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 发表于 2004-6-1 11:40:16

声色渐起

一、陌生       

      姥姥在世的时候,总是不停的劳作,一天也不肯休息。这也是我从小就害怕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自己不休息,同时也就看不惯不干活的人,哪怕是小孩子,玩是他们的天性,也一并的给予扼杀。
      她是利用整日不停的劳作来排遣生命的孤独。除此之外,她别无方式。我有过不短的一个时期,是同姥姥在一起度过的,也许正是那时候,我喜欢上了那死水一般的沉静,四周是高高的白杨,遮住了整个院落;高墙外也很少有行人的吵嚷声。我那时翻遍了陈旧的柜子,找遍了变黄了的纸页的旧书。世界静下来了,时间也停止了,姥姥似乎也很幸福,因为有我的存在。
      到现在,我还很欣慰,曾经有一个时期是陪在她身边,以慰藉她的孤独。
      中学我便寄宿学校了,忘记了我所有的梦一样的往昔。小小年纪便往昔如梦了,说起来总有些做作。可我的确忘怀了姥姥,连陪我一起度过童年的伙伴们。中学,那是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年代,无知但并不自耻,贫穷也尚不自卑。积累着未来数不清的梦幻。姥姥便是这梦幻之外的遥遥不可及的人。你发誓长大了做一个科学家、文学家、工程师,也从来没有半点回忆起姥姥所带给你的生活方式。
      人总有孤独到视一切为陌生的地步。那是荒原,那是红尘中的局外人,毫无归宿的默默走路。可是,你唯一存在的幸福来自于梦幻,积累如此漫长岁月的梦幻太根深蒂固了,才不至于消逝的那么迅速,要你痛苦而寻觅的生存,至于幻灭,至于绝望,而至于希望。
      姥姥将所有美好的希望紧密封存,将痛苦张扬于外。记得我兴致一来,带几个小朋友去一个远方的姨家做客,被款待了一把香蕉,然后就走了。诚然,我成了主人,叫大家不要太客气,因为大家看着我的面,只要我肯吃香蕉的话,大家就都纷纷的接在手里了。我很骄傲,自然是骄傲于有这样的慷慨的亲戚,而且还让我在大家伙面前挣足了面子。孩子往往是如此的吧,中国乡村中走亲戚的风气大概与这种心理有着同样的因缘。可是回来,被姥姥狠狠的骂了一顿。童年中的所有深刻的记忆大凡都是心灵的创伤。一旦感觉到眼中的世界原来压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从此就需要处处小心、时时防备。姥姥大概小心和防备惯了,才不停的劳作、劳作、劳作。
      陌生。这便是姥姥用行动解释给我的她眼中的人间世界。陌生源于自我,姥姥没有名字,她不知道她是谁,她的身份是外祖母,母亲,妻子;但她得不到做外祖母的威仪,得不到做母亲的尊严,得不到做妻子的爱抚。她拥有陌生的一切。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千百年来中国以他固有的哲学将其简化,我们便以为一切都这么简单。姥姥是比中国哲学还要简单的东西,他不讲哲学,只不厌其烦地讲解不爱干活的孩子是如何最终遭到世人厌弃的。我不以为然。如果有人敢于对我张扬他用一上午时间割了一亩小麦的骄傲,我便给予他我最大的蔑视,自然,我不敢给予他我的拳头,因为倘若如此,也只有我吃亏的份儿!对于姥姥,我丝毫不敢蔑视,原因在于她不张扬。因为你总能遇到有人对你不胜慷慨的夸张他微不足道的全部,那微不足道便丝毫惹不起你的同情。我向姥姥赤裸裸的展示我的无知,固执而愤怒地向她施加于我身上的压抑挑战。我不会掏鸟,不会摸鱼,既不屑偷邻家田里的红薯,也没有点燃谁家野外的柴垛的勇气。便是躺在草地上浏览蓝天白云,这也成为了我茫茫中的意外的恩惠。姥姥便是骂我也听不到。
      姥姥一直对我的不恭耿耿于怀。懂事了的我虽然矢口否认,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在我已经忘记了。可既然如我所说深刻的记忆大凡是心灵的创伤,姥姥屡屡提起,可谓记忆深刻,那么一定是我给她造成的创伤了,于是只好承认了下来,以备闲暇时的自咎,好等死后上天堂的。只是我不堪承受姥姥的责骂,孩子天生是来让人宠幸的,正如成人一生都要学着去宠幸一样。姥姥不会宠,她有的只是责骂。我的手段是避开,躲不掉就报复,伤她的心,孩子的伤心是委屈,成人的伤心却是绝望,在从委屈到绝望的这段伤心历程中,我们从孩子长成了大人。孤独成了我最仁慈的朋友。
      我开始正视姥姥的孤独。少年的孤独专用来做梦,老年的孤独是在等死,时间写出的差距的残酷性是任你用什么都衡量不来的。我自信能营造出孤独,好在秋日的烛光中将其淋漓尽致、异彩纷呈地描绘。于是自信能够理解天底下所有的孤独,也便不再以孤独为然。我孤独的诗意日益浓厚起来,姥姥却用她手头仅有的一点钞票买来糖果,终于哄好邻家的孩子晚上来给她做伴。我终于气不过,也来享用姥姥过剩的疼爱,理所当然地要独占这一切。姥姥用对我爱抚的行动表示理解,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爱抚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义务。
      我们都知道秋雨中飘摇的惨淡的烛火,耿耿欲曙前漫漫长夜的凄凉,那是孤独。可是姥姥浑浊的双眼前的烛火是恐惧,置身长夜的凄凉是绝望。她在计算青春的罪孽还能换来几重老迈的幸福,由此,她的告诫才略显得那么苛责!然而,你又知道青春是什么?青春是虎,不在乎轻易吃掉几头幼小的家畜;青春是蝴蝶兰,只管摇曳得楚楚动人,平生是没有秋日的梦的;青春不是小草,不会春风吹又生的;青春是庙里的菩萨,年年都有人来修复得光彩照人,只是崇拜者变换了一代又一代。青春是恣意妄为的资本,因为我们有老来为此付出双倍的赔偿。
      可是,我无从猜测姥姥的青春。姥姥的青春在只有几个所谓的伟人挥毫泼墨的正史中是找不到的。姥姥的青春是红绸巾,是花棉袄,是性的痛苦,是分娩的快乐。时间流逝得如此长久,痛苦才积聚得异常深厚。可是这深厚终于没能爆发,在日常的寥落和芜杂中消融了去,连同她淡薄而脆弱的身体。

