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象的意义——读韩少功的《暗示》
覃佐菊 文艺报 2003年02月18日
韩少功的小说总能给人惊喜。《爸爸爸》对民族古老文化的探寻,引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文化寻根”运动,《马桥词典》对特定人生中特定语言的表现,将小说的形式和功能引向了一个新的层面,而今天的《暗示》同样以它独特的表现形式和主旨内涵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暗示》,长篇小说,2002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关于具象的书,具象包括事象和物象。因了提取这些具象的意义成分,建构这些具象的读解框架的原因,它看起来有点像理论著作,是小说而像理论,是《暗示》最大的形式特点。不能说它没有人物,老木、大川、小雁、武妹子、高君等都是鲜活的存在,不能说它没有故事,小雁的参加选举、老木的穿黄皮军装、回力牌白球鞋的意义、热闹的学潮……一样给人深刻的印象。但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不同,这些人物之间、人物与故事之间、故事与故事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逻辑联系,故事都可以单独成篇,它们之所以出现的一切意义都在于解释具象的需要,是为了我们的理解之便。在这里,我们不能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故事为何会发生,为什么要那样发展,最终又将有怎样的结局。它们只是作者用以说明问题的棋子,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这与韩少功曾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有明显的不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虽说也有大量的理论和说教色彩,但基本的故事发展脉络、人物的生命历程都有清晰的展示,不会给人是小说亦或理论界定不清的问题。《暗示》有严谨的结构框架,总共可分为四个大的部分,第一部分以一些常例告诉你怎样发现具象的存在,然后分别对人生和社会中的具象予以剖析,最后探讨具象与语言的关系,并提出其中的深层文化内涵。这也符合一般理论文章的写作规范,先摆理论,再以事例论证,最后总结提升。这种似理论的小说的出现,应该说对批评者、读者以及作家都会产生阅读上的冲击力,因为它打破了传统小说给人的阅读期待视野。为什么要把本属理论的问题用小说形式予以表现,以至《暗示》成了似理论的小说?是作者对小说形式的主动创新,还是这一问题太过复杂,空泛的理论不足以说明,被迫辅以丰富的生命故事,亦或是对这一问题作者本身也不是很清楚,只能在理论和小说之间徘徊,弄清它需要作家、理论家和读者的共同努力。
《马桥词典》讲的是“人只能生活在语言之中”的问题,而《暗示》则将笔触伸进了言说之外,即无处不在的具象世界。小说的主旨是要展示具象的丰富形态,一个眼神、一声讪笑、一幅图画、一套衣服……揭示具象后面深刻的文化内涵,道德的、政治的、情感的、历史的……它要讲的是语言之外的世界,但从小说中一系列的理论探讨和生命故事中,我们总能看到语言的影子,作者自己也说了“具象里藏着语言。人类已经有了语言,已经藉语言组织了自己的抽象思维,就不可能还有语言之网以外的物象和事象”。“任何具象都是被感知的具象,严格地说,不存在言词未曾抵达的地方,那只是一些言词偷偷潜伏的地方。”因而我们可以发现,《暗示》讲的其实还是语言问题,与《马桥词典》不同的只是一个显一个隐而已。语言和具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截然分开。语言从具象中提炼,理解语言离不开具体的环境,即语境,也就是这里的具象;认识具象少不了语言的指导,在这里语言是思维方式。当然区别还是有的,语言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有一整套严密的逻辑体系,是理性使然,与之相比,具象更像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天然而感性。
小说中具象的范围极广,现象(如“代沟”)、人物(如“母亲”)、事件(如“学潮”)、情绪(如“怀旧”)、感觉(如“触觉”),无论抽象或具体、不管伟大或细微、也不分高雅和低俗,只要是存在的,就是具象的,具象是被感知的存在。作者就在这样的具象世界里徜徉,一一向你揭示表层下的深刻。人情的冷暖、人性的复杂、观念的变异、贫富的分化……它多从我们身边的现象展开,给了我们一份世界本真的富丽繁杂,真实而深刻。这一点从下面的例子中可见一斑。“铁姑娘”是革命时期美的形象,“骨感美人”是新一代人美的标准。前者抹杀了性别的存在,继而导向文化的阉割,最终导向政治上的普遍反叛情绪,作者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思考了“文化的革命”之所以爆发的潜因。后者将肥胖与瘦削的关系与财富的分配联系起来,指出了美学趣味与财富占有的关系问题,足见其独特眼光。
韩少功的小说历来都文化含量高,《暗示》也不例外。与前面的创作相比,《暗示》关注的文化范围更广,揭示的层面也更深,它从山寨走向了社会,从农村走进了城市,关注的是整个世界。加上它形式上的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已不仅仅是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篇篇关于具象的独立的文化散文,它告诉你的都是生活的暗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