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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篇就觉得无比可爱。于是不辞劳苦打出来给大家看。
from那本完全上海人的《城市地图》(http://www.triphopmusic.net/kutd ... tid=7542&page=1 )。
<font style="font-size:14px">姚育明 · 白菜找朋友
小时候白菜很讨厌自己的名字,父母为什么想不到白云`白玉`白杨呢?怎么也比这种北方大白菜好听啊。可白菜的父亲像个老天真,不但叫女儿白菜,有时还兴高采烈地叫她黄菜。既然黄芽菜可以演变为小黄,当然小黄也可以化为黄菜罗。同学们给她起绰号根本不用动脑筋,除了叫黄芽菜,还发展出绿豆芽的叫法, 起因仅仅是一个男生对着她唱山歌:"黄芽菜啊绿豆芽,烧烧吃吃蛮好的。"
白菜啊黄菜啊绿豆芽啊,都是给人随便吃吃的小菜, 白菜听了深觉受辱,在日常月久的反驳中,白菜练就了一副伶牙利齿,"我是小白菜爸爸是老白菜,做酸辣菜也没人吃。""我是小菜你是电线木头,戳在马路边木知木觉。""黄芽菜又怎样啦?放得起,你这个胖头鱼放半天就臭了。""你的名字好!什么英英,鹦鹉学舌!你是一只鸟,关在笼子里要闷死掉的。"
女同学都说白菜笨,连开玩笑也不懂,大起来肯定找不到白马王子。在大家眼里,白马王子是个英俊少年,骑一匹白马,拿一朵玫瑰,日夜兼程地满世界走, 专找美丽可爱的少女。白菜只能等踏黄鱼车的来找她了,嘻嘻。
白菜家住徐镇路,每天穿戴整齐地走出弄堂去上班,虽然徐镇路的矮房子快要赶上棚户区了,但总归是徐家汇啊;从厂里回到徐镇路,她也走得满脸放光,毕竟她在企业上班啊!她的一个同班同学就分在徐镇路的一个夫妻老婆店里,偌大的个却弯腰曲背地做着小伙计,刚开始看见白菜脸上表情总是讪讪的,总是的的嗒嗒地拨算盘珠子,装出忙碌的样子,白菜也只好装出没看见的样子,有时还故意把头发弄乱把围巾系歪,试图以此减轻对同学的刺激。时间长了白菜觉出一些累来,恨不得烟纸店快点搬家,省得大家尴尬。白菜做梦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这儿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徐镇路成了虹桥路的源头,虽然烟纸店的地盘上依然有着商家,不过已是陌生人走进去要迷路的港汇广场了。
离徐镇路不远的广元路有两家旧货商店,卖非常实惠的衣物用品,白菜没事就去逛。旧货店的店员对旧货的来历了如指掌,比方说卖家的孩子长大了衣服穿不下啦,亲眷送的东西用不着啦,买了新的旧的没处搁啦,等等。白菜没询问过是不是死者的遗物,她和所有进店的人一样,从不怀疑店家的信誉。白菜曾在那里看到一叠崭新的白布料,上面印满了黄色的圆圈,有些圆圈破碎了,露出不规则的窟窿。这叠破绽百出的布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几乎是白送的价。白菜买下了一条被面的布,回到家摊在床上,不管黄圈烂不烂,一律将它们剪去,修出圆圆的洞,然后用红色绣花线锁出一条边,又在圆洞背面衬上各色碎布,邻居看了啧啧称赞,说真像出口转内销的产品。
白菜和徐镇路上所有的姑娘一样,对手工活有股天然的悟性。她经常积上一堆活,用方丝巾包着,卷在腋下到华山路路口去,那里有一家缝纫铺,摆着十几台蜜蜂牌缝纫机,墙上挂着一只老式挂钟。这些缝纫机对外出租,一小时五毛钱。白菜在账台上交了钱,店员发她一块牌子,写着她交钱的时间,白菜冲锋似地跑到缝纫机前,一脚勾出凳子,一脚落在踏板上,屁股还没坐稳,手已经穿上线了。周围的人和她一样,都埋头作业,没有交谈声,只有一片此起彼落的踏踏声。白菜从不观看别人,时间金贵啊!有一回她听见邻座的快速声连续不断,那流畅又坚决的音响压过了所有的人,好像不是活人而是机器人在操作一样,听得白菜几乎要窒息了,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竟是弄堂底那个矮墩墩的黑胖子,她好几回看到她和一个娇小的姑娘走在一起,脸上浮着稳操胜券的表情,没想到这种表情在这里也用上了,他的脚边浮着一大堆布料,他的动作显然是这里最快的一个。白菜心里想:没看出来,他倒像个女人。
胖乎乎的女店员长得好像和他套裁的一样,跑过来笑嘻嘻地说:"这么多啊,什么时候发喜糖啊?"