      二、尴尬

      如果奶奶还活着,她一定理解不了她为了什么而活着,正如她在临走的一刻,对于自己的离去而困惑一样。我们常常有置身局外的理智和从容,却没那么便宜的挥洒我们苦苦挣来的自由。奶奶从来不曾拥有自由,以前有婆婆,婆婆死了还有男人,男人末了还有空空如也的家在背上背着。但是奶奶幸福的走了,走在了爷爷的前头,尽管她不知道她自己这么撒手一走是灾难多于幸福呢,还是幸福多于灾难。
      奶奶比起姥姥来,大概是幸运的,她没有姥姥一个人的日子,有多少幸福才叫幸福呢?奶奶有着无比的幸福。我相信了与生俱来的幸福感,从不怀疑身边的灾难和尴尬。在这一点上,我比奶奶还要无知,奶奶大概知道自己的命苦,才知道为自己积德,因此我看见奶奶即便喘息的不行的时候,也没有忘了拜菩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菩萨更令人亲切的呢?灾难是这个世界给的,不平凡的安慰却是菩萨给的。生便是为了菩萨生,死便是为了菩萨死。
      我却不知道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是个灾难。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便感到了绝望。孤独感是不可拯救的,因此绝望才异常的深刻。知了的群唱不是孤独的歌声,它可以催眠;青蛙的叫声不是孤独的歌声,它可以伴梦;月亮总在星海里遨游,雨点也总是手牵着手的降落到人间。这些都给我以安慰。我喜欢这无休止的欢快,群发的热闹。
      可是,这些离我的世界好远。多少年以后,这些知了、蛙声、月亮、星海和雨点成为了心中永恒的童年的梦的时候,奶奶的生活也渐渐的离我越来越近了。以前,还是很遥远的东西,现在近了;以前在我很近的东西,变得梦一样遥远。
      奶奶用她自己的行为解释着自己的身份。可是身份带给她的是尴尬,尴尬是奶奶解释给我的生命哲学。尴尬不同于姥姥眼中的陌生。陌生给人以平静,尴尬给人以无助。奶奶的无助说明了命运给人的是怎样一种生存灾难。
      生存灾难不必是某一种小小的打击,失恋、失业诸如此类毫无痛痒的东西。人是有记性的东西,饿她三天就懂得粮食的可贵,不用三年;人同样是脆弱的东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用不着来一个十年的动荡。有了这些经历,不用给她额外的华而不实的幸福,活着就是一个莫大的恩惠。
      可是我的生存灾难不是这些,我接受的谎言是三年是志气,十年是阵痛。没有这三年和十年怎么会有成熟?就是这样一种谎言整整的蒙蔽了我二十年。而且有还要蒙蔽下去的趋势。当我有灾难的意识的时候,我绝望的不行。有谁需要长大了去致力于推翻幼时所信仰的一切呢?在这一点上,奶奶比我幸福多了,奶奶幼时相信灾难和贫苦,她的一生都是灾难和贫苦,她便没有怨言了。我的怨言满腹,原因在于我从不相信在我的信仰里会有这些东西出现。不仅出现了,而且不可根除。
      奶奶不需要根除,她只需要用一生的行为去印证就可以了,在我,就产生了障碍,为什么我的理解行不通?我需要时时碰壁,才能认准一个道理,那是别人与生俱来就知道世界上存在的一个道理。我有落伍的尴尬。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卡夫卡写的那样,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大甲虫,我会毫不迟疑的认为我绝对变成了大甲虫,便毅然离开这个世界,不想在这尴尬的世界上碰壁。
      问题是,人的灵魂能够发生裂变,可是人却不容易轻而易举的死去。人活着变这变那,死了就什么也变不成了。奶奶并不是没有变来变去的痛苦。社会的发展容不得她有贫穷和灾难的哲学。她只好偷偷的信仰这些。她心里大概明白,相信贫穷和灾难是对他人的侮辱,是对自己儿女的抗议。还是装作幸福的好,让别人都放心,自己一个人且保存尴尬。
      有一件事盘亘在我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哭着跑回了家,向妈妈诉说着我的冤屈。妈妈愤慨的找到了奶奶,跟她理论了很长时间。理论好了,妈妈非要把我拽在一边,认认真真的听着。我惶惑,我尴尬,这是我的无意,我只是想用哭诉来摆脱心中的委屈,谁知道妈妈会错了意,我无意听妈妈跟奶奶的理论,时至今日,我还是同情奶奶,原因是奶奶在这顿争吵中一句话没说。我还是这么绝望的同情弱者。我想这种思维真的不可救药了,弱者本不值得同情,弱者的心中都有菩萨和主,他们自有菩萨和主为他们做主,我们的同情反倒戕害了他们的自尊。第二天,更加令我伤心的是事情发生了:奶奶站在门口等着我上学出来,硬要塞给我五毛钱,让我买零食吃。这表示什么?疼爱?道歉?我知道奶奶的疼爱并不虔诚,我的接受也并不尊敬。这里头有说不尽的尴尬,我的,奶奶的。谁教会奶奶用五毛钱表达对我的疼爱的?又是谁教会我接受了这五毛钱就是接受了脉脉的温情。我还是绝望的同情奶奶。我想我是不可救药了。
      如今,牵牛花依旧爬上墙,向着东方的晓日绽开紫红色的喇叭。昨天他们也是这样的。我走过了昨天,尴尬与我同行,花是开了,总也开不慷慨,开不恣意。

      三、惶惑

      母亲的离去带给我的惶惑比悲伤要多,如果我的真诚能够遭到天遣,我绝不逃避。可是,我更想面对的是我心灵中的苦苦思索的真诚。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惶惑在我的心中萦绕。以至于看着母亲的遗容我都没有哭。姐姐说,再让方舟看一眼吧,哭一声,娘就安心地走了。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积聚感动吗?我望着母亲的平静的遗容,就是没哭的感觉。
      我喜欢一个人在黑夜里慢慢的走路,柔和而漆黑的夜色可以弥盖我心灵的一切疮疤。我不知道人走向死亡就如同走向黑暗这么祥和与从容。然而,活着的人却在这恋恋风尘的痛苦边缘挣扎。母亲也曾经这样。没有生活过的人不懂死亡的痛苦。我渐渐的长大了,知道生活的美好与眷恋时,我便稍稍懂得了死亡是无情剥夺生存的一切意义与价值的恶魔。有了它,一切有待解决的事情就都解决了。
      自杀,这是一个美好的字眼,我还没有勇气去揭开她圣洁的面具。如果说存在便是人道,自杀便是对不人道的最强烈的反抗。如果自杀,我们就不需要日复一日的等待着迟迟不来的戈多。上帝遗忘了,我们记起了。
      需要我记起的东西还很多。我还把贫穷当作志气的时候,母亲开始日日夜夜的挣钱了。是谁给了我们这么无情的命运,还要我们当作金子一样的去热爱她?自杀便是对这命运的无情的嘲讽。
      这天晚上,灯光和平时的一样悠然,我却坐在车上向着家乡的方向行驶。我得知了母亲病重的消息。这是姨父告诉我的。现在回想起来,他怕是告诉我实情,我会在教室里就哭出来的。其实不!我不会哭出来,我只是惶惑。惶惑得有点紧张,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没什么是完全属于我的,连同我自己。一切都令我害怕。母亲的后事有这么多的人料理,我完全是多余。他们需要的是我的眼泪,大概儿子的眼泪就是为着给自己的父母陪葬的。我愤怒而无助。
      车在路上颠簸的行驶。我喜欢这样坐着,既颠簸,又舒服。希望永远不要到家。我知道到家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果不其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在干什么?我讨厌这种热闹。如果是悲伤,我喜欢偷偷的,我不愿意让他们都看到我的眼泪。悲伤原本是自己心灵的祭奠,怎么到了这里却成了赤裸裸的展示品?我展示我的惶惑给他们看。灵魂,如果当时我能想到我的灵魂的话,他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鸭子,只能在泥地里嘎嘎嘎的匍匐哀叫。
      知道了控诉乃不过是消遣,也知道了抗争乃不过是游戏,人这才知道活着就需要消除与现实之间的紧张,让自己安静而从容。然而你不知道这种所谓的安静从容是不是也属于一种诱惑。你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安静从容中被吞噬了。
      我始终无法想象母亲灵魂之中的风风雨雨,毅然离去的心灵都会做一些什么样的梦呢?那梦是陌生的吧?那梦是尴尬的吧?那梦是惶惑的吧?那梦是绝望的。
      我找不到一种方式表达我的哀伤和惶惑。只有一任车将我的身子颠簸来颠簸去。这是消除紧张的唯一办法。车在漆黑的夜里行驶,驶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路两旁的白杨永远静静的为我守候,守候光阴的流逝,流逝尽一切陌生、尴尬和惶惑,留下绝望让我们去品味生存。
      故乡的路大概是走不通了,才挥手自兹去,斜阳垂挂。

