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九年,即公元1960年。这一年9 月4 日,台湾国民党当局以“知匪不报”、“为匪宣
传”等莫须有罪名将《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雷震先生逮捕入狱,成为台湾战后历史上最隐讳不
堪的一页。42年后,迫于社会各界压力及雷震家人的多次陈情和呼吁,自1949年以来台湾最大的一
件“政治冤案”终获平反。9 月4 日——雷震被捕纪念日这一天,台湾“国史馆”正式出版《雷震
案史料汇编》两册,将当年所谓“雷震等人涉嫌叛乱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台湾媒体因此呼吁让
“民众更加了解台湾过去的历史”,进而让历史见光、见日。但事实上,谁都不可能忘记在国民党
专制暴政下的那个“白色恐怖”时代。
一,42年前震惊台湾的“雷震案”
先说两句“新闻” 闲话。
2002年5 月23日,台湾《中国时报》记者陈盈珊一篇关于《“雷震故居难保”,改以公共艺术
留事迹》的报道引起众多读者的关注。其“新闻眼”是,台北市文化局长龙应台女士应雷震之女雷
美琳的要求,偕中研院社科所研究员钱永祥、某报总编辑南方朔等人会勘位于台北市松江路124 巷
内的“雷震故居”. 这是一所日式木构平房,为雷震生前与第二位妻子向筠的居住处。由于年久失
修,这幢日式房舍已相当残破,目前尚居其中的雷震之子雷天赐已明确表示“无力修缮”. 经专家
们讨论,这所故居恐难保其貌,拟改以“公共艺术方式”呈现其深远的人文历史意义。究竟以什么
样的“公共艺术方式”文中未说。但那天,在蒙蒙细雨之中,龙应台手执一本1956年适逢蒋介石七
十诞辰出版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上有雷震先生所写一篇题为《寿总统蒋公》的社论,龙应台动
情地说:“这篇社论正是雷震十年牢狱之灾的关键点。”
在大陆,知道雷震这个人的,恐怕为数不多。即便在台湾,对五十岁以下的人来说,提起雷震
这个名字,也可能恍若隔世。但发生在1960年9 月4 日的“雷震案”,对漫长的台湾民主宪政之旅
有着既深且远的影响,实为台湾战后民主运动史上一个标杆事件。可以说,若没有雷震,以及他所
主持的《自由中国》在台湾战后“白色恐怖”时代着力灌溉的自由民主理念,就不会有日后台湾实
现政治转型的可视前景。所以,被捕前的雷震和被捕后的雷震,在台湾媒体的视野里,从一开始就
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既是《自由中国》半月刊在一个时代的夭折,又是一场“媒体反对运动”的真
正开始。台湾世新大学传播研究所管中祥博士在《媒体反对运动》一文中指出:“有关大众媒体在
推动民主及言论自由中所扮演的角色,一直是战后台湾政治反对者与社会运动团体的关切重点”,
而雷震恰恰是这场运动中首当其冲的人物。雷震被捕是在1960年9 月4 日,与之同时被捕的还有
《自由中国》的主编傅正、经理马之骕和会计刘子英。这一天上午9 点20分,台湾警备总司令部上
校军事检察官桑振业、保安大队中校副大队长施建良、上尉副中队长郭振斌率大批军警,将雷震之
宅暨《自由中国》杂志编务场所突然围住,强行将雷震等人带走,并对其寓所进行了大搜索。随即,
警备总司令部发言人王超凡在记者招待会上对外声称:“《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雷震等涉嫌叛
乱,已由本部根据惩治叛乱条例第10条的规定于9 月4 日依法拘捕,现正在侦讯中”(1960年9 月
5日台湾《征信新闻报》)。是晚,国民党中常委陶希圣、中央党部第四组主任曹圣芳、行政院新闻