黑胖子不愧是一流水平,嘴里和女店员闲话,手里的动作一点也不停顿,他朝白菜看一眼,说:"女朋友还没生出来呢,你帮我介绍啊?"
女店员咦了一声:"你那个嗲妹妹不要你啦?"
黑胖子又扫了白菜一眼:"是我不要她了。她太作了,我带她去西郊公园玩,她不肯坐自行车后面,偏要坐在前面横档上,吃力得我手脚也抽筋了。我帮她做过多少衣服了,她领情吗?还记得我骆驼绒夹袄吗?喏,就是那件枣红的,的的刮刮的毛料面子,夹里是最好的芝麻绒,双排盘钮,量着她的腰身做出来的,腰是腰,胸是胸,她穿上了还是喊冷,要我抱住她……"
白菜感到奇怪:真没看出来,那个女的这么下作!
女店员嘻嘻笑:"假正经!你巴不得她天天喊冷呢。"
黑胖子好像受了鼓舞,说得更起劲了:"不好嘲笑老实人的,我是一本正经过日子的,谁有时间来搞这些花头?这个小阿妹眼熟得很,大概也是徐镇路的,她晓得的,我们徐镇路的人最讲实惠了。"
女店员嘿嘿一笑,白菜的耳朵有点发烫,她不知道怎样来接这个话题,黑胖子是谈过朋友的人了,她不习惯和这样复杂的人搭讪。女店员拍拍黑胖子的肩,"七想八想不行的。"又拉长调对坐在窗口的中年妇女叫道:"三号,时间到了。"
其实这个女店员心肠挺好的,那次白菜提前三分钟做完了活,女店员从地上抓了些边角料给她,白菜心领神会地抢出了一双鞋垫,却超出了两分钟,女店员宽容地说:"算了算了,下次我可不客气噢。"
她不但跑缝纫机出租店,还跑中百六店。中百六店有个专门修补棉毛衫的专柜,袖口`领圈可以换新,胳膊肘`膝盖处`裤裆处也能补,只要绞下破损处,再把崭新的棉毛布剪出相应的形状,电动专用缝纫机一开,很快连缝带拷边就补好了,非常的服帖,这样补过的棉毛衫裤可以再穿上一轮。白菜每次来,都要挑三拣四的指定替换的颜色,弄得修补师傅讲她穷疙瘩。
秋天的时候,乡下人用自行车驮着一筐筐青菜进徐镇路,那些矮脚菜非常结实,价钱也公道,两三分钱一斤。白菜家将青菜摊在屋顶上晒,晒得搭头粘脑了便用粒头盐搓,然后将它们腌在瓮中,再用几块花岗岩压住,那时候总能捡到这种干净的不规则的石头。不知为什么,白菜的手气特别好,腌出的咸菜呈金黄色,却透着青叶的香,掰出菜心吃,水灵灵的鲜,教授手艺的邻居还不如白菜这位弟子,腌的青菜黄中发黑叶片像烂了一样,邻居开玩笑说,到底是白菜,咸菜亲眷照顾你,你们是一家门。白菜哈哈大笑,把这种金黄色的咸菜带到厂里请客,小姊妹们边吃边叫她绰号,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亲近。
那时有钱的姑娘都穿花色尼龙袜。穷姑娘只能穿线袜。厂里有个小姊妹,手很巧,教了白菜一招,结果她花了四毛钱,买了四团彩线,按照小姊妹组织的图,结出一双乱真的仿尼龙袜,而且还是中统。白菜拎的线包也是小姊妹教会她的,朱行镇上的姑娘手比徐家汇的姑娘巧多了,却没有那么多虚荣心,白菜感到和她们交往非常快乐。
白菜去小姊妹家里玩,小姊妹的母亲说:"你这么喜欢乡下,又干脆嫁给我们朱行做媳妇吧。我帮你找个会过日子的。"
白菜心里有点不舒坦,不知为什么,一说起会过日子她就想起那个黑胖子,又粘又稠又闷的模样,她要么不找,要找就找轻快的人。朱行镇上的小伙子看上去都厚道,只是少了一份轻快,与她心中的想像远着去了。
白菜虽不想找朱行镇的男朋友,但还是觉得朱行镇亲切,它和徐镇路那么相像,中药店啊布店啊茶馆店啊,都貌不惊人,踮起脚伸直手可以够着屋檐,让人觉得生活就在掌心之中。小姊妹们都比白菜实际,先后找了会过日子的男朋友,但都不喜欢让他们来接,她们说:"明明是市级工厂嘛,让他们看了以为我们是在乡镇企业上班。"