      四、天使

      每个人心中都有他的天使。可是我不要天使,他只会让我过多的承受负罪感,并在我的手中归于泯灭。天使,他的生存环境温和,可是我诅咒这样温和的生存环境,不属于我的一切我都要诅咒,也许最终遭诅咒的是我自己。他绝对不是我的天使,我依然要承受过多的负罪感。他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天使,这与我毫不相干,因为我永远与天使无缘。可是,我还是要诅咒,诅咒我自己,诅咒没有天使、或许最终也不会拥有天使的自己。
      我没有办法去责怪比我小八岁的表弟,不仅因为他比我小,而且他还是大家心中的宠儿。他能恰如其分的运用他的理解力,在充分感受到受宠的同时,也知道用他那童话般的眼睛冲你使劲地眨,以便充分表示他的听话与可爱。只有我知道他一点都不可爱,也并不听话。可是我想什么,他是决计猜不出来的。因此,他一直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就是我的天使。
      可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天使,我自有我的天使,那是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中的天使。我们用嘴唇表示饥渴,用做爱表达思念。可是爱情只属于天堂,我们却不幸生在了人间。我问他我们的结局只好就这样了?他反问我:你说呢?我怎么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别问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我对一切都没有办法。你非要这样做,你就这样做了,之前我告诉过你不要碰,你呢,根本不听我的话。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了。你碰了!碰了就碰了,你还想找办法弥补到原来的样子吗?我想不大可能。
      可是傻傻的表弟又如何能明白呢?我自然也不会去向他解释。他缠着我给他放风筝,读童话,挖田鼠,捉老家贼。我却只想与我梦中的天使再相约一段真诚而灿烂的爱情故事。
      那时,我已经到了懂得嫉妒与仇恨的年龄了,可表弟只懂得快乐。我嫉妒并仇恨他的快乐,他却依旧故我。天使或许不知道他能给任何人带来仇恨,可那只是一些不知道世界中有魔鬼存在的天使。表弟就不知道,他只知道有青蛙王子和灰姑娘,可他不喜欢,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喜欢。他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欢乐,我可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欢乐。
      在小草的眼里,表弟就是王子。那待遇是绝对两样的。我很高兴能为表弟找到一个一起玩耍的伙伴,好摆脱他。我招呼小草过来和表弟一起玩耍。表弟不高兴的躲开了。小草很伤心的离开,尽管她又来过几次,却并不如开始那么主动,有些怯怯的了。
      表弟说:“我不高兴跟这样一个丑孩子玩耍!”我震惊之余,被他深深了伤了自尊。我看出他对我表现出的深深的依恋,我决定用我的感情上的强权进行复仇。
      星期天的午后,我被他缠的没有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读一个大狗熊的故事。尽管读了三遍了,他却听不厌,我被他恨得牙根痒痒的。突然我记起了我家早就弃置不用了的老式录音机,我赶忙翻了出来,给他听一磁带上的童话。我想,这下我总算解脱了。
      只是有点糟糕的是,“power”键很难用,不小心便卡在里头。不过聊胜于无,我耐心的捣鼓它,一不小心便来了兴趣,想总可以找来两盘久违了的磁带听听。表弟不高兴把他闲置一旁,忍不住要动手动脚。我警告他说,弄坏了挨批别哭哭啼啼的!
      我好不容易将“power”键弄出来,高兴的叹了口气,还兴致勃勃的骂了一句。表弟见我高兴,趴上我的后背,伸出胳膊,用力摁了下去,摁的糟糕极了,深深的卡了进去。他咯咯的乐。可是,立刻他注意到了我的不高兴,不笑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哥,还有用吗?”
      “什么还有用吗?”我没有任何表情地问。
      他指了指老式录音机。
      “你说呢?”我反问他。
      他很慌张的样子,不敢用正眼看我。
      我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没关系,只好等父亲回来再收拾了!”
      他惴惴地问:“那姨父会骂我吗?”
      “这你只好问姨父了,我怎么知道?”
      他垂头丧气的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晶莹的泪珠。可是这些丝毫打动不了我,我反而颇自在的坐在凉台上,专注的盯着跃墙而过的蝴蝶。那蝴蝶晃晃悠悠地飞,似乎想飞上天堂,可是天堂没有花朵,而花朵却是蝴蝶的天使。花朵也想开在天堂,可他知道蝴蝶飞不上天堂,他只好开在人间。
      有人动我的胳膊。是表弟,他试着问我:“还能修理好吗?”
      我知道他翘首期盼着我回答他说“能”;可我偏不,按我的心理回答他:“我是无回天之力了。”
      “怎么办呢?”他绝望了。孩子的容易绝望丝毫不亚于蝴蝶。
       “别问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我对一切都没有办法。你非要这样做,你就这样做了,之前我告诉过你不要你碰,你呢,根本不听我的话。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了。你碰了!碰了就碰了,你还想找办法弥补到原来的样子吗?我想不大可能。就让它这样吧,没事的。”
      我痛痛快快地数落了他一通。又觉得这样对他确实残忍了一些。只好安慰他。
      可他似乎已经吓坏了:“那姨父呢?”
      “这关姨父什么事?”我莫名其妙。
      “姨父会责罚我的。”
      “谁告诉你姨父要责罚你了?”
      “可我把它弄坏了。”
      “可他本来就是坏的,他早就弃置不用了!”
      “他本来就是坏的?”
      “他本来就是坏的。”
      这又绕到了开始他问我的问题上:“哥,还有用吗?”我那时只要回答他“他本来就是坏的”就早早地让他安心。可是却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他像从地狱回到了天堂。开始吵着要掏鸟窝,让我去摘天堂中睡着的月亮。
      第二天,我看见表弟在和小草一起玩耍。他们在摆弄那台废弃了的录音机。小草摁下去了,表弟幸灾乐祸地说:“得了,没办法了!我告诉你不要摁,你偏要摁!现在谁也没办法了!只好等我哥来了才行!”
      表弟没想到的是,他哥现在就在他们的身边。他哥安慰小草说:
      “没关系的,他本来就是坏的!”
      可是小草还是一副绝望的样子。比想上天堂的蝴蝶还要绝望。表弟很得意。
      我怎么劝都不行。我狠狠地瞪了表弟一眼。表弟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不情愿的说:“没关系的,他本来就是坏的!”
      “他本来就是坏的?”
      “他本来就是坏的!”
      小草不再感到绝望。我们来到院子,我们一起看蝴蝶悠悠地飞,他始终飞不上天堂;他的天使同样年年岁岁的开,始终也开不在天堂。天堂的月亮睡了,表弟又缠着要我摘天堂中的月亮。

