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影评：〈我操了你妈〉
墨西哥影片《Y Tu Mama Tambien》出自剧中的一句脏话“我操了你女朋友，还有你妈！”，在缺乏上下文的情况下常常被翻译成没头没脑的《你的妈妈也是》（“也是什么？”）该片的香港译名是《衰仔失乐园》，但你必须看过《失乐园》才能领会个中奥秘。与其让大家费周折去猜测片名的涵义，不如索性将原意明白无误地直译为《我操了你妈》。
在我看来，这部影片是今年上半年（6月15日前）美国上映的最优秀的作品。它会令人联想到法国的新浪潮电影，想到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甚至想到《美国派》这类低级粗俗的青春片。但《我操了你妈》会让好莱坞的青春片编导无地自容，它不按照“规矩”出牌，不回避世俗的忌讳，它保留了生活的多姿多彩，仿佛在那些用惯了凹凸镜的人面前放上一面普通镜子；它直率得让人惊讶，让人脸红难堪；它还采用了美国常见的公路片形式，但它丝毫没有好莱坞片的遮遮掩掩，它的坦诚令人耳目一新，但对于文化道德习俗不同的中国观众也可能会引起不适。
该片主角是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处于学脏话、做“脏”事的萌动期，他们一起谈恋爱，一起吸毒，甚至一起“打飞机”。影片以他俩跟一个28岁已婚妇女的互相勾引为主线，带出了成长的烦恼、人生意义的探索等命题。特诺奇的父亲曾在哈佛学经济，现任墨西哥政府的国务卿；胡里奥出生中产阶级家庭，靠单亲妈妈抚养。暑假里，他俩的女朋友双双出游意大利，剩下他们百无聊赖。在一个亲戚的婚礼上，他们结识了一个从西班牙嫁来的远房亲戚，并向风姿卓绝的她展开进攻。他们吹嘘知道一个叫做“天之嘴”的秘密海滩，要带她去玩，当然这地方是他们瞎编的，他们也没真的指望勾上这位性感“大姐”。
岂料她那当小说家兼大学教授的老公在外地开会时发生了一夜风流，并因无法承受内疚而打电话告诉了她。她伤心至极（这不是他第一次出轨），再加上另有隐情（直到影片最后一场戏才揭晓），于是接受了两个少年的“邀请”，三人驾车前往那并不存在的“海滩”。（该海滩后来真的“弄假成真”，其涵义跟《春光乍泄》中的天涯海角相似。）
在婚礼上，小说家曾告诫想学文学的特诺奇：“你需要有生活经历，老实说，你对人生有多少了解？”等到这场“郊游”结束时，两位少年发现了不少生活的秘密，学到了很多人生的道理，如生命是脆弱的、宝贵的，每分每秒都要珍惜。（由于文化差异，他们理解的“珍惜”与其说是禁欲，不如说是纵欲。）两人都被“大姐”征服了，除了在性知识方面得到调教，他们也学会了接受对方的缺陷。说到这里，需要指出，拉丁民族在伦理道德等观念跟我国有着很大的差异，某些行为在中国男人看来简直忍无可忍或者不可理谕，但那些说西班牙语、葡萄牙语（还有意大利语）的地方却视为正常。我们认为不严肃的事，他们可能看成是对生活的热忱，我们觉得有悖常理的事，他们觉得是健康的尝试，尤其对青少年而言更是如此。比如南美洲很多地方的少年都是从年长十几岁的已婚少妇那里学习性启蒙知识，而不是像亚洲民族那样靠自己“盲人摸象”或者纯粹依赖书本知识，因此他们的性技巧非常高超，甚至超过了他们的足球水平。“身经N战”的麦当娜坦承拉丁情人是全世界最棒的情人，科学调查证明她的话千真万确。
有了这一层了解，我们就不难看出该片不是一个所谓的“姐弟恋”故事，而是一个少年探索生理和心理成长之路的故事。但少年的成长故事只是表层，影片还同时暗示着一个国家的“成长”——编导库阿龙认为墨西哥作为一个国家也处于青少年时期，正在寻找成年国家的感觉。影片往往通过沿途所见的“琐碎”小事，用两三个貌似不经意的镜头，反映出组成社会全貌的“一砖一瓦”——胡里奥在向姐姐借车的路上穿过抗议示威的人群；一个建筑工人因为人行天桥设得太远（上班要多走两里路），在横穿公路时被汽车撞死，四天后才有人领尸；农村的“巫婆”私设汽车收费站；警察路旁抓贩毒分子……
影片编导带有明显的阶级分析倾向：特诺奇的爸爸是个贪官，因卖报废药品给农民而惹过麻烦；在总统亲自光临的婚礼上，达官贵人云集，但“保镖比客人还多”（两个少年的观察）；当镜头移到农村时，我们看到的是大面积的落后和贫穷。两极分化还体现在“天之嘴”海滩的渔民身上，该海滩已被人买下建度假酒店，渔民将失去生计，改当酒店清洁工；阶级的对立甚至在上流社会的特诺奇和中产阶级的胡里奥这对哥们身上爆发，当他们吵架互揭伤疤时，除了“我干过你女友”，接下来便是攻击对方的社会地位。平时特诺奇在胡里奥家玩，上厕所时从来不用手去碰马筒盖（“这种事情就不必让朋友知道”），但他取笑胡里奥生殖器长得丑，胡里奥也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潜意识中自觉得低人一等。
能在青少年成长影片中如此技巧地融入社会元素，这要归功于编导的才华。库阿龙曾得到好莱坞的青睐，导演了两部名著改编的大制作，一部是《小公主》，还算不错，另一部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有失水准。他返回墨西哥后似乎恢复了艺术元气。美国电影界公认，好莱坞是不可能让他拍《我操了你妈》的（该片在墨西哥成为年度票房冠军），第一，好莱坞对性的内容既爱又怕，跃跃欲试，但生怕被贴上限制青少年入场的评级（如R级）；第二，好莱坞对阶级分析论没有兴趣。
《我操了你妈》有大段的旁白，出自法国新浪潮模式，尤其是剧情有着特吕弗《朱尔和杰姆》的痕迹。手提式摄影为影片增加了自然和流畅，剪辑决不拖泥带水，整部影片有一种写实功底很扎实的抒情性。就拿那些做爱戏来说，既没有滤镜加柔光的浪漫，也没有纯色情片的乏味，它就像当今的新生代，直率中有一份夸张和幽默，收放自如，无拘无束。
两位男主角非常大胆，大量裸露场面，却没有一丝扭捏，每场戏都演得很到位，甚至让人误以为他们在演自己的生活。但最有光彩的表演仍属于西班牙女星威尔杜，她把矜持、挑逗、放纵、驾驭等不同情绪表现得十分得体，支撑起三角关系的主心骨，尤其是她眉目间的淡淡哀伤，为人物的结局作了铺垫，也增进了人物的厚度。
《我操了你妈》在题材和主题上均有点像《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阳光》是用怀旧的眼光看已经逝去的岁月，而《你妈》却弥漫着新生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超脱心态。两部影片对萌芽青春的捕捉都非常精准，而且都有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轻狂和风趣（而不是原诗中所指的矫情）。《你妈》结束时，两个少年听取家长的意见，选择了父母指定的专业；他们跟原来的女友分道扬镳，他们之间也越来越疏远……换言之，他们长大了。也许，有一天他们手执导筒时，拍出来的作品会更像《阳光》，连时代背景都会变得美好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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