她们见白菜一个人可怜兮兮的,起劲着给她介绍对象,白菜总是满怀希望地倾听着,可结果呢?当然没结果,白菜总嫌弃人家,个子太矮啊,脖子往前冲啊,讲话娘娘腔啊,心肠曲里拐弯啊,等等。久而久之,大家摸着了她的心事,原来她想找个面孔演员身材像运动员心像海员的对象,小姊妹们便笑话她,女癞蛤蟆想吃男天鹅肉啊?!
这一天隔壁的长脚阿婆满面红光地来到她家,笑呵呵地讲:"白菜啊,我帮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好吗?他爹是党支部书记,娘是会计,他自己在天马电影制片厂开车子,人登样得不得了,又老实,从来不和厂里那些女演员瞎七搭八的。"白菜神色慌慌的不说话,心里有些翻江倒海,好像有些动心,又好像有些不甘心。
隔日,白菜用烧热的火钳将刘海烫了烫,跟着长脚阿婆朝南走,白菜故意放慢脚步,她想掐准时间迟到五分钟,这是小姊妹传授的经验,早到要被人看不起的,太晚了人家也要怪的,五分钟正正好好,让人心里有点急,有点盼头,也显出女方的一点高贵。虽然算好了时间,可内心还是紧张,脸上擦的百雀羚使皮肤发闷,汗硬劲往外挤,变成了一粒粒的油珠。白菜攒着手帕,手心汗津津的,心里一个劲的嘀咕,怕自己比不上男司机看惯的漂亮女演员。到了厂门口,长脚阿婆敲开传达室的窗户,赔着笑脸道:"师傅,我想打听天马厂……"
话没说完这位师傅就开腔了:"什么天马厂、海燕厂?早就合并成一个厂了,现在叫上海电影制片厂,记记牢。"
长脚阿婆不好意思地:"噢哟,讲惯了,过去我一直来的,很熟的,我们想找一个人……"
看门师傅瞥一眼白菜,很不屑地说:"你怎么又带这个花痴来了?!老太,讲给你听,过去送给达式常的求爱信一箱一箱往里抬,他也没当回事,现在他的小孩也好几岁了,还会听她讲些痴头怪脑的话?!"
长脚阿婆拍着膝盖叫起来:"你这个师傅瞎三话四什么?我们有事找开车的阿原……"
看门师傅仔细朝白菜看一眼,嘎嘎笑起来:"喔哟搞错了,谁叫她长得像那个花痴,额角上也有一粒黑痣,穿的衣服也差不多,那个花痴三天两天候在这儿要看达式常……"
白菜平白无故被人糟蹋一顿,心里很窝火,走上一步说:"什么时候我带我们弄里的神经病给你看看,保证你以为在照镜子,他讲话也喷唾沫星子,眼睛像螃蟹分得这么开,耳朵小得快没了,讨了羊癫风的老婆,发起病来全身抽筋……"
看门师傅不笑了,面孔板下来,长脚阿婆忙拉着白菜退下,穿过汇南街来到上影厂后门,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叫,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对着她们挥手,长脚阿婆喜滋滋地说:"就是他,你看他急成这样了。"
白菜一看见他心就跳起来,面孔成不由自主地红了,她没想到一个司机可以长得这样登样。
阿原很大方,等长脚阿婆介绍过后,朝白菜笑笑,说:"我们到里面去兜兜好吗?里面挺安静的。"
长脚阿婆夸张地说:"阿原,我等牢你十八只蹄膀啊!白菜,慢慢谈,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白菜脸有些发烫。按照本地人的说法,如果谈成功,新人要酬谢介绍人十八只蹄膀,谈吹掉介绍人一根猪毛也碰不到的,其实介绍人哪真要吃一大堆猪腿,不就是要讨个事业成功的名声?