      五、风景

      我总喜欢挑那条崎岖的小路走,每到雨季,总会将路边冲垮,一棵浓绿的榆树歪歪的俯瞰响着流水的深沟。见不到多少行人,只有疏疏落落的几家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株洋槐,麻雀在上头扑啦啦的飞。我喜欢趟一汪汪的积水,听雨后很响的蝉声。然后想象一下水里可能会有水蛭,赶忙从水里跳出来。有时灰暗的天空中会飘着一两只湿淋淋的风筝,显得迟滞而凝重。
      深沟的对面总是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女人,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无神,她大概就是坐在这个地方终老的,还是每天看不够的温习陈旧的风景。倒是旁边那匹悠闲吃草的老马总会有意无意的流露出厌倦的神情。常有一群孩子来到这里观看那个老女人和那匹老马,他们窃窃私语,说一会儿,笑一回,然后调转头去挖田鼠。这种好奇心不会随着日复一日的单调而变浅,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单调,单调能够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叫生活变得永不乏味。
      我有一回去牵那匹老马,是因为老女人恐怕马已经吃够了草,要把它牵回马厩里去,而她自己有没有了力气。老女人叫住了我,我很高兴,可又害怕。我并不相信老女人说的,这匹马老实不会伤人。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牵过了缰绳,小心翼翼的将它牵到马厩里去。这件壮举叫我一天心情都很愉快。
      我毫无原因的喜欢这条小路,可是伟哲却不喜欢,从来不在这里通过。他喜欢人多的地方,还要停下来指指点点,凡是气度不凡的,他总能搭上血缘关系。我看不惯他在大路上走路时得意洋洋的样子,见了谁都会打一声招呼,招呼的内容我总也听不明白,口气却是大人的口气。我问他,他的招呼都说些什么,他就端端架子,又很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大概习惯了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枯燥无聊、味同嚼蜡的日子。许是这样的日子久了,我才生不出半点抱怨。只有林爽来了,才能积聚起一时的感动,所有那些枯燥的日子在脑海里一扫而光。我自己的时候,我也会谴责自己一点不懂珍惜和伟哲在一起的平常日子,尽管他一向跋扈惯了,尽管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是不是人们都很容易丢掉自己身边的东西,将偶然当作感动。
      我的确喜欢林爽。我只记得林爽来到我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如何甩掉伟哲。说是在话,他真的很难甩掉,如果我很委婉的跟他告别,他会假装听不懂你的话;如果我很直白的跟他告别,他会眼泪叭叭的赖着不走。
      我总是感到很难堪。我从来就不会应付复杂的场面。有一个人在你面前哭了,而且这里头或多或少跟你有直接的关系,拜托,我在心里感到腻烦透了,我恨不得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告诉他,以后永远都不要见到你,虽然我们天天在一起,可是天底下,我最烦的就是你,不是别人!这绝对是真话,不是假话,我天天想摆脱的就是你,不是别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天在我身边的就是他,也不是别人!
      我喜欢的人,总是离我好远,可是一时的感动,都会让我的生命很精彩。我和林爽面面相觑,都感到很尴尬。我对哭哭啼啼的伟哲说,你起来吧,别蹲在那哭了,我们一起去完好不好?
      他不动。
      我们没说不跟你一起玩啊!他还是不动。
      我恼火透了!
      林爽很不高兴,那天他都很少说一句话。我不知道怎样哄他开心。
      于是,我习惯了一个人,在那条少有人来的崎岖的小路上行走。几只麻雀在四处寻找食物,也许是在嬉戏,这只有麻雀自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怀疑的对我保持警惕,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当作风景来这里逛逛,观赏风景的总是飘忽不定,可是今天是麻雀。