局长沈锜等人宴请台湾各媒体负责人,通报了雷震当天被捕的原委及经过,并散发了一份《〈自由
中国〉半月刊违法言论摘要》白皮书。在这份《白皮书》中,当局给雷震等人罗织的罪名有六大项,
“(1 )倡导反攻无望;(2 )主张美国干涉内政;(3 )煽动军人愤恨政府;(4 )为GC党作
统战宣传;(5 )挑拨本省人与大陆来台同胞间感情;(6 )鼓动人民反抗政府流血革命(1960年
9月5日台湾《联合报》)。两天后,王超凡再次召开新闻发布会,称《自由中国》半月刊会计刘子
英已供认不讳是”匪谍“,并有其”坦白书“为证。第二天,也就是9 月7 日,台湾《联合报》以
《王超凡宣称刘子英为”匪谍“》为题,对此事作了报道:”……刘子英为‘匪谍’,警总已获有
具体证据,彼系于39年(1950年)奉匪方使命来台,其入境时之保人为雷震。刘在雷震任国民党参
政会副秘书长时担任秘书之职,雷氏甚多私人函件均由其处理……治安人员曾在其寓所搜获‘匪’
文件及雷震寄存之文件甚多……“9 月14日,蒋介石在接见美国西海岸报界记者时第一次对”雷案
“公开发话:”……相信已有‘匪谍’在该刊(指《自由中国》半月刊)的幕后作活动,逮捕雷震
当然有法律的依据……这件事与雷震组织反对党无关。任何人可以自由地在台湾从事政治活动,但
是绝对不许参与颠覆活动“. (1960年9 月15日台湾《中央日报》)9 月24日,台湾警备总司令部
军事检察官殷敬文就”雷震案“正式向军事法庭提出公诉,起诉书认定雷的主要罪状有二条:一,
明知为”匪谍“(刘子英)而不告密检举;二,连续以文字有利于叛徒之宣传,散布悲观无望论调,
以图鼓动暴动,以达颠覆政府之目的……(1960年9 月24日台湾《联合报》)10月3 日雷案开庭,”
只开了八个半钟头的庭,就宣告终结了“(胡适语);10月8 日,军事法庭以”知匪不报“、”涉
嫌叛乱“等罪名判处雷震有期徒刑10年,褫夺公权7 年;马之骕、傅正、刘子英等人分别被判处有
期徒刑5 年、3 年、12年。11月23日复判,维持其原判。服刑地点在台湾军人监狱(今新店监狱)。
这一年雷震先生63岁,他最小的儿子雷天洪才11岁。42年后,当雷天洪先生回忆起这惊心动魄的一
幕时,依然心有余悸。他在《雷震案史料汇编》新书发表会上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当时我只有11
岁,读国小五年级。在童年时我就失去了慈父的教诲,加上身背谍匪之子的冤屈,一路走来,无不
尝尽了所有辛酸和苦楚……在成长过程中,只要听到蒋介石的名字,没有恨,只有怕……“(2002
年9 月5 日台湾《世界日报》)
雷震被捕,即掀起轩然大波。案发当日,国民党内部就有人提出议异。监察委员陶百川与立法
委员成舍我、胡秋原等人质疑“警备总司令部”——雷震纵使涉嫌违反了普通刑法,但并未触犯所
谓“惩治叛乱条例”,有何理由认为是“叛乱”而要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为此,监察院派出一个
由陶百川等五人组成的调查小组,对案情作进一步调查。当时在美的民社党主席张君劢闻讯后急电
蒋介石,抗议雷震被捕,并将第二封措辞严厉的电文转至台北《公论报》,惜乎《公论报》迫于形
势,未敢全文刊登,只发表了部分内容;雷震的好友胡适先生彼时正在美国出席中美学术合作会议,
当天收到副总统兼行政院长陈诚发来有关“雷震案”的电报,即回电表示:“今晨此间新闻广播雷
震等被捕之消息,且明说雷是主持反对党运动的人,鄙意政府此举甚不明智”. 胡适认为,此举对
政府有三点不良影响,“一则国内外舆论必认为雷震等被捕,表示政府畏惧并挫折反对党运动;二
则此次雷震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杂志当然停刊,政府必将蒙摧残言论自由之恶名;三则在西方人
