到水面閃著幾片若有若無的光。我坐在沙發上,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她捉著我的腳,給我剪腳趾甲。風吹進來,窗簾輕輕飄動。陽光有時給遮住,有時照進來,房子明明暗暗的像泛著水影。我躺在母親身邊,她輕輕拍著我的屁股,然後把手伸進我的褲子。我聽到她說,我的肉。金鋒頭髮花白的母親拿著一個勺子,俯身工作,一個頭髮同樣花白的男人走近她,從後把她抱住,拉下她的褲子。她張著口,好像很餓,似笑非笑,露出了一隻金牙,閃著奇怪的金黃的光輝。她的身子搖動起來,整個雞場也搖動起來,那些雞都嚇得紛紛驚叫。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太差了,不及格。」
她呵呵地笑了起來。
二○○○年七月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