方舟 发表于 2004-6-1 11:42:22

六、雨祭

      我总能听到窗前淅淅沥沥的的雨声在倾诉童年的梦想。他们仿佛从不曾有过快乐的往日光阴一样,刻意的追寻旧日的梦。蝴蝶花早就不再雨中摇摆了,只剩下几株盎然的不知名的草在喁喁情话。那时我就坐在窗前,透过格子窗去望母亲的身影。雨水汇集起来流向院落外面去了,准是跟随各家院子里的水流簇拥着流向月明河的老水塔,我也仿佛听到月明河流水的哗哗声,还有成群的热闹的蛙声。现在,月明河早就枯了,没有见过月明河的孩子从来不来这里玩耍,这里没有他们心中记忆的风景,然而,这里却有我的。我无从说出月明河的佳处,只记得这里年年都要淹死几个青壮年,然后月明河都要静静的冷下来,没有孩子的笑声陪伴了。但是这样的日子不会长,因为孩子的耐性不会长,月明河的寂寞注定会走。如今,月明河没有了,孩子也长大了,寂寞默默的在这里慢慢的生根。
      透过窗子,能闻到泥土的芳香。雨是这个世界活泼的声音。然而我这时殷勤盼望的是母亲的归来,我想知道今天母亲到底给我买回来什么。我喜欢的是一套西游记的连环画。我刚刚描完了三打白骨精,很遗憾就没有下文了。我很珍惜的收藏起来。后来搬家的时候匆忙中给弄丢了。我一直很遗憾。这样的遗憾与日俱增,以至于渐渐的我认为我描的那几十页的连环画成了我心目中最完美的画了。我一方面在遗憾其不复得归的抱怨时,一方面又使自己格外夸夸其谈自己的绘画才能。画的如何连我自己都回忆不具体了,反正已经丢失了,我无论怎样自夸,也没人能够提出反驳意见。设若有人提议让我重新描绘,那我会慷慨陈辞,说灵感已经过去了。灵感至今也还没有来,以至于到现在使我心存质疑,到底有没有灵感和绘画的才能。
      然而母亲没有回来,风吹动树梢像母亲推动大门的声音;雨打屋檐像母亲存放自行车的声音;水口的流水像母亲喊着我的名字。等到这一起都被我的耳朵分辨明白,母亲还没有回来。我感到了从来没有的厌倦。厌倦来自希望久久没有实现的不耐烦,然而希望却在无形中渐渐的增长,我又被一种莫名的虚设所刺激。直到现在我不会在思念家人的时候,我才彻底明白儿时的思念大抵是动物的本性。人如何才能思念自己的家人呢?我害怕自己的这种惯性由于时间的流逝带来对自己身边的人的依恋,就像月明河一样,他早就没有了俊朗的身姿,然而还能够唤起我心中甜蜜的情愫。人需要时时刻刻都在回忆,回忆往昔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设若去真正寻找一番可化解思念之情。可在我就不是,见到了,反而觉得无聊,不如思念那么斑斓多姿,有声有色。我愈发觉得活的无聊起来,然而与此同时,一个声色渐起的世界和梦想与我悄悄接近。
      盼望母亲归来的岁月还是失望的多。这失望几乎是归因于一个十分简单的理由:那就是我仅仅看到母亲单身归来,翻遍母亲大大小小的衣兜和提包,也没有翻出买给我的任何东西,于是连盼望母亲归来的喜悦都没有了。等待母亲的日子有雨的居多。我喜欢酣畅淋漓的雨,雨将世界洗个玲珑剔透,雨给人间一个有声有色的跳跃的音符。雨会将夜晚托的无限延迟的长。儿时的夜晚总比成年人的长,时针挪动的也格外的慢,只有雨声急急的伴奏,敲得人心慌慌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回来了,我还是没有体会到亲自等到母亲归来的激动。母亲回来时,如果为我买回来东西,总会先让我看见,骄傲的说:“给你的!要好好学习,对得起我!”
      母亲总不忘把这一句话带上,以至于我接到手的仿佛是一辈子也还还不完的债,而我也总是心甘情愿的接受他。天底下母亲总喜欢贷款给儿子,这样觉得安全。这是夫妻间的关系债的前提和延续。
      如果母亲没有带回任何东西,被我翻的烦了,就骂道:“你当挣点钱容易吗?都给你买了零食,你后怎么供你上大学,怎么买房娶媳妇?快好好学习,要对得起我!”
      即便这样,母亲也没忘了附带上最后那惯常说的一句话。
      母亲已经将雨衣脱掉了,接着将一个硬呼呼、哗哗啦啦响的东西递给了我。我赶忙接过来,有无数的珠子在滚动,是一个笨拙的珠算。哦,母亲买回这个过时的东西来干吗?
      我吃惊的神情让母亲错认为了得意,“别愣着了!给我到杯水来!”
      我赶忙给母亲到来了水,将珠算弃在了柜子上。我看母亲高兴的喝一口水,看一眼珠算,说,“我是冒着雨去买回来的。我光顾着往家奔了,半道上竟把思量了一天的事情给忘了,看看我这个记性!我想着我们方舟还缺把珠算呢,就买回来了!”
      我心里暗笑。嘴上平静的说:“我们早就不学习珠算了!这东西以后谁还用!我们都用电子计算器了!老师说这东西没用了!”
       “哦,”我看到母亲嘴角边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接着便转变为笑意了,郑重的对我说,“这珠算啊,什么时候也用得着!你看老号子的商店,什么时候算账都得用!用手拨起珠来,霹雳帕拉的一响,财源滚滚!”
      我知道母亲从来不喜欢新的东西,东西总是旧的值钱,所以房间都藏着母亲收集的舍不得丢的旧东西。这把珠算大概就寄托了母亲的全部热望的一件东西,将他郑重的交给了我。我想哭,面对这样一件过时的东西,我似乎永远都会将这件过时的东西藏起来,以慨叹我的时运不济。
      我悻悻的听着母亲郑重的嘱托,闷闷不乐的拨弄着算盘,准备让母亲高兴高兴。可我的手指很笨,拨起来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母亲叹了一口气,又郑重嘱咐了一番,我满不在乎的随口应着,我看到母亲失望了,是一种莫名的失望;我无法慰藉她的失望;我看着这个过时的东西,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哀悯与绝望。立刻间,一种无助与愤怒、落寞与惆怅的心绪席卷我寂寞而无聊的心灵。

