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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谈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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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chy 发表于 2002-6-8 20:38: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b>谈跳舞</b>

    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从前大概有过,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是把雍容揖让的两只
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时的舞女也带着古圣贤风度,虽然单调一
点,而且根据唐诗,“舞低杨柳楼心月”,似乎是较泼刺的姿态,把月亮都扫下来了,可是
实在年代久远,“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样的步骤,无法考查了,凭空也揣拟不出
来。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统地歌舞并称,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就连在从前有舞
的时候,大家也不过看看表演而已,并不参加。所以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
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
所以春宫画特别多。)浩浩荡荡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
起来是有可怕的。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

    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有人认为不正当,也有人为它辩护,说是艺
术,如果在里面发现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实就普通的社交舞来说,实在是离不
开性的成份的,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

    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交。话说多了
怕露出破绽,一直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这“哈哈哈”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为了
要避免交换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例如“手谈”。跳舞是“脚谈”,本来比
麻将、扑克只有好,因为比较基本,是最无妨的两性接触。但是里面艺术的成份,如果有的
话,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没有恶劣笨拙的姿态,不踩对方的脚尖,如此而已。什么
都讲究一个“写意相”,所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

    外国的老式跳舞,也还不是这样的,有深艳的情感,契诃夫小说里有这么一段,是我所
看见的写跳舞最好的文章。

    <font color=gray>……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他动得很慢,仿佛是着了
衣服的死尸,缩着眉和胸,很疲倦的踏着脚。——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
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拨的燃起火来,她的动作是热情的,他渐渐的
不行了,举起手向着她,死板得同国王一样。

    看的人齐声喝采:“好呀!好呀!”

    但是,渐渐的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他慢慢的活泼起来,为她的美丽所克服,跳
得异常轻快,而她呢,只是移动她的肩部,狡猾地看着他,仿佛现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
的奴仆。
</font>
    现在的探戈,情调和这略有点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来自西班牙。西班牙是个穷地
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
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头发上插
的玳瑁嵌宝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鲜红的阔腰带,毒药,匕首,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
雄——没有罗曼斯,只有罗曼斯的规矩。这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当初的发财,因
为太突兀,本就有噩梦的阴惨离奇,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绝望。他们的
跳舞带一点凄凉的酒意,可是心里发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许多讲
究。永远是循规蹈矩的拉长了的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有礼貌的淫荡。

    这种嗦,现代人是并不喜欢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场里不过偶然请两个专家来表演
一下,以资点缀。美国有一阵子举国若狂跳着Jitterbugs(翻译出来这种舞可以叫
做“惊蛰”。)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走几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声“哦
咦!”叫着,叫着,兴奋起来,拼命踢跳,跳到疲筋力尽为止。倦怠的交际花,商人,主
妇,都在这里得到解放,返老还童了,可是头脑简单不一定是稚气。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
的,倒近于伊莎多娜·邓肯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种癫狂的舞,也与这个不同。舞者剧烈地抖动着,屈着膝盖,身子矮了一截,
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地,坐立不安。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高而
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喉咙颤抖不定。这种舞的好,因为它仿佛是只
能如此的,与他们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相谐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开始有动物,是在泥
沼里。那时候到处是泥沼,终年湿热,树木不生,只有一丛丛壮大的厚叶子水草。太阳炎炎
晒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东西蠢动起来了,那么剧烈的活动,可是没有形式,类如气
体的蒸发。看似龌龊,其实只是混沌。龌龊永远是由于闭塞,由于局部的死:那样元气旺盛
的东西是不龌龊的。这种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们对野蛮没有恐怖,也没有尊敬。他们自以为他们疲倦了
的时候可以躲到孩子里去,躲到原始人里去,疏散疏散,其实不能够——他们只能在愚蠢中
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里,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搬到我们宿舍里来歇夏。饭堂里
充满了白制服的汗酸气与帆布鞋的湿臭,饭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园,水门汀道,围着铁栏
干,常常铁栏干外只有雾或是雾一样的雨,只看见海那边的一抹青山。我小时候吃饭用的一
个金边小碟子,上面就描着这样的眉弯似的青山,还有绿水和船和人,可是渐渐都磨了去
了,只剩下山的青。这碟子和一双红骨筷,我记得很清楚,看到眼前这些孩子的苦恼,虽然
一样地讨厌她们,有时候也觉得漠漠的悲哀。她们虽然也成天吵嚷着,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
不同,只要一声叱喝,就统统不见了,仿佛一下子给抹掉了,可是又抹不干净,清空的饭堂
里,黑白方砖上留着横七竖八的鞋印子和湿阴阴的鞋臭。她们有一只留声机,一天到晚开唱
同样的一张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