白菜跟着阿原走进了一片低矮的居住区,房子参差不齐,房子和房子之间的路泥泞不平,有人向外泼水,趟水的地方看上去很滑,墙角边沿都长出了绿苔。白菜勾着脚趾头走路,心里充满了好奇,真没想到徐汇区还有比徐镇路更差的地方,完全是下只角的样子。阿原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这儿原先是染化厂的厂房和仓库,后来迁走了,变成了职工宿舍,后来又变成了家属院子。"没办法,这里一向这样的。"阿原似乎有点歉意,他怎么可能想到十几年后这里变成了欢声雷动的八万人体育馆。
阿原熟门熟路地穿插着,终于带着白菜走进了里面。
"是这个里面啊?"白菜眼前一亮,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原来阿原说的里面意是一大片农田,几个分散的村子点缀其间,几声狗吠隐隐传来,完全是个都市里的村庄。
两人间隔一尺慢慢走着,阿原在一个池塘前停住了,指着长满水花生的池塘说:"这个池塘会闹鬼,一对新人结婚,新娘子喜酒吃到一半,走到外面透气,看到池塘上有个小孩在玩球,她觉得奇怪,想去抱他,走了上去,便从水花生上沉下去了。"
白菜不相信:"你怎么知道?新娘子死了没人会知道出事的过程?"
阿原理直气壮地:"新娘子托梦给新郎官了,一开始新郎官还以为她逃婚呢。过了几天,真的看到池塘上浮着一只白色的皮球。后来又有人看到一个小孩抱着球站在水花生上呢。"
白菜看着阳光下绿油油的水花生,它们茁壮肥嫩,很像诱人的蔬菜,读书时课本里说过,这是猪吃的饲料,不知人能不能吃?幸亏三年灾害时她还是个婴儿,没法想像缺吃少穿的滋味,听说那时的人连米糠都吃,地里根本看不到野菜,想这个池塘里的水花生也会被人捞尽,不知水面露出来后,能不能看到下面睡着一个抱球的小孩?
阿原碰碰她,热乎乎的嘴凑到她耳旁:"你也想走到水花生上啊?你们女的怎么都喜欢考验人?"
白菜吓了一跳,愣愣地反问:"考验什么?"
阿原表情有点僵,但很快活过来:"你的样子好像在梦游?"
白菜想说你才像痴人说梦呢,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说出口。见阿原蹲下身揪路边的车前草玩,也蹲下去摸车前草中间的那根长茎:"它们能编什么吗?"
阿原笑了:"你倒挺会过日子的。"说着揪下一根递给白菜,"来,我们来比赛,看谁先断?"
两根车前草互相勾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用了力,白菜的那根断了,阿原意味深长地说:"啊?你先断,你先断的。"
白菜翻来覆去地看手中的两截断草,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这根比他粗嘛。
风徐徐吹来,田野上的各种叶子味都飘荡起来,白菜闻闻手指,车前草留下的汁痕有股暗香,白菜兴奋起来:"公园里为什么不采草籽播种呢?又好看,又省钱。"
阿原好像没听懂,一脸的茫然神色。白菜没有察觉,反被一棵桑树吸引,激动得叫起来:"是桑树吗?瞧,这么多桑叶啊!不知道好养多少条蚕宝宝呢?"
阿原好像很惊讶:"你也养过蚕?那是男生的事呀,女生都不敢捉的。"
白菜很陶醉地:"这么可爱的蚕宝宝,为什么不敢呀……"说着发现了什么,走到边上的一棵槐树前,伸出手去……
阿原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她哇地一声叫起来,捂住手蹲下身来,眼里几乎冒出了泪花:"这么好看的野蚕还咬人啊?!"