      七、花祭

      无论什么品种的花,只要开出来好看,我都喜欢。我总是看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的开着五彩斑斓的芍药、蝴蝶花、水仙、石榴和美人蕉。还有一些随处可见、人们司空见惯了都不再喜欢的牵牛花、夹竹桃、对叶梅等,照例能引起我的兴趣。在田里,只要扒开一浪一浪的小麦,找到一株大叶的狗尾巴草,我也欣喜得不得了,定要锄回家中,找个潮湿、暖和有阳光的地方栽起来,一天一浇水,看着它生长。这东西幼时长的满像回事,越往高处长,越像草了,于是不喜欢,就一刀给割了去。现在月明河干了,两岸都种上了黄灿灿的油菜,我喜欢在那里坐着看油菜花,可又不敢坐近了,怕采蜜的蜂儿蜇我。
      可是这些美丽的东西都不是我的。他们总是有所归属,我只有艳羡的看着这些花草在别人精心护理之下越长越好,玫瑰的血红,菊花的淡黄,莲的雪中透粉,蒙蒙胧胧像罩了一层纱,紫藤是一串一串的紫,都具特色。我看的入了迷,整个心思都浸透在各式各样的仪态万方之中。我想种上所有好看的花草,把空荡荡的院子点缀得五颜六色。
      然而,一直以来院子里总是空荡荡的,如同我的心情。
      我曾经无意中得到了一盆水仙,是别人遗弃不要的。我高兴的什么似的,突然计上心来,将他送给了我的一个表姐,就高高兴兴的回家了。几天之后,得到表姐说水仙枯死的消息,心中又着实难过了一阵子。
      我不止一次想过,是不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培养美丽的才能。大概什么样子的花都会死在我的手中。我种过的花草除了狗尾巴花之外,就是牵牛花了。我总要清晨起来,百无聊赖的数一数开了几朵花。这种东西爬墙时也不给我面子,总要爬到邻家的墙上去开花。幸亏我也不太喜欢他,秋天一来,就连根将他断了,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夏天总算没有在空白的灼热的阳光下度过。
      唯独一回,父亲一天晚上带回几颗块茎,埋好浇上水,夏天出来了一株一尺来高的秧子。秧子却也普通,不见任何奇特,这种花的名字父亲曾经告诉我,可惜给忘了。只记得父亲说这种花很珍贵,不容易活。
      父亲还说:“这种花长好了,有美人蕉那么高,只是根到了冬天要放入窖中埋起来,免得冻死!”那时,家中早就不再种白菜了,地窖也不再挖,为了几株花草现挖也并不值得。
      盛夏时节,果然见开花了,只开了一朵,花秧并没有多高,花却开的有父亲的拳头那么大,乳白色,花瓣一层促着一层,相当富态,花不是很香,在晚风中轻轻的摇曳。
      父亲告诉说,明年根长大些了,就好了。
      我来不及想明年花长得如何,但是现在我就爱不释目——这东西不能像狗尾巴花似的乱碰——了,直到很晚,我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上床睡觉。晚上我梦到院子里都是这种颇为名贵的花草,开着乳白色的富态的花朵,簇拥着在晚风中摇曳。
      第二天天刚刚亮,整个天空就像笼上了蒸笼一样,经过一晚的凉风吹袭,余热依旧未散去。及至太阳一出来,地上象是下了火。我心疼那一株花,将伞撑开,投下一片阴影,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窗户欣赏他们拥有我一样的快乐。
      我想,花可真够幸福的,只可惜就只有一朵花,不够窃窃私语的数目,然而自己也终于是一个人,这样便将花看作了知己一样。
      秋天一来,万木凋零。这一株花也不例外,花朵,这仅有的一支,却也凋谢了。我想着明年还会再开,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悲伤,却感到很幸福,期盼明年春天的快快来临。
      最后一点秋意也悄然引退的时候,父亲将这一株花的根用铁锹挖出来,放入一个不太深的井中。井底很温暖,即便是冬日最冷的时节,里边的青苔也是葱绿的,有时候还会长出一两棵草来。这不知时节为何物的草在冬日的井底旺盛的消耗生命,来不及等待春天,就枯萎了。
      冬日与夏日一样的漫长,难以消磨。整日偎着火,想那花的根不知感到了冬日的严寒没。姥姥天天中午作打卤面,我一碗分成五碗吃,感到比平日吃的越发多了,母亲也很高兴。我想到井底的花不知感到了饥饿没。寒风吹起了哨子,我听着哨音在床上舒卷我积聚了一天的疲倦。我想井底的花也在舒卷它的倦意吧。我们大概夜里的梦也是相同的。我梦见我明年夏天不住流连他们富贵的花朵,花的根也在梦见我不住流连他们富贵的花朵。
      终于盼过了严冬,大地一解冻,我就听到了春的脚步,他们的脚不一定能惊醒井底下的梦,召唤他们重新步入温暖、湿润的泥土,哺育新株、新花出来。
      父亲一天将花根取出来了。却很惋惜的说,给冻死了,这种花的确很矫情。
      我不信,拿过来亲自看了看,我看不出活的根是什么样子的,也就终于不了解死了的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我接受了父亲给我的现实:一株我梦中都梦到的花死掉了。象是在冬日就消耗了旺盛的生命,来不及等待春天就枯萎了的草一样,我想问他们是不是也偷偷的在井里将青春在此消磨尽了。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问了也得不到回答,所以连问也不要问。可我想,一定是和草有约,先将生命消逝了去。我感到负约的痛苦。
      春天如期到了。夏天如期到了。秋天如期到了。冬天如期到了。谁家的院子里都在发芽、生长、开花、凋零、枯萎,唯独我的心里没有花,我感到了莫名的空虚与悲伤。
      我愤怒而嫉妒,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无法将这种感情释去。
      终于有一天,亲戚家的一株夹竹桃吸引了我的视线。这么一株小夹竹桃在众花影中不太引人注目,如果少了他,别人一定看不出来。我起了偷花的念头,我趁着院中无人,狠狠得将他拔下来,踏着仓皇的月色逃掉了。
      到家了,我舒了一大口气。然后将他埋入土中,浇水、敷土,心里既心惊胆战,又兴奋难言。我想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株花草了,这完全属于我的,尽管他是偷来的,可是好在过不了一会儿,我便把偷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痴痴地望着花枝,久久难以抑制澎湃的心潮。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看我的夹竹桃活过来没。只见叶子无精打采的垂卷着,还出现了点点的斑黄。就一夜的工夫,夹竹桃就死掉了。这时偷花得愧疚让我久久不能平静,茫然而无助。

      八、猫赋

      我自小就喜欢猫,虽然挨过猫咬,但并没有留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余悸。我还是很爱猫。但我常常耻于对别人说我爱猫。似乎爱猫并没有爱狗那么理直气壮。人们常常根据自己的好恶来提升自己的一家品德素养,狗的雄武忠诚便是绝好的幌子,即便是叭狗,它的情感也绝对的专一,不像猫的背叛与多疑。现代人早就用现代的眼光将狗从古代卑下的地位中提升出来,猫依旧是老样子,背叛而多疑。
      我喜欢猫,大抵猫都不喜欢我。或许他对我有些喜欢,要不很难解释他干吗要用它的温柔的小爪轻轻搭在我的胳膊上。要知道就是同样的一双爪摁在老鼠身上的话,会让他立刻毙命。这样,我很幸福的得出结论:我要比老鼠有魅力的多。然而猫也很乐意奉承我,原因是他饿。
      我很少见到猫的忠诚。或许有哪家的天才猫比狗还要忠诚也未可知。他甚至连家中剩下的肉、菜都要偷吃。晚上,倘若是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唤醒的话,母亲常爬起来大喝一声:猫!然后这只猫便温驯的跑进母亲的卧室来认错!再用舌头舔食干净嘴角上挂着的肉渣儿。有猫的家庭,耗子绝不敢出来作祟,倘若出了盗情,肯定是自家人干的。
      猫的背叛大概早就司空见惯了。我自小就听多了谁家的猫丢了,没听说过谁家的狗丢了。当然也有丢狗的,但人们对丢失的原因所进行的猜测却大相径庭:设若狗丢了,肯定是谁给拴起来了;设若是猫丢了,那原因就多了去了,但大多都解释为,自个跑掉了,也不知道着家儿!猫一旦饿了,便有背叛主子的嫌疑,不像狗,饿死也要饿死在自个的主人家里。
      奶奶养过一只猫,并不是有一天异想天开要养一只猫以慰藉孤独。猫是晚辈们孝敬来的,他们大概看到这只猫是没有送出手去的希望了,便送奶奶这里来了,好让老人家高兴高兴。这只猫的主色调是黑和灰,我自认为最招人讨厌的色调。拳头大小,奄奄一息,我有点不喜欢。突然见他长大了,长得满标致,就老想抱他。
      奶奶的这只猫基本上还是靠捕鼠为生。间或奶奶喂他几回,也不是没有忘记喂或他不爱吃的可能。自力更生的传统发挥的好,但也决难有步入小康的乐观。奶奶时常夸奖小猫的通人性,比如,夏日的晚上奶奶去胡同口乘凉,他便一步不移的紧随着;晚上被插在门外边了,他便敲窗示意。这些我都没有亲眼看到,但奶奶无意中的叙述让这只猫在我心中有了更为良好的印象。
      我对猫的良好印象,让我背熟了一篇有关猫的短文,诸如三角形的玲珑耳朵,黄宝石般的圆眼,再配上镶嵌、耸立等动词,成为我作文决难割舍的得意词句。我总觉得文章做到如此地步,30分的作文终能得到27、8分了。这篇短文足以让我应付了两年的小学生作文,因为那时总是自命题作文,我不假思索的写上了我惯常的文章标题:猫。
      猫抓耗子曾经是天底下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如果猫自己主观意愿进行选择的话,他宁愿不捉耗子,而是作富贵人家的宠儿,一掷千金般的受人供养着。步入现代的猫大半也实现了命运的转变,贵族猫可以雍容华贵的睥睨世俗的一切,过他一尘不染的日子。同时也昭示着现代对人的命运的不薄之前途。
      可奶奶家的猫也终于步入了黄泉路。他在生完自己的第一窝猫仔之后,悄然的死在了堆满破烂家什、久不住人的东厢房里。这里一度是他躲避陌生来客的避难所。有陌生人来,他宁可饿着,也不肯出来,奶奶说。就在这里找到了他早已僵硬了的尸体。旁边是三只嗷嗷待哺的小猫。死因很明了,是吃了下了药的死耗子。我怀疑,他从来不吃死耗子的;奶奶说,现而今不同了,有了仔,没吃没喝的,哪来的奶去喂孩子?
      我绝不轻易相信这便是猫的本能。倘若当真的解释为本能的话,那么猫也算是高尚一族了。这是我们都见惯、并说烂了的母爱,姑且由他去罢。母猫的尸体给埋掉了,三只小猫仔也分别送了人。
      我在十里堡喂养过两只小猫,是我又一次亲眼见其长大的。这本是我们房东家的猫,他很放心这两只猫习惯的赖在我的房间里。即便是夜不归宿,也不急不恼的样子。我常常看着他们晚上布阵似的占去我多半张床,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有一天我听到房东对它的儿子说,他们不给他吃的,猫能赖在他那里吗?我有种被戏弄了的感觉。
      他们表面上佯作洁身自好的样子,偷偷在衣橱里乱搞破坏,并秘密的将大小便溺在视线不到的墙角的桌子底深处。等我发现了,便将两只猫狠狠的揍一顿。我看着他们惶恐、无助而又深受无辜的样子,心里又难受又得意。难受的是他们的样子让我看到了只身漂泊京城的无依无助的自己;得意的是我仿佛在替我狠狠的将自己的灵魂鞭挞一下,难遣其恨的意思。他们静静的踱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耍两下子,将脑袋埋入爪里,假寐。
      我很乐意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记住我所不乐意看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我十分不能容于我的异类,可是大抵猫的积习难改,我的对猫的责罚只加强了猫对我的惊恐形状,其他照旧我行我素。或许他们命中注定同我有一段因缘的,责罚也成为他们生活之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之后,两只猫被主人分别送了人家。猫的命运无非是送人,这也可能是他们多疑的原因。黄猫送人稍晚,我天天回来,就见他蹲在一堆乱石堆上,见我要抱他,即刻钻入杂木什中去了,直到我离开,不肯出来。
      我想他竟然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而且很难再将他引入我的房间,他习惯一个在乱石堆中窜来窜去的。设若在留大些,则每当春天的时候,便能听到青春与性被压抑的惨烈的叫声。世间还没有哪一种动物将自己被压抑了的性要求呼唤的如此凄艳与直白。