<font color=gray>    我母亲说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赛人
    到树林里去。</font>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不准,一百个不准。大敞着饭堂门,开着留声机,外面陡地
下起雨来,拍拍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一打一个乌痕。俄国女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我
母亲说的,我再也不能……”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大家笑着喊:“纳塔
丽亚,把耳朵动给我们看!”纳塔丽亚的耳朵会动。她和她姊姊玛丽亚都是孤儿,给个美国
太太拣去,养到五六岁,大人回国去,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
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样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许做声,从腥气的玻璃杯
里喝水,面包上敷一层极薄的淡红果酱,背诵经文,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纟卒縩下跪做祷告。
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绿眼睛狭窄地一笑,显得很惫赖。像普通的烂污的俄国人,她脾
气好而邋遢,常常挨打,她姊姊玛丽亚比较懂事,对上头人知道恭顺,可是大蓝眼睛里也会
露出钝钝的恨毒。玛丽亚生着美丽的小凸脸,才来的时候,听说有一头的金黄鬈发,垂到脚
跟,修道院的尼僧因为梳洗起来太麻烦,给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们宿舍里来过贼,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女孩们兴奋地楼上楼下跑,整个的暑假
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她们拥到我房门口问:“爱玲小姐,你丢了什么吗?”充满了希望,
仿佛应当看见空房间。我很不安地说没丢什么。

    还有个暹罗女孩子玛德莲,家在盘谷,会跳他们家乡祭神的舞,纤柔的棕色手腕,折断
了似地别到背后去。庙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样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尖尖的棕黄脸刷上白粉,
脸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独立的生命,翻过来,拗过去,活得不可能,各自
归荣耀给它的神。然而家乡的金红煊赫的神离这里很远了。玛德莲只得尽力照管自己,成为
狡黠的小奴才。

    除开这些孩子,我们自己的女同学,马来亚来的华侨,大都经过修道院教育。淡黑脸,
略有点龅牙的金桃是娇生惯养的,在修道院只读过半年书,吃不了苦。金桃学给大家看马来
人怎样跳舞的:男女排成两行,摇摆着小步小步走,或是仅只摇摆;女的捏着大手帕子悠悠
挥洒,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的意思;歌声因为单调,更觉得太平美丽。那
边的女人穿洋装或是短袄长裤,逢到喜庆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金桃和其他
富户的姑娘每晚在戏园子里遇见,看见小姊姊穿着洋装,嘴里并不做声,急忙在开演前赶回
家去换了洋装再来。她生活里的马来亚是在蒸闷的野蛮的底子上盖一层小家气的文明;像一
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盖住了头,差不住脚。从另一个市镇来的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叫做
月女,那却是非常秀丽的,洁白的圆圆的脸,双眼皮,身材微丰。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到香
港,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澡出来,痱子粉喷香,新换上白地小花的睡衣,胸前挂着小银十字
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礼。她说:“这里真好。在我们那边的修道院里读书的时候,洗澡是
大家一同洗的,一个水门汀的大池子,每人发给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那罩衫的式样……”
她掩着脸吃吃笑起来,仿佛是难以形容的。“你没看见过那样子……背后开条缝,宽大得像
蚊帐。人站在水里,把罩衫撸到膝盖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脸上时常
有一种羞耻伤恸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凤眼也起了红锈。她又说到那修道院,园子里生
着七八丈高的笔直的椰子树,马来小孩很快地盘呀盘,就爬到顶上采果子了,简直是猴子。
不知为什么,就说到这些事她脸上也带着羞耻伤恸不能相信的神气。