阿原哭笑不得:"什么野蚕?这是毛毛虫养奶刺,身上都是毒刺。"说着用树棍将那条五颜六色的软体虫挑下来,又将它的肚肠挑破,将那白花花的肚浆涂在白菜手上。
白菜感到疼痛减轻了。这时她看到他的头顶心有两个漩涡,很好看地开出两朵黑色的花来,情不自禁地说:"你真像我的弟弟,他头上也有两个头心。"
阿原拽紧了她的手:"什么弟弟,你应该叫我哥哥,你叫叫看,你不叫我叫啦?妹妹--"
白菜心跳得听不清他的话了,她拼命缩回手:"别抓那么紧,那根刺要戳到你皮肤里了。"
阿原抬起头来,火辣辣地盯住她:"好像已经刺到我心里了,你来帮我拔吧?"
白菜好像被这句情话刺了一下,慌乱地站起身朝四周看,还好,远处干活的人并不注意这儿。
阿原有些扫兴,大眼睛灰蒙蒙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以为这个地方挺有情调的呢。要不,我们到中山南路去?我带你看火车去。"
他们很快地来到了铁路边,一列火车从西边开来,火车又脏又旧,一副风尘仆仆长途路跋涉的的疲劳样,白菜从没这么近的面对过火车。虽然每晚在家也能听见火车声音,但远着一段距离,那声音就模糊得像一曲温暖的催眠曲,可现在却响得惊心动魄,好像在激励什么。白菜转过头,看到阿原若有所思的样子,很像电影里的人物,心里意有了点异样的感觉:"你是不是骗长脚阿婆,你是演员吧?"
阿原脸红了一下:"你心里喜欢什么人呢?"
白菜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阿原的眼:"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清楚。"
阿原脸上的红一点点退去,眼神却亮起来:"你看过《秘密图纸》吗?新上映的,我在里面还做了个群众角色。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场?"
白菜心卟卟跳,谁都知道,请看电影就是表示进一步发展关系。她很想说常用的话"让我考虑考虑",再比如说"听听父母的意见",可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词不达意地说:"听说王心刚、田华演侦察员,那个女特务想施美人计,王心刚去不让她施,她快哭出来了,女特务真的这么傻吗……"
白菜住了口,她发现阿原有点心不在焉,她突然有所醒悟,便主动提议周末去衡山电影院看电影。分手时阿原坚持要送她,走到肇嘉浜路口,阿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解手,白菜等他走进那排冬青树后的男厕,立即冲进女厕,小解后又迅速冲出来,结果还是和阿原撞在一起,阿原扶住她说:"喔哟,你也上厕所了?"白菜满面红晕,怎么也不肯让他送了。白菜穿越到马路中心花园后的立钟背后,估计阿原也走远了,便偷偷探出头去,果然看到了阿原轻松的背景,白菜呆呆看着,越看他越像演员……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这座长满爬山藤的立钟和掩在冬青树后的公厕都使她想起那个轻松的背影,可恨的背影。它们几乎成了羞辱白菜的象征。
白菜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她正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去衡山电影院时,长脚阿婆走进门来,脸上带着吃不到十八只蹄膀的失落,白菜一看就有些心慌,长脚阿婆开口骂了一声小赤佬,她就知道大局已定,只是万万没有料到阿原意嫌她是只沙喉咙。长脚阿婆痛心疾首地说:"小赤佬在电影厂待着学坏了,过日子又不是做戏,喉咙好当饭吃啊?有本事早生二十年娶朱逢博去,天天叫她在家唱白毛女。"
白菜转过身去,掩饰着脸上的气恼,用无所谓的语调说道:"我还嫌弃他呢,从他的话里我就能听出,他谈过好几次朋友了。"
这天白菜有门口无精打采地伺候破脸盆里的薄荷草,中学同学走过来,说:"白菜,你好。"
白菜有点受宠若惊:"好好,早就想请你来家玩了,就是看你太忙。"
同学笑笑:"一样的,我看你也挺忙的。讲句话你不要动气噢,人家外国沙喉咙可以开刀的,我相信我们国家慢慢也会有的……"