      九、路人

      几年前,是个冬天,我离开家踏上来北京的客车。新年刚刚过去,有点被无端的热闹冲昏了头的感觉。黎明的夜色似乎在挣扎的褪去,父亲在寒风中站了一会,直到看不见我了,才转身回去了。我有一种被释放了的感觉,在座位上轻飘飘的直犯困。
      这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方舟。我略微抬了抬眼皮,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了倾,我疑心我是听错了,声音仿佛是从倦意的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我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声,谁呀,便不做声了,继续犯困。
      我有点后悔我的犯懒,大概的确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可是,我的陌生感在下意识的作怪,不肯也不想遇到任何熟人,好让自己在自铸的世界里听取自己灵魂的高唱,也免去了诸多语言的尴尬。
      果然,随即又传来了那个人的声音,咳,都不认识了!他的声音中有我所感到的尴尬。我还是没有站起来,只是专注的细看了看,黎明的淡薄的光芒细细的刻画着他脸的轮廓。清晰了,又清晰了,士英的整个脸型的侧面细致的显现在我的面前。我后悔起来。
      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就会让自己变得无所谓起来。于是自己很有兴致的开始回忆起我们相识的那些日子来了。我们是同学,这便没有确切的日期来给历史做标签,反正有一天,大家都对自己身边的人厌倦了,才开始彼此注意的。我始终显得有些拘束和受宠若惊。
      他的头发有点乱,眉眼很细致,笑起来露出一排细细得很白的牙齿,还留着一溜软软的泛黑的绒毛般的髭须;最要人命的是,他的阳具特别的大,在肥肥的运动裤的裹挟下,总有拳头大的隆起。这便成了大家的把柄,设若闹起来,他们便你撸胳膊、他按腿的将他摁在桌子上,其中一个便亮出降龙十八掌之老鹰捉小鸡的伎俩,于是便传来他故意惨叫的声音。有一段时间,我也想来老鹰捉小鸡,可是我们并不熟,即便熟了,怕也会恼的。
      晓庆对我说,想不想玩老鹰捉小鸡啊。一次他们又把他摁在桌子上对我说。我笑到,捉他的还是捉你的。这样我们就熟悉起来了。他邀我去他家做客,他自己的房间是一张双人床,他说要不要跟我就伴睡啊,我摇摇头,我照例对自己所乐意的事情摇头,怕亵渎了自己心目中的神圣。
      后来神圣就渐渐得远去了,如同我们自己所允诺的一切都成了虚幻。车颠簸的我有点精神了,还是不想去跟他搭讪,就这样吧,我们告别往昔需要装出一幅冷漠的样子。
      当我们知道自己在走路时,就知道自己同时在抛掷光阴。只有忘掉自己在走路,温情才会是默默刻画在心灵中的永恒。那永恒只为自己保存,不再问对方的存在与否了。因为你永远无法留住别人,唯有自己才是你心灵的需要膜拜的最神圣的殿堂。
      所谓的朋友,只是在你寂寞难耐的时候留给你的温情的念想,果真在你身边的话,便易于枯燥了。你需要做的是不断更换你身边的陌生人,如同你乘坐的客车,上上下下的,大家依旧是生人。