    她父亲是商人,好容易发达了,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进去住不了多时,他忽然
迷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把家业抛荒了。

    “我们在街上遇见她都远远地吐口唾沫。都说她一定是懂得巫魇的。”

    “也许……不必用巫魇也能够……”我建议。

    “不,一定是巫魇!她不止三十岁了,长得又没什么好。”

    “即使过了三十岁,长得又不好,也许也……”“不,一定是巫魇,不然他怎么那么昏
了头,回家来就打人——前两年我还小,给他抓住了辫子把头往墙上撞。”会妖法的马来
人,她只知道他们的坏。“马来人顶坏!骑脚踏车上学去,他们就喜欢追上来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进大学。打仗的时候她哥哥嘱托炎樱与我多
多照顾她,说:“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强奸的可能,整天整夜想着,
脸色惨白浮肿。可是有一个时期大家深居简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个人倚在阳台上看排
队的兵走过,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

    她的空虚是像一间关着的,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而且是阴天的小旅馆——华侨在
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所
以也没有跳舞。月女她倒是会跳交际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亲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之仕女之间,足尖舞被认为非常高级的艺术。曾经有好几个朋友这样告诉
我:“……还有那颜色!单为了他们服装布景的颜色你也得去看看!那么鲜明——你一定喜
欢的。”他们的色采我并不喜欢,因为太在意想中。阴森的盗窟,照射着蓝光,红头巾的海
盗,觳觫的难女穿着白袍,回教君王的妖妃,黑纱衫上钉着蛇鳞亮片。同样是廉价的东西,
这还不及我们的香烟画片来得亲切可念,因为不是我们的。后宫春色那一幕,初开幕的时
候,许多舞女扮出各种姿态,凝住不动,嵌在金碧辉煌的布景里,那一刹那的确有点像中古
时代僧侣手抄书的插画,珍贵的“泥金手稿”,细碎的金色背景,肉红的人,大红,粉蓝的
点缀。但是过不了一会,舞女开始跳舞,空气即刻一变,又沦为一连串的香烟画片了。我们
的香烟画片,我最喜欢它这一点;富丽中的寒酸。画面用上许多金色,凝妆的美人,大乔二
乔,立在洁净发光的方砖地上,旁边有朱漆大柱,锦绣帘幕,但总觉得是穷人想象中的富
贵,空气特别清新。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
人性呱呱啼叫起来。可是足尖舞里的反高潮我不能够原谅;就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见俄罗斯
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那紧硬臃肿的白肉,也替她们担忧,一个不小心,落脚太
重,会咚地一响。舞剧《科赛亚》,根据拜伦的长诗;用舞来说故事,也许这种故事是特别
适宜的,就在拜伦的诗里也充满了风起云涌的动作。但是这里的动作,因为要弄得它简单明
了,而又没有民间传说的感情作底子,结果很浅薄。被掠卖的美人,像笼中的鸟,绝望地乱
飞乱撞。一身表情,而且永远是适当的表情,所以无味而且不真实。真实往往是不适当的。
譬如《红楼梦》,高鹗续成的部分,与前面相较,有一种特殊的枯寒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贾
家败落下来了,应当奄奄无生气,而是他写得不够好的缘故。高鹗所拟定的收场,不能说他
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里面的情感仅仅是sentiments,不像真的。

