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那些有根的作家,他们将自己童年记忆里的故乡鬼魅一般的化成一部部一篇篇的作品,将自己的情绪与心境在里面发泄得酣畅淋漓,比如马尔克斯和他的马孔多,贾平凹和他的商州,还有莫言和他的高密东北乡。
我只知道有莫言却从来不读他的作品,即使《红高粱》的电影红遍了中国,我也认为那是张艺谋导演的好,姜文和巩俐演的好,而不是莫言小说写的好。后来,朋友谈论莫言的
作品比较多,我也开始陆续读了他一些散文和小说,这才发现,我和他是山东老乡,他也是一个好酒之徒,而在他的作品中展现的许多东西正是我曾经寻根又寻不到的东西。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听我母亲讲她的革命故事还有一些山东老家的奇闻逸事,我脑子里总是有着母亲手提着驳壳枪在天黑的时候串回家天亮之前再串出村子的影子,还有一个被吊死在井口的女人,因为那女人犯了忌,她偷看了男人们打井,以至于打出的井是一口枯井。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我骑了一辆破自行车,千里迢迢奔老家去寻根,满怀希望地跑到了故乡,所看到的却不是我想象的地方。后来看了莫言的小说,就觉得亲切,他所描写的地方就是我想象中的故乡,一个“制造英雄和王八蛋的地方”。我始终是一个在流浪中的人,在童年的记忆中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而莫言无论迁居到哪里,只不过是大树的枝杈伸的太长,他的根总是深深地扎在高密东北乡,那是他抹不去的童年生活的记忆。我就这么开始喜欢了莫言,也就读了他很多的作品。作品读的越多,越觉得无法理解这个人,越觉得有两个莫言的存在,一个是散文的莫言,一个是小说的莫言。
有着故乡经历的作家,总是喜欢在散文中谈论自己故乡的人和事,莫言也是这样。散文的莫言,我比较喜欢,他很沉稳,用平实的语言将家乡的人事娓娓道来,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故事说得也很精彩,更像是小说。也许,写一些“鸡零狗碎的小文章”让莫言有所顾忌,因为“作者写时常常忘了掩饰,所以就更容易暴露作者的真面孔。如果是貌比潘安,暴露了正是一件幸事;如果是貌如莫言,暴露了岂不是麻烦?”这也许就是他写散文不像写小说那样飘忽的原因。
小说的莫言,古怪,让人恐惧。古怪,是他在小说里喜欢飘,张开想像的翅膀就飞,管他飞到了哪里,任其飞翔,这一点倒像是写散文。让人恐惧的是他的仇恨,咬牙切齿的仇恨!他总让我想起余华,但却走着相反的路。余华有愤怒,却将怒火化成了冰水,在他的作品中流成死寂一般的冰川,你只感觉到冷,感觉他的文字冷,感觉自己的内心也随着他的作品变得冷,最终感受到的是人生存的荒谬。莫言也往“死”里去写,和余华有类似的选材倾向,但他却把仇恨倾倒进去,在作品里流成熔浆的河,却不凝固,还要不断吞噬房屋和树木,流动中还要燃起熊熊的火焰,他咬牙切齿地写,让你跟着咬牙切齿地读,读着让你胸中的郁闷化成满腔怒火。
在他的《红高粱家族》里,他的仇恨就像机关枪,一种横扫的愤怒,因为有着日本鬼子侵略的背景,他的许多仇恨被掩埋在黑暗的井里。在以后的作品中,他的仇恨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他让一个傻孩子犯了一个不是人为能够改变的错,然后,让这个孩子的亲人拼了命地打他,一直将其打死(《枯河》)。一个孩子的祖母在将这个孩子接生下来以后便要将其溺死在便盆之中,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两颗小门牙(复仇者转世),于是,这个孩子开始愤怒,开始咒骂,让他的母亲用有着二百多斤力量的拳头打掉了祖母的门牙,在祖母九十九岁又长出新的门牙的时候,让他的母亲用钳子将祖母的门牙拔掉(《祖母的门牙》)。
莫言的散文,展现的是生活中的莫言,看起来老实而又聪敏,对自己小说中的一些描写也会感到“心脏一阵阵不舒服”。莫言的小说,就是一个心灵的莫言,一个没有一点宽容的、毫无顾忌的充满仇恨心灵的莫言。我不知道他在仇恨什么,只是感觉他在不断想着去摆脱这仇恨的桎梏,而却总也摆脱不掉,却将这仇恨积攒的越来越深厚,发泄在许多细节描写之中。我对他的仇恨充满了恐惧,不知道他的这种仇恨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