士心目中,批评政府与谋成立反对党皆与叛乱罪名绝对无关,一旦加以叛乱罪名,恐将腾笑世界。”
(北京大学出版社《胡适书信集》第三册中可查见全文。 2001 年2 月28日,台湾《联合报》记者
钟年晃在一则报道中透露:台湾“国史馆”中至今存有民国四十九年九月四日胡适致陈诚的电文原
件。作者注)1929年即发起“人权运动”的胡适,当然将“言论自由”视为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权利,
他之所以强调国民党当局以“叛乱之罪”加害于雷震等人“甚不明智”,完全是出自于他对民主政
治的一种认知。在1960年11月18日的日记中,胡适附上了四则英文简报,分别是美国《纽约时报》、
《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华盛顿邮报》三大报纸就“雷震案”对蒋介石政府的批评文字。还有一
份是哈佛大学学生出的日报,认为台湾当局指控雷震,“使海内外国民党知识分子迷惑不已。在任
何时候,雷震案都将是一件丢脸的事”. (《胡适日记全编·第8 册》727 页)这些简报是美国中
国问题专家费正清寄给胡适的。在当晚陈诚的晚宴席上,胡适当众将简报交给总统府秘书长张群,
其意不言自明。胡适在写这天日记时已从美返台多日,并在当天上午会晤过蒋介石。虽然他本人不
愿多谈“雷震案”,但内心却有着一种“大失望”. 民间的反弹也很强烈。虽然人们并不知道“雷
震案”背后有着隐微复杂的政治因素,但还是自发地组织起了“1960年雷震案后援会”. 而《自由
中国》半月刊的两支主笔殷海光、夏道平与好友宋文明在报上看到所谓“白皮书”之后,深感此案
纯系政治上的一种构陷,为减轻雷震的“罪名”,三人联名发表了一份轰动一时的《〈自由中国〉
言论撰稿人共同声明》。这篇1200字的声明指出:一,他们在《自由中国》上的言论文章,系书生
论政;二,愿为此承担所有文章的言论责任;三,抨击国民党当局以不实之词嫁祸于《自由中国》
发行人雷震先生……然而,这些来自于道义上的声援并未能改变雷震先生的命运。相反,学者殷海
光也将因此而面临“被迫离开台湾大学”的困境,让人嘘唏不已。
二,蒋介石逮捕雷震是“事有毕至”
监察院司法委员会责成陶百川、金越光、黄宝实、陈庆华、刘永济等五位监委组成的“雷案调
查小组”对案情的调查,遭到了百般阻挠。军事法庭只允许调查马之骕、傅正、刘子英三人的案情,
而“主犯”雷震则不在其列,这意味着“调查”将空有其名。事实正是这样,尽管调查结果表明:
警总等机关在处理雷案时有“诸多不合”和“失当之处”,建议将审判违法事项向行政院提出“纠
正案”. 但“纠正案”在递交之后,就一直没有了下文,陶百川等人欲从法律层面来挽救雷震的最
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了。陶百川后来慨然发出“深知政府制裁雷震决心如铁,自非监察院所能挽回”
之叹,心情可想而知。与陶百川一样,胡适1960年11月15日对胡颂平说的一番话,也道出了他本人
也是许多人心中的一种无奈。胡颂平回忆道:“对于雷案,先生希望军方再请几位真正懂法律的人
来审慎处理;如果他们真能请到真懂法律的人来处理,可能雷案不会成立了”. (《胡适之先生晚
年谈话录》第80页)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雷震其人。
雷案之所以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就在于雷震并非一个“普通人”,他原本就是国民党高层的
核心人物。雷震生于1897年6 月25日,浙江省长兴县人。1917年由张继、戴传贤等人介绍在日本加