    《科赛亚》里的英雄美人经过许多患难,女的被献给国王,王妃怕她夺宠,放她和她的
恋人一同逃走。然而他们的小船在大风浪里沉没了。最后一幕很短,只看到机关布景,活动
的海涛,天上的云迅速往后移,表示小舟的前进。船上挤满了人,抢救危亡之际也还手忙脚
乱摆了两个足尖舞的架式,终替全体下沉,那样草草的悲壮结局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的。机
关布景,除了在滑稽歌舞杂耍(Vaudeville)里面,恐怕永远是吃力不讨好。看
惯了电影里的风暴,沉船,战争,火灾,舞台上的直接表现总觉得欠真实。然而中国观众喜
欢的也许正是这一点。话剧《海葬》就把它学了去,这次没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间跳下
了两个,扑咚蹬在台板上,波涛汹涌,齐腰推动着,须臾,方才一蹲身不见了。船继续地往
前划,观众受了很大的震动起身回家。据说非得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把他们送走,不然他们
总以为戏还没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过一次。舞者阴蒂拉·黛薇并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欧哪一个小国里的,
可是在印度经过特别训练,以后周游列国,很出名。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台很小,背
景只是一块简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妇人合着手坐在那里,盘起一只腿,脚搁在膝盖上,静
静垂下清明的衣折,却真有天神的模样。许久,她没有动。印度的披纱,和希腊的古装相
近,这女人非但没有希腊石像的肉体美,而且头太大,眼睛太小,坚硬的小瘪嘴,已经见得
苍老,然而她的老是没有年岁的,这样坐着也许有几千年。望到她脸上有一种冷冷的恐怖之
感,使人想起萧伯纳的戏《长生》("Back to Methuselah"),戏里说将
来人类发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而且儿童时期可以省掉了,蛋里孵出来的就是成
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乐恋爱画图塑像,于四年之内把这些都玩够了,厌倦于一切物质
的美,自己会走开去,思索艰深的道理。这样可以继续活到千万年,仅仅是个生存着的思
想,身体被遗忘了,风吹日晒,无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条条的,腰间围一块布。未满四岁
的青年男女把他们看作怪物,称他们为“古人”。虽有“男性的古人”与“女性的古人”之
分,看上去并没多少不同。他们研究数理科学贯通到某一个程度,体质可以自由变化,随时
能够生出八条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瘫倒了成为半液体,顺着地势流下去。阴蒂拉·黛
薇的舞,动的部分就有那样的感觉。她掐着手指,并着两指,翘起一指,迅疾地变换着,据
说每一个手势在婆罗门教的传统里都有神秘的象征意义,但据我看来只是表示一种对于肢体
的超人的控制,仿佛她的确能够随心所欲长出八条手臂来。

    第二支舞,阴蒂拉·黛薇换了一条浅色的披纱,一路拍着手跳出来,踢开红黄相间的百
褶裙,臂上金钏铿锵,使人完全忘记了她的老丑。圆眼珠闪闪发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
意扬扬形容给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么模样,有多高,肩膀有多宽,眼睛是怎样的,鼻子,
嘴,胸前佩着护心镜,腰间带着剑,笑起来是这样的,生起气来这样的……描写不出,描写
不出——你们自己看罢!他就快来了,就快来了。她屡次跑去张看,攀到树上了望,在井里
取水洒在脸上,用簪子蘸了铜质混合物的青液和眼尾描得长长的。

    阴蒂拉·黛薇自己编的有一个节目叫做“母亲”,跳舞里加入写实主义的皮毛,很受欢
迎,可是我讨厌它。死掉了孩子的母亲惘惘地走到神龛前跪拜,回想着,做梦似地摇着空的
摇篮。终于愤怒起来,把神龛推倒了,砰地一声,又震惊于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饶了。题材
并不坏,用来描写多病多灾的印度,印度妇女的迷信与固执的感情,可以有一种深而狭的悲
惨。可是这里表现的只有母爱——应当加个括弧的“母爱”。母爱这个大题目,像一切大题
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
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
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
了;母爱尤其是。