白菜感到眼睛有些辣,没想到这个关系一般的同学这么想着她,更没想到她是来牵线搭桥的,她说男方住在淮海路,在一所中学的实验室工作,和她同岁,人很聪明的。她心里有些嘀咕,不知为什么同学有介绍中没有那句"他从来没谈过朋友"的保证,这种话在徐镇路是很流行的,听了这种话男女双方都会有安全感的。不过她还是答应见一面,淮海路这几个字也很吸引人啊。
同学征求约会地点,她竟脱口而出:"二号桥。"同学一愣,问为什么找这么个落寞的地方,她解释说:"你不是住梅陇吗?过来近一些啊,再说我对这条路也熟悉。"白菜平时上班,坐车路过二号桥,她总被河旁的芦苇丛吸引,她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从没在半路上下来过,她很想尝尝坐在芦苇旁的滋味。
白菜在二号桥下了车,远远地看到一堆人在桥头吵架,声音混杂而又清晰--
"小棺材!""烂棺材!""棺材板!""杀千刀!""吊死鬼!""烂肚肠!""氽江浮尸!""绝子绝孙!""生个小人没屁眼!""望你儿子讨个石头女做媳妇。""你老了躺在面板床没人端汤水。"
她一直以为乡下人笨嘴拙舌的呢,没料到他们发起火来是这样的绝情,如果她和他们发生争执,她一定败在他们嘴下。
白菜走过去,看到一个身材单薄的小伙子正在乱哄哄的吵架人中劲架,二号桥上空空荡荡。同学匆匆赶来,白菜见了忙迎上去,劝架的小伙见了也走出人群,同学气喘吁吁地笑:"碰巧了,家里的高压锅炸到天花板去了,戳出一只洞。等外品到底不过硬。"又急着介绍:"他姓毛,和毛主席一个姓,叫毛一新。她姓白,白毛女的白,叫白菜。白菜,不要客气,叫阿新请你吃大馄饨。"
同学风风火火地跑开后,毛一新就带着白菜往河岸旁走,河岸旁长满了芦苇,空气里全是绿的气味。有一块地方芦苇长得很稀,大概经常有人来,地上被人踩出了又光又硬的一声,毛一新掏出一块大格子的男式手帕,小心地摊到地上,请白菜坐下,然后自己弯下几根芦苇,垫在屁股底下。白菜奇怪地说:"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啊?"
毛一新抓住远处的芦苇弯过来,无意识地晃来晃去:"彼此彼此,过去你也在这里住过吗?"
白菜恍然大悟:"原来你在这里住过,怪不得那样劝架。"
毛一新双手把芦苇搓得乱抖:"他们心并不坏的,只怪这里坟墓太多了。再说,他们也只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吵吵嘴,到了上海就不敢了。"
白菜早就知道,这儿的人和铁路以北叫上海,而视这里为乡下。她想起了中山南路旁的那条铁路,她曾和那个叫阿原的司机站在那里看一列肮脏的火车疾驰而过,心里怀着暗暗的激动,可现在她又和另一个叫毛一新的人坐在芦苇丛里,想想也有些奇怪。
毛一新松了手,芦苇弹回去,毛一新又用脚去勾:"你回去的时候就知道了,车子一开到裕德路,空气的颜色就变灰了,明显得不得了,好像有人划了分界线。"
白菜点点头:"这条分界线我早就看到了,我就在朱行上班,每天都在老沪闵路上走。你小时候会住到乡下来的?"
毛一新的脚将芦苇拨得团团转:"小时候我生肺病,后来经人介绍由一个阿姨带我住到这里来,我很喜欢这儿,我床头柜的花瓶里一直插着芦苇。到清明这一天,阿姨还在门上吊一串咖啡色的蒲香,你认识蒲香吗?就像一根蜡烛插在棍子上,样子很奇怪的,阿姨说那东西辟邪,小时候我也不懂什么邪不邪的,只知道蒲香的味道很好闻的。"
白菜伸出手去,拽过那根芦苇,感叹道:"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像做梦一样。"
毛一新眼睛里满是笑意,看着白菜说:"过去有人给我介绍朋友,我也约在这些地方,人家都觉得我脑子有毛病,面都没见就黄了。我也有点傻,以为自己喜欢的地方别人也会喜欢。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会有相同的人的。"
白菜既高兴又担心,试探地问:"你现在的肺恢复健康了吗?"
毛一新戏谑地一笑:"想看X光片吗?下回带来给你检查。"
白菜有点窘,忙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得这个病的呢?"