入国民党。1923年考取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政治科,主修行政法与宪法。1927年学成归国。雷震先
后在国民党及政府中担任要职:南京市党代表大会主席团主席;教育部总务司司长;抗战爆发时,
任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战后任全国政治协商会秘书长、国大代表、国民大会副秘书长、行政院政
务委员;1950年在台湾被蒋介石聘为国策顾问。从以上政治履历中不难看出,雷震一直为蒋介石所
信赖和重用。然而,及至1954年12月被开除党籍并撤销其所有职务,进而1960年9 月锒铛入狱,在
这风雨如晦的10年中,雷震个人命运的跌宕多舛,让人始料不及。创办《自由中国》,原先也是得
到蒋介石的默许。胡适、雷震、王世杰、杭立武等人当时是想在上海创办这份杂志。为了这件事,
雷震曾去浙江奉化找过当时“下野”的蒋介石。但到了1949年下半年,国内形势急转直下,国民党
军队在大陆节节败退,8 月开始溃逃,最后仓皇撤至台湾,雷震等人欲在上海办刊的愿望遂成泡影。
在上海没有办成的事,竟在台北实现了。透过蒋介石的这层关系,《自由中国》创刊得到教育部的
资助,台湾省政府还拨出一所公房供杂志社使用。马之骕先生后来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披露当时的
教育部长杭立武在办刊这件事情上,不仅在言辞上对雷有所鼓励,而且“允由教育部按每月补助三
百美金的经费”予以支持,“其不足者由雷震另行筹措”(《忆雷震当年在〈自由中国〉扮演的角
色》)。杭是蒋介石的教育部长。由此可见,最初的《自由中国》半月刊隐含这样一种政治背景,
就很难保证它与政府唱得不是同一个调子。这时雷震与蒋介石的关系,无论于公或于私,仍处于一
种“相视而笑(应改为悲字),莫逆于心”的亲密之中。一个出钱,一个办刊,可谓“同气连枝”,
倒也合情合理。所以,这也是日后雷案之所以引人特别关注的一个心理视点。
以雷震的特殊身份,雷案从一开始就显现出它的复杂性。从监察院“纠正案”石沉大海这一事
实来看,就能嗅出其中的几许深意。2002年9 月12日146 期《台湾新闻·总合周刊》上一篇有关文
章透露:当年副总统陈诚在雷案中的处境十分尴尬。由于他与胡适、雷震的私谊,事前并不知内情。
直至下令逮捕雷震那一刻,才由警总司令黄杰与参谋总长彭孟一起向他作了通报;当时总统府秘书
长张群亦为雷震的好友,开始时对雷案竟也是“不闻决策”,一度成了局外人。这些都充分说明蒋
介石为逮捕雷震,事先做了十分慎密的安排。2002年9 月,台湾有关方面披露的“雷案”大量机密
文件显示,当年“情治单位(情报和治安)办理此一案件的政治性质远超过法律性质”(《平反白
色恐怖案还有长路要走》一文,薛化元),这无疑是陶百川等人当年之所以未能挽救雷震成功的障
碍所在。文件还显示,蒋介石对此案给予了“足够关注”. 此次台湾“国史馆”出版的《雷震案史
料汇编》两册,在其“导论”部分以“最高当局关注下的审判与调查”为题,依据史料对此作了如
下描述:
事实上,早自雷震等人被逮捕之后,蒋介石总统就非常关注此案的发展,九月十六日开始垂询
本案发展,数度召集党政军高级幕僚开会,指示尽速办理(九月二十日),与会成员则包括张群
(总统府秘书长)、唐纵、谷凤翔、黄杰、汪道渊(军法覆判局局长)等人。
尤其在开庭审判之后,他再度训示办案有如作战,要求参谋多拟几个腹案(十月六日);甚至
在十月八日宣判的当天早上,还明确指示雷震的“刑期不得少于十年”、“覆判不能变更初审判决”
.所以,尽管监察院“雷案调查小组”后来在调查报告中列举与警备总部处理该案诸多“不合或失当
之处”,并提出纠正案,仍然无法改变初审的判决……在强人政治威权独断之下,司法和监察体系
乃聊备一格,遑论独立公正。