    提起东宝歌舞团,大家必定想起广告上的短裤子舞女,歪戴着鸡心形的小帽子。可是她
们的西式跳舞实在很有限,永远是一排人联臂立正,向右看齐,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呛地
一声锣响,把头换一个方面,重新来过;进去换一套衣服,又重新来过。西式节目常常表
演,听说是因为中国观众特别爱看的缘故。我只喜欢她们跳自己的舞,有一场全体登台,穿
着明丽的和服,排起队来,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着脚,碎步行走,一律把头左右摇
晃,活络的颈子仿佛是装上去的,整个地像小玩具,“绢制的人儿”。把女人比作玩具,是
侮辱性的,可是她们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好玩的东西,一颗头可以这样摇那样摇——像小
孩玩弄自己的脚趾头,非常高兴而且诧异。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纸托子,挖空了
地位,把小壶小兵嵌进去,该是小壶的是小壶,该是小兵的是小兵。从个人主义者的立场来
看这种环境,我是不赞成的,但是事实上,把大多数人放进去都很合适,因为人到底很少例
外,许多被认为例外或是自命为例外的,其实都在例内。社会生活的风格化,与机械化不
同,来得自然,总有好处。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风景画里点缀的人物,那决不是中国画里飘飘
欲仙的渔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极家常的;过桥的妇女很可能是去接学堂里的小孩。画上的
颜色也是平实深长的,蓝塘绿柳树,淡墨的天,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可是正因为天下太平,
个个安分守已,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样的头,说一样的客气话,这里面有一种压
抑,一种轻轻的哀怨,成为日本艺术的特色。

    东宝歌舞团还有一支舞给我极深的印象,“狮与蝶”。舞台上的狮子由人扮,当然不会
太写实。中国的舞狮子与一般石狮子的塑像,都不像狮子而像叭儿狗,眼睛滚圆突出。我总
疑心中国人见到的狮子都是进贡的,匆匆一瞥,没看仔细,而且中国人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
创造怪兽,如同麒麟之类——其实人要创造,多造点房子瓷器衣料也罢了,造兽是不在行
的。日本舞里扮狮子的也好好地站着像个人,不过戴了面具,大白脸上涂了下垂的彩色条
纹,脸的四周生着朱红的鬃毛,脑后拖着蓬松的大红尾巴,激动的时候甩来甩去。“狮与
蝶”开始的时候,深山里一群蝴蝶在跳舞,两头狮子在正中端坐,锣鼓声一变,狮子甩动鬃
尾立起来了,的确有狮子的感觉,蝴蝶纷纷惊散;像是在梦幻的边缘上看到的异象,使人感
到华美的,玩具似的恐怖。

    这种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还是日本人顶懂得小孩子,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也
是小孩。他们最伟大的时候是对小孩说话的时候。中国人对小孩的态度很少得当的。外国人
老法一点的是客气而疏远,父母子女仿佛是事务上的结合,以冷淡的礼貌教会了小孩子说:
“我可以再吃一片吗?我可以带小熊睡觉吗?”新法的父母未结婚先就攻读儿童心理学,研
究得越多越发慌,大都偏于放纵,“亲爱的,请不要毁坏爸爸的书”,那样恳求着;吻他早
安,吻他晚安,上学吻他,下课吻他。儿歌里说,“小女孩子是什么做成的?糖与香料,与
一切好东西。”可是儿童世界并不完全是甜甜蜜蜜,光明玲珑,“小朋友,大家搀着手”那
种空气。美国有一个革命性的美术学校,鼓励儿童自由作画,特出的作品中有一张人像,画
着个烂牙齿戴眼镜的坏小孩,还有一张,画着红紫的落日的湖边,两个团头团脑的阴黑的
鬼,还有一张,全是重重叠叠的小手印子,那真是可怕的。

