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画家与我的道别
红房子画家跟我道别的时候,看上去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彼时夕阳西下,他的自行车叮当作响,在我眼前扬长而去。车铃与轮条共颤抖,后座与链条齐悲鸣,唱出来一个跑调的降E大七和弦在风中飘。后来这个降E和弦贴在我左脸上挥之不去,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问我:“你脑门子上干嘛写了个Eb maj7?”我告诉他们,这就是红房子画家一生的本质、对任何提问的答案——一个略带忧伤的结尾。没有开头,只有结尾,并且只应该有结尾。
我这是跟外人面前跟红房子画家脸上贴金,让他显得是个诗人。只有猪才会在屁股上给人盖戳,但他在我脸上盖了个戳。不过我也不生气。
当天下午我在农场里干了一下午活。猪牛羊驴狗马见了我脸上的戳都笑得在地上打滚。你可见过马笑得翻倒在地上四脚朝天的样子?总而言之,春天女士救了我一命。她从瓦房的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走出来,命令猪牛羊驴狗马全体起立,稍息,立正,稍息,坐下,起立,立正,稍息,向左看,齐步走走走。这些猪牛羊驴狗东西的腿都是偶数,但春天女士偏要喊一二一,而且停顿时只空半拍。于是它们全都前腿加后腿纠缠在一起趴在了地上。我谢了她。等他转身的时候,短褂子露出来的半截腰上也露出来一个降E大七和弦。
后来我知道,在我忙于跟猪牛羊驴狗马较劲的时候,红房子画家吹着只有降E大七和弦的口哨,把他自己全都涂成了蓝色。他带着不慌不忙地劲头,先把头发染蓝,然后把全身的皮肤包括腋下也全部都刷上蓝漆。比较困难的是脸部,起伏太多。于是他把脸整个浸在油漆桶里,闭了两分钟的气——更后来我才知道,红房子画家从春天女士那里偷蓝油漆已经有年头了,他每天下班都要偷偷装兜里一些。这个和弦本来很忧伤,但硬被他吹得很嘹亮,所以都传了很远,有一个还贴在了春天女士的腰上。
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红房子画家在农场建立的时候,就打报告在山头上自建房子。那座山头是一个尖尖的土包,从下往上看,像根卓然挺立的硬屎橛子直插天空。他的房子就盖在山的最顶端。云彩经过的时候,就从屋门里流进来,再从窗户里流出去。这个时候座对面都看不见人。我想他一定是因此受了启发。总而言之,当红房子画家把房子连同他自己完全涂成蓝色时,走进房子,并且关掉了大门之后,他们就与山顶上的蓝色天空融为一体,凭空消失了。在完成最后的工作,把油漆桶以及刷子扔到山下之前,他用白纸板给我们做了个路标,上面用蓝漆胡乱写着:红房子画家,后边跟着一个箭头。但这个混蛋故意把箭头画得朝着天上,他是在嘲笑我们呢。
我们等着他再次出现,但是粉刷天空的工作总得有人干。否则雨一下来,就会给它淋出里边的木本色。这点上红房子画家很精明,他的房子在高高的山顶,云彩飞不到那么高,也就淋不着。他看着我们每天喂猪牛羊驴狗,自己骑着涂成蓝色的自行车在我费力漆好的蓝天里溜达。有时候我看见一个降E大七和弦打着转落下来,贴在一头猪或者牛或者杨或者驴或者狗或者马的屁股上。于是我就知道是他路过了。只是在我们分别很久之后,天上下降E大七和弦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