由于蒋在雷案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雷震的命运可想而知。李敖是当年接雷震出狱的人之一。
2001年11月17日,台北市文化局为纪念雷震先生,在“二·二八”纪念馆举办过一次《自由中国》
半月刊文物、图片特展。文化局长龙应台特意请来李敖作演讲。李敖说:“若要了解雷震其人及
‘雷案’,应当从他与国民党,也就是与蒋介石的关系发展着眼才对……雷震是当年随蒋介石来到
台湾的人。创办《自由中国》初期,还是蒋出的资,两人当初友情深厚。” 李敖这番话,与本文
开头龙应台认为1956年的那篇社论是最终“引火烧身”的关键点,都是从雷蒋二人的公私关系来回
看雷案的,在其语义上是一回事。不过,雷蒋二人最终在政治上分道扬镳,甚至“反目为仇”,若
单从1956年雷震所写的那篇社论来看,似乎还远远不够。在《自由中国》生命史的10年中,即便1956
年的那篇社论“触犯龙颜”,让蒋心中有诸多不悦,但仍未能构成雷震10年“牢狱之灾”的关键点。
龙应台手执的那本《自由中国》半月刊,实际上是一期“祝寿专号”(《自由中国》第15卷第9 期)。
1956年10月31日,蒋介石七十大寿。蒋故作姿态,透过政府管道表示:婉谢祝寿,要“以六事咨询
于国人,均盼海内外同胞,直率抒陈所见,俾政府洞察真情,集纳众议,虑心研讨,分别缓急,采
择实施……”. 胡适、徐复观、毛子水、夏道平、陈启天、陶百川、蒋云田、徐道邻、王世杰、雷
震等人借此机会纷纷撰文,虽对蒋有所褒扬,但其“进言”也尖锐如刀。雷震的那篇《寿总统蒋公》
社论的要点是:建议选拔继任人才;确立内阁制;实施军队国家化。当时胡适正在遥远的美国当寓
公,胡健中向其约稿,他有感而发,遂写了一篇题为《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的
短文。文章以故事而时论,曲径通幽,巧发奇中,取艾氏比蒋公,劝后者要做到“三无”,即“无
智、无能、无为”. 也就是说,希望蒋介石能做一个“无智而能‘御众智’,无能无为而能‘乘众
势’的元首”(胡适语)。徐复观的文章《我所了解的蒋总统的一面》,以心理学的观点入木三分
地剖析了蒋介石的性格……如此祝寿,搅动人心,酣畅淋离,“专号”连销九版,一时洛阳纸贵。
然而,借“祝寿”而“进言”,毕竟是“坐而论道”,尽管当时即遭到当局的反击,蒋还是没有对
雷下手,让《自由中国》半月刊又存活了4 年。这时雷震虽已被开除出党,但其“忠言直谏”的性
格并没有改变。他主持《自由中国》半月刊10年,与蒋介石乃至整个国民党当局的关系,微妙而复
杂。从一开始的合作,到不断产生磨擦,然后渐行渐远,进而又升级为不可调和的对抗,这不仅因
为雷震本人“择善固执”的性格,更因为其民主理念与执政当局专制理念南辕北辙、迥不相侔。所
以,1956年的那篇社论,只是这种在理念上发生严重冲突的一次必然结果,但此时双方并未真正走
到摊牌的时刻。
雷蒋矛盾的升级,应是在这篇社论之后。首先,由军方及国民党所控制的中央日报、中华日报
等对“祝寿专号”进行了围剿,军方刊物以“思想走私”为由,大肆攻击《自由中国》半月刊。
“中华日报当时的主持人曹圣芬甚至写文章表示《自由中国》这样的杂志应该加以捣毁,总政战部
也出了一本《向毒素思想总攻击》的小册,所谓‘毒素思想’是:主张言论自由、军队国家化、建
立自由教育、对总统个人的批判等”(《雷震与台湾民主运动》一文,李筱峰),其火药味之浓,
反而激起了雷震等人更强烈的抗争意志;其次,从1957年7 月至1958年3 月,《自由中国》连续八
个月推出有关“今日的问题”大讨论,全面反思台湾的政治、经济、军事、教育、司法、新闻自由
等问题。这场讨论由《自由中国》编委戴杜衡提出,以表达《自由中国》全体同仁对当时“国事”
的整体看法。在首篇专论之前,有过一篇代序,题为《是什么说什么》,文章出自殷海光之手笔:
我们所处的时代,正是需要说真话的时代,然而今日我们偏偏最不能说真话。今日中国人之不
能说真话,至少是中华民国开国以来所仅见的……我们立言,以什么为基准呢?我们立言的基准只
有这样一条:是什么,就说什么。事实是白的,我们就说它是白的。事实是黑的,我们就说它是黑
的。我们绝不把白的说成黑的。我们也决不愿把黑的故意说成白的……(《殷海光全集》第11卷,
499 页)
不难看出,雷震与《自由中国》半月刊对其“国事”的种种看法,尽管这时仍停留在中国传统
知识分子所擅长的“清议”上,但言词犀利,戳到了国民党的痛处,让蒋介石如坐针毡。可以说,
这15篇系列社论,将雷蒋二人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推向了“对抗”,尤以“反攻大陆无望”等言论最
具冲击力,开始动摇蒋介石统治台湾的信心,当局决意制裁雷震如箭在弦,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转眼到了1959年至1960间,国民党准备修改《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想以此否定“宪法”中第
47条总统只能“连任一次”的条款,欲意让蒋介石三连任。雷震闻讯后,在殷海光的建议下,召开
《自由中国》编委会全体会议,决定以护“宪”为名,公开反对蒋介石三连任。胡适没有参加这次
会议,却在1959年11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我盼望蒋先生能在这一两月里,作一个公开的表
示,明白宣布他不要作第三任总统……”(《胡适日记全编·第8 册》594 页)。胡适还透过总统
府秘书长张群,让他将自己的想法转告蒋介石。然而,蒋并没有理会胡、雷等人的反对意见,相反
软硬兼施。1959年2 月,台湾驻日大使沈觐鼎因故去职,在这一人选上,蒋一时竟萌生了想让雷震
重返官僚体制的念头,欲意指派出身日本京都大学的雷震出任驻日大使。他暗下让雷震的好友、时
任国安局副局长的陈大庆前去“探询雷震的口风,也许仅是蒋介石的试探,陈大庆并未获雷震的答
复”. (《雷震不向权势低头,蒋介石赶尽杀绝?》一文,张友骅)其间,还发生过授意杭立武出
面“收购”《自由中国》这样的事,遭到雷震的拒绝。据陈大庆日记透露:他长期奉命在雷蒋之间
担当“沟通使者”,这多少也是蒋迟迟未对雷动手的一个原因。直至1959年5 月,雷震与《自由中
国》针对蒋的三连任明确表示反对之后,陈大庆即受到当局的指示,不再与雷震接触。与此同时,
代号“田雨专案”(“雷”之拆字)项目正式启动(后改名七二专案),并由陈大庆转交台湾警总
司令黄杰直接处理。雷震这时已彻底看透国民党专制本质,再也“不甘于空言改革,而是要以政治
组织的方式直接挑战国民党的执政地位”. 也就是说,“要将原本的‘清议’变成权力重新分配的
具体行动”(《胡适在台湾的日子》一文,徐宗懋),终于将自己推到了与蒋介石对决的最后时刻。
这时的台湾岛,在经历了1947年“二·二八”事件之后,其本省政治精英在那场镇压中损失惨重。
就其本土人而言,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国民党专制下的“白色恐怖”时期,几乎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自由中国》半月刊出人意料地成了台湾自由知识分子发表批评国民党“一党独大”的重镇,而这
些人原本与国民党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在心理上对当局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雷震组建新党,