    日本电影《狸宫歌声》里面有个女仙,白木莲老树的精灵,穿着白的长衣,分披着头
发,苍白的,太端正的蛋形小脸,极高极细的单调的小嗓子,有大段说白,那声音尽管娇
细,听了叫人背脊上一阵阵发冷。然而确实是仙不是鬼,也不是女明星,与《白雪公主》卡
通片里的葡萄干广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神怪片《狸宫歌声》与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丽的
童话,狄斯耐的《白雪公主》与《木偶奇遇记》是大人在那里卑躬曲节讨小孩喜欢,在《狸
宫歌声》里我找不出这样的痕迹。

    有一阵子我常看日本电影,最满意的两张是《狸宫歌声》(原名《狸御殿》)与《舞城
秘史》(原名《阿波之踊》)。有个日本人藐视地笑起来说前者是给小孩子看的,后者是给
没受过教育的小姐们看的,可是我并不觉得惭愧。《舞城秘史》的好,与它的传奇性的爱仇
交织的故事绝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动人之点,父亲被迫将已经定了亲的女儿送给
有势力的人作妾,辞别祖先。父亲直挺挺跪着,含着眼泪,颤声诉说他的不得已,女儿跪在
后面,只是俯伏不动,在那寒冷的白格扇的小小的厅堂里,有一种绵绵不绝的家族之情。未
婚夫回来报仇,老仆人引她去和他见一面,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低着头,背过身去。仆人
为难地唤着“小姐……小姐……”她只是低徊着。仆人说:“……在那边等着呢。”催了又
催,她才委委曲曲前去。未婚夫在沙滩上等候,历尽千辛万苦冒险相会,两人竟没有面对面
说一句知心话;他自管自向那边走去,感慨地说:“真想不到还有今天这一面……”她默默
地在后面跟随,在海边银灰色的天气里。他突然旋过身来,她却又掉过身去往回走,垂着头
徐徐在前走,他便在后面远远跟着。最近中国话剧的爱情场面里可以看到类似的缠绵的步
子,一个走,一个跟,尽在不言中。或是烈士烈女,大义凛然地往前踏一步,胆小如鼠的坏
蛋便吓得往后退一步,目中无人地继续往前走,他便连连后退,很有跳舞的意味了。《舞城
秘史》以跳舞的节日为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阳下舒手探脚百般踢跳,唱
着:“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谁不跳舞的是呆子!”许是光线太强的缘故,画面很淡,迷茫地
看见花衣服格子布衣服里冒出来的狂欢的肢体脖项,女人油头上的梳子,老人颤动着花白的
髻,都是淡淡的,无所谓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丛里,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
衣服,细数罪状,说了许多“怎么也落在我手里”之类的话,用日文来说,分外地长。跳舞
的人们不肯做他的活动背景,他们不像好莱坞歌舞片里如林的玉腿那么服从指挥——潮水一
般地涌上来,淹没了英雄与他的恩仇。画面上只看见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阳下耀眼的灰白
的旋转。再拍到英雄,英雄还在那里和他的仇人说话,不知怎么一来仇人已经倒在地下,被
杀死了。拿这个来做传奇剧的收梢,真太没劲了,简直滑稽——都是因为这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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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dachy 发表于 2002-6-8 20:40:44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写这种“谈XX”的大范围散文特别喜欢“跑题”。
往往刚才还在讲这个下一句就突然拐到别处去了,而且一般跟主题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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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loko 发表于 2002-6-16 20:44:13 | 显示全部楼层
印度有一种癫狂的舞,也与这个不同。舞者剧烈地抖动着,屈着膝盖,身子矮了一截,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地,坐立不安。

很形象呀!印度舞要求动作幅度大,腰臀剧烈扭动,屈膝昂首,不可一世的感觉.我还是挺喜欢印度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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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dachy 发表于 2002-6-16 20:55:36 | 显示全部楼层
《金锁记》里有个类似的句子: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


这个也很形象,那种颤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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