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遗民
作者:崔子恩
(1)
美利坚合众国有一座旧金山,旧金山上上下下有英格兰苏格兰日耳曼以色列俄
罗斯汉回蒙马来大和印第安多种人口,堪称人种的自然博物馆。去东京翻开东京都
人口普查簿,则鲜有大和族之外的少数民族。日本列岛虽为列岛,却罗列不了太过
海洋气息的气魄。小岛小国,被小的概念所挤压,反而最喜尊大,甚至超级尊大。
和是大和,国是大日本帝国。国民身材矮小,便有矮小的学者撰文说,小个子的群
体最利於使高个子的西方种族与他们共享大和阳光:太阳从小个子的国土上升起,
此谓太阳之本,小个子的群体挡不住阳光,便把它慷慨地留给因高大而影响智商高
度的可怜人。当然,我所生长的三角城虽然一年只有春秋冬三个季节,而且远不抵
东京繁华,却敞开城门,欢迎每一个人,无论善恶美丑,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男娼
女妓。取得三角城的城籍,老实说,不费吹灰之力。日本帝国东京都不是这样,新
加坡更不是这样。要进入那种寡民小国,必须用色欲和性别的武器:勾引住一个小
个子的男人或女人,嫁过去,或者娶过去。十分自然,在三角城被奉为至上的爱情,
可用可不用。
在我们鲜花盛开果实累累白雪皑皑的三角城,三季如诗或如画。土生土长的汉
回满赫哲鄂伦春鄂温克朝鲜蒙古,与侵略战争遗留下的大和族,因传教而留居的高
卢族苏格兰族法兰克族巴伐利亚族,因支援城建而流连忘返的俄罗斯族白俄罗斯族
乌克兰族人,只要情愿,都可以无条件永久居留并获得一份收入不高但相当有保障
的工作。初生两个月,母亲便漂漂亮亮地抱着白白净净的我到耶稣圣心教堂领受洗
礼,洗净原罪,得圣名伯多禄。为我授洗的神父,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波兰人。培育
我父母成长的免费学校名为圣若瑟教会学校,由一老一少两位瑞士神父主持。我父
亲当院长的铁路医院里,有一半医护人员属白俄罗斯。待我长到15岁,嘴巴上生了
细细一层茸毛,波兰人意大利人瑞典瑞士人法兰西人俄罗斯人,一夜之间从三角城
消失不见了。有人说他们是自愿离开的,因为思乡,因为三角城很清白又清贫。也
有人说,他们是被赶走的,因为他们的祖国富得流油,牛奶和香蕉都往大海里倒,
富国的人和富国一样坏。他们是鬼子,洋鬼子,从八国联军开始,没一个好东西。
我半信半疑,去翻史籍。编年史上说,波兰是二战最大的受害国之一,一直受着内
忧外患的围困,境况不佳。怎么该把他们赶走呢?
没有走也没被赶走的是小山明子,我家的左邻。她是小明和小红的妈妈。她的
丈夫是火车司机,个子很高大,脾气很暴躁。日本遗民留下来,既没有自愿走,也
没有被赶走,令我心生疑窦。我用课本上的文言文问爸爸“何以故”。爸爸说,那
是政治问题,他是医生,只会诊察人体的病情,不会诊断国际政治风云。他肯定没
想到,我敢保证,作为一个偶像,他在顷刻间塌落、粉碎了。不能对每一个问题都
发表真知卓见的人,同平头百姓有何区别?从那时开始,我时时处处事事都与爸爸
对抗。原理是少年偏执式的:打碎的镜子比不上普通的毛玻璃。
爸爸每天晨起要收听英语广播,悄悄地。我故意吹黑管,在距他不远的地方,
利用时局,声调尽可能高。其实,我天生肺活量渺小,演奏管乐器相当吃力。音乐
老师偏爱长相文静的男生,任我在新购置的乐器群中挑选一至三件带回家中练习。
我选了圆号、小号和黑管。不用说,两件亮铮铮的铜管乐器,我连吹出响声的气力
都没有。在此之前,爸爸建议我学拉小提琴。理所当然,我肯定不选弦乐器。
不久,我吹黑管吹成了肺炎。一咳嗽我就捂死嘴巴,不让当医生的爸爸听到,
以免被他用听诊器听来听去。况且,我也不想充当他医学进步的试验品。连一句“
何以故”都回答不上来的爸爸,肯定在医术上也不似我以前信奉的那么高明,说不
定还一知半解,类似於江湖郎中。晚上他拉小提琴,总是拉《江河水》。以前他一
拉琴我就暗自流泪。现在他一开弓,我就窃笑着躲开。当然,是在窃笑的样子被他
牢牢看在眼中之后。毕竟年少气盛,肺炎硬是被我捂嘴巴捂好了。不过,倘若相信
因果,钙化斑块作为因,留在肺的叶片上,后来考大学我就会在体检上受到惩罚,
被刷下来,作为果。爸爸慈善而悲伤地凝视着我,我的窃笑和我窃笑中的侧影背影
。有时我听到他独自叹息,为我内心的阴影和我们之间日渐加深的沟渠。他和我都
未曾料到,对完美的追求,造成了人最初的失望和最终的隔离。
爸爸白天或午夜依旧去医院,在手术室为病人作外科手术,早晨依旧悄悄地听
英文电台,黄昏依旧拉小提琴,琴曲换成《思乡曲》。三角城春去秋来,他的神色
和言语也日渐萧疏,日渐寡淡起来。我成了一个强者,咬紧牙,不使怜悯吞噬灵魂
。爸爸成了弱者,龟缩者,尽量回避与我面对面的机会。趁此时机,我大肆偷看他
的秘密藏书,用他大学时代保留下来的精美信笺和墨水胡写乱写。最重要的是,他
不再管教我,我可以随时到左邻去找小明或小红。对欧洲人的席卷而去,日本人的
安然遗留,我得独立为“何以故”找到政局之外的民间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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