出任发言人,还将其纲领刊登在《自由中国》半月刊上,筹备工作包括本省人士李万居、郭雨新、
高玉树、杨金虎等人,这都是日本殖民时代著名的抗日人士,在台湾民众中享有极高的声望。“这
种政治组合可以由大陆人在政治上层据理以争,并由本省人在中下层做群众工作,其政治号召力与
扩张性必然十分可观,假以时日与国民党分庭搞抗礼应可预期”(同上,徐宗懋语)。蒋介石这时
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事后对胡适说:对雷已十分容忍,若他背后没有“匪谍”,决不会办他……胡
适当然不会同意蒋的这种说法,因为捉雷就是与组党有关。胡适旧话重提,对蒋说:10年前总统让
我组织一个政党,表示不反对,并可以支持我。这种雅量,我至今不能忘记。我今天盼望的是,总
统和国民党其他领袖能不能把那10年前对我的雅量分一点来对待今日要组织一个新党的人?(参见
《胡适日记全编·第8 册》)很显然,蒋对雷震已不可能有这份“雅量”了。10年前,他支持办刊,
本想可以加以利用反对GC党,可办到后来,《自由中国》成了自己在政治上的强大推手,而其中
最关键的人物竟是昔日的幕僚。若干年后,台湾中研院社科所钱永祥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一语
道出雷案的真相:“雷震对国民党的批评将近十年时间,国民党很不满,发动了很多次的舆论攻击,
但都没有动手抓人。这里有很多原因,包括美国人的因素,都有一定的关系。胡适之是《自由中国》
的支柱,国民党对胡适之总要留一点面子。可是到最后,雷震与台籍政治人物相结合,要组党,国
民党马上就动手了……”(《台湾自由主义的身份危机——钱永祥访谈》一文,张文中)在当时的
体制下,无论由谁来组党,都超出了当局所能容忍的限度,雷震被捕是“事有必至”.1960 年9 月
4日,蒋终于下令逮捕雷震,比原计划提前了将近一个月。至此,雷蒋二人走完了从“铮友”到“政
敌”的大起大伏的所有路程。雷震被整整关了10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关于这一点,雷震本人
早有思想准备。1957年8 月2 日,他在给原任中华民国驻丹麦大使馆秘书朱养民先生的一封信中这
样写道:
本刊自八月一日起,拟连续讨论“今日的问题”,先生看了八月一日这一期社论即可明白。这
就是反对党的纲领,因此反对党的文章务请先生拨冗写好寄下,千万千万。他们愈顽固,我们愈要
干,今日打开局面,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我已下决心与他们奋斗到底,早已准备坐牢了。
这是当年与雷震同时入狱的马之骕先生2000年在回忆朱养民的一篇文章中披露的。可见雷震当
时心里也很清楚,以他自己对蒋介石和国民党的深度了解,一场“牢狱之灾”终不可避免。1960年
6月3日上午,雷震与夏涛声来到胡适家,再次谈及国民党权威体制给台湾政治、经济所带来的种种
弊端,表示仍想组建一个“新党”. 胡适先生出于对那个体制的“大失望”,觉得“一定没有结果
的”,出言相劝,让雷震放弃这个想法。这次谈话或许不欢而散。三个月后,胡适的话不幸而言中。
于是又有了1960年11月18日胡适与蒋介石的一次谈话:表面上是胡适向蒋汇报赴美出席中美学术合
作会议情况,实际上谈了许多有关雷震和雷震案的话题。不过,一切为时已晚,蒋介石制裁雷震决
心如铁,胡适也爱莫能助,“……先生就这样失去了身体的自由……我不禁要藉《圣经》上的一句
话赠给雷震先生:‘为义而受难的人,有福了’. ”这话是殷海光先生在雷震被捕之后说的,大概
也是当时所有关心雷震先生和雷震案的人想说的一句话,因而历史就记住了雷震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