毛一新:"冻出来的呀,同学约我早上四点钟排队买小黄鱼,结果他睡过头了,我买好了不敢走,只好代他重新排队,几个小时冻下来,话都不会说了,回家就发烧了。"
白菜忍不住笑了,她想一样的呢,那次排队买猪头肉,她和邻居小红吵了起来,因为轮到她们只剩一只猪头了,为了证明自己最应该得到,小红抹着眼泪对营业员说:"我虽然排在她后面,可她穿着棉鞋,我穿着跑鞋,我脚趾头都快冻掉了。"白菜不服气,她虽然穿着棉鞋,却是硬梆梆的塑料底,而小红的高帮跑鞋却是很厚的海绵底。两人缩着脖子争论,越挖掘自己鞋子的弱点越觉得冷,冷得声气都哆嗦了,营业员见她俩争成这样,干脆将猪头一劈二,两人拎着半只猪头往家走,一边走一边互相白眼。后来肉多起来了,用不着很早起来抢了,她和小红的关系也不知不觉地改善了。
毛一新编了串芦苇项链,随手扔了出去,芦苇项链挂在一根粗壮的芦苇上,颤颤悠悠的。毛一新欣赏地:"多好看,淮海路上也买不到的。"
白菜若有所失,毛一新似乎发现了她的神态:"你喜欢我给你编一根。可惜你小时候没在这里住过,过去这里的芦苇简直像旗杆。那时候我经常趁阿姨买东西时溜出去,河边飞着许多彩色的大蝴蝶,金边的,白边的,蓝边的,还有全黑的呢,我拿根树枝甩来甩去,好像放牧一样。河那边还有一片坟堆,长着许多蛇吞果,红得像假草莓一样,当地人说蛇最喜欢吃了,酸甜酸甜的。还有白毛针,像没写过字的新毛笔一样,又尖又紧,老了就像写过字的毛笔一样豁开了。白毛针很鲜的,放在嘴里越嚼越甜,不过,白毛针要当场吃的,带回家就干得像棉花絮了。"
白菜感到非常新鲜,住在这儿的农民骂难听的话,住在淮海路的人却把这儿说得这样吸引人。毛一新并不注意白菜的神态,只顾自己忘情地说着,不自不觉地手舞足蹈起来。
白菜受了感染,非常向往地说:"嗳,你看到过磷火没有?"
毛一新得意地说:"太多了,这里坟多嘛,天黑的时候它们都出来了,一朵一朵的,有点蓝,有点黄,有点白,我说不准那种颜色,它们在低空飘来飘去,像一只只眼睛,我真想走近看看它们,可是阿姨不准……"
白菜磨拳擦掌地说:"我在就好了,我会跟你一块出去,带个大瓶子,去抓那些磷火。"
毛一新"哈"地发出一声怪叫:"为什么?你不怕吗?"
白菜快乐地说:"那有什么害怕的,我曾经捡到一条菜场扔掉的鱼,那条鱼谁也不认识,怪里怪气的,我把它吊在房檐下,晚上它就发光呢,一天比一天亮,肯定含磷量高。如果捕来那些磷火,集中在一起,我可以把它吊在床前当灯用哪。"
毛一新跳起身来,拍手拍脚地叫道:"太妙啦,走,我带你找那些坟墩头去。"
白菜心突然慌起来,这种慌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甜蜜,她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人,他的那些孩子气的话别人都不会说的,他说了她又不觉得奇怪,好像自己心里头也有一个长不大的小人,这个小人早就想找一个同样的小人作玩伴了。
他们兜了一天圈,没有找到毛一新记忆中的蝴蝶和白毛针,也没看到什么磷火,那个地方已变成一大片住宅区了。
毛一新失魂落魄地站着,手里提着那串编到一半的芦苇项链,那样子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白菜看着他,心里竟升上一丝姐姐般的怜惜之情,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她伸出手去取他手上的芦苇项链,毛一新醒过神来,帮着缠到她的手腕。
白菜举起手欣赏,这串芦苇手链在阳光中泛着好看的绿色。毛一新痛心疾首地叹道:"你真不知道过去这里有多么好,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一定要让你看到。"
白菜安慰道:"没关系,听你讲讲就可以了,我还从来没和谁讲过这么长时间的闲话呢。"
毛一新疯颠颠地笑起来:"太好了,我们就一直把闲话讲下去,谁不想讲了就报告一声。"
没多久,白菜发下了喜糖,厂里的姊妹吵着要见新郎官,白菜半喜半嗔道:"你们一天到晚说我痴头怪脑,他比我还要妖形怪状,说话做事像在梦游,免了吧,省得你们见了笑话。"</fo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