      十、清明

      像我这样长期在外的人,哪里还记得今天是清明,幸好有雨提醒了我。就这样,我还是没有生出多少思绪,大概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想想杏花在雨中的断魂之态,才细细的瞧了瞧空中的雨。
      雨倒像是无根之雨,朦朦胧胧的不知飘向何处。只是在空中略作些姿态,然后消失了。雨的茫然勾起了我或多或少的不愉快,至于不愉快的原因,我总是具体不起来,似乎跟雨没关系。看看路程已经缩短了将近一半了,觉得内心深处的一个自己已经遥遥然远去了,而另一个自己却总在讪笑现在的心情。
      我下了车,到了家,母亲一个人安静的将多年不翻的柜子中的衣物一件件的在身上比着,一边还念叨着每一件衣服的历史,及其一些与这件衣物有关的可笑或不可笑的事情。要在以前,我定要嘲笑母亲的这种无缘无故的念旧,并且不理不睬,烦了,或者躲开,或者笑她婆婆妈妈——这是所有做母亲的一个共同点。
      现在我倒开始有点儿念旧了;意气风发的人们肯定会说这是老了,或者是心理老了。我于是坐在她堆的衣物旁边,将她叠好的衣物一件件的展开来,总算为自己找了点儿事做。母亲只顾念叨她自己的那些老年景。等一批衣物收拾完毕,母亲要拾掇进箱柜了,才看见我把她半天磨磨蹭蹭的劳动成果给一一肢解完了,于是就骂我:
      “你这个倒霉孩子,怎么手脚就不安静!让你拾掇乱了。快好好坐着。”她重新收拾起来,一边又问我,“也不见去找冉也了。他有时也跟我照个面,照面就问你,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赶回来了别忘了告我一声,我找他玩去……,总是这几句话,你回来了,我就忘了他嘱咐我的话。你好不容易才回家来,亲戚朋友别忘了走动,常走动才一日见得比一日亲;不走动就一日比一日生分。往后见了面,处得尴尬,不好。”
      我答应着:“见了面,也觉得没话说。”
      “胡说!你们俩打小就要好不是?下学你跟他回家,摸点吃的,他再跟你回家,摸点吃的,两人就不知哪疯去了。连一起走路都勾肩搭背的;现在连说点话儿的情分都没了?我不信。”母亲收拾好了我展开的那些衣服,谨慎小心的将其收藏起来。
       “那些都是童年时候的假象,其实我俩并不是很要好;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老是跟他泡在一起,他其实并不是很乐意和我一起玩的。他的那些哥们儿都挺嘎,面上很义气的那种,跟我不是一层水里的鱼。他那么问你,不过是照面的寒暄,你真信他想我啊?”
      我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拧着。我知道我将种种可能都设成疑问,以便给自己解脱尴尬的台阶,不至于让自己太惶惑。我们当初的关系似乎超越了友情,他的手不安分的总想往那个地方摸。我的正经让他迟疑,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和别人那样,我只是笑笑,我顶多对一切都装做不在乎。渐渐的我以为我真的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他也没敢越雷池一步。我们面对面,两个虚伪的灵魂变得彼此陌生。然而,彼此仍有吸引力。没人为我们的迟疑鼓劲撑腰。
      清明的杏花开的断魂,清明过了,他就要结果,设若年年不结果,人们决不会年年欣赏断魂的杏花,人们只是因为有果子可吃,才会容忍它的断魂之态。不然,砍掉它。
       “如今,冉也也有了孩子了,是个男孩,随他,长的那个精神,满月的时候,我和你四婶都去了,他也喜欢的不得了,就是想抱抱自己的儿子;无奈,儿子看见他那个哭呀,哭的都喘不过气来了,也不知道这夫俩怎么这么不投缘。冉也呢,就丧气的在一旁站着,孩子就让奶奶接过手去,还一个劲儿的教训:‘那是爸爸,那是爸爸,阿?不让爸爸抱,不喜欢爸爸?’我们看他那丧气劲儿,就笑着劝他,‘孩子都那样,哪有孩子喜欢让爸爸抱着的?大了就好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现在那孩子也有三岁了,跟他爸爸可投缘了;冉也对孩子也好,对媳妇儿也好;也孝顺爹,也孝顺妈;上头还有一个爷爷,虽然终日病着,疼冉也的心一点儿不减,现在又有了重孙子,更好了。让人看了没个不喜欢的。”
       “我从同学那里听说过了一些,说他把咱们镇的头朵花给掐了,夫人是漂亮得很。”我打趣地重复当年一个同学羡慕的口吻。
      母亲说:“是了,他们家境好,冉也长得也好。他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在北京,没有回来,是林涛送来的帖子。”
       “那时,我还在上学。当时并不知道他结婚,也没有人告诉我一声。他也没有挑我回来的日子结婚。”我的这些话像是有些埋怨的口气了,其实我们没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痛,平静的像在叙述与我不相干的什么人的事情。
       “可又胡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挑日子是极谨慎的,岂能随随便便他说了算?哪天是吉日,就该着是哪天。”母亲生怕我埋怨,忙着解释。其实我比她还明白这些道理。即使我在家,亲自接到了喜帖,我也不想去,怕热闹,也怕自己。
       “其实结婚的同学多了去了,我的那些童年的朋友们,比我大的就甭说了,连比我小的,孩子都会走会爬了,我哪管得了许多?结婚就结呗,各人毕竟都有自己的生活,谁也管不着谁!我不能因为他们都结婚了,于是我也结婚。其实早在以前就有那么一天,我们已经将童年的记忆打包装箱了,他打他的包,我打我的包,彼此毫不干涉,却有交叉的记忆。如果有一天我突然间想了起来,想得不行了,我也不会去看看他,即便我去看他,也丝毫找不着半点童年的温情的影子。只好像您这样,把老年景的衣物重新整理一遍,念叨念叨,就完了。也是安慰。”
      母亲像是明白我的意思,叹了口气。“你现在活高了,才这么说。”
      我问:“妈,您呢?你们当年的老姊妹们也并不见来往啊。”
       “也见,不是不见,而是见的没儿时那么勤。或许正如你说的,结婚了,人们就不来往了,想起来的时候,就收拾收拾以前的衣物,回忆回忆,就算了。即便见了,也没多大意思!”
      我笑了起来:“哈哈,妈,原来我的躲着不见同学朋友,是受了您的遗传哪!看看,您还批评我,就没有好好检讨一下您自己吗?”
      “检讨!妈怎么不检讨?妈也时常检讨呢。”
      我本来是跟她开一个玩笑的,没想到母亲这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嗯?检讨?检讨啥?”
       “我小时候也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我们常常一起上台唱河北梆子《蝴蝶杯》、《陈三两》,其实哪会唱,不过是凑凑热闹;等听说张惠云来咱们底下唱戏来了,我们就抱着自个儿的孩子,走上几里地去看戏。那回不知怎么我们吵起来了,吵得挺凶,你不知道,越是熟人,吵得反而越伤自尊,那回我们回来吵了一路,把多少年的怨气都说尽了,吵得泪流满面的,也不怕满街的人们笑话了。要在平时,我们既便有些芥蒂,也偷偷的不敢给任何人知道了。总算撕破了脸皮了。以后就再不来往。”
       “怎么会吵得那么凶?”
      “不知道;到现在我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两人的关系走到尽头了,就是10匹马也拉不住。我当时想,我们从小就不是很投缘,因为大家往往拉帮结伙,我们女孩子更是那样,我们俩就结成一伙,以后不断地在一起,连课堂上老师让用‘形影不离’造句,我们也造同样的句子;她造的句是‘我和晓凤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造的句是‘我和晓兰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连老师都相信我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同学们也这么说,我们也都这么信。就这么信了几十年。谁知道说吵就吵,吵了还一点儿不知道珍惜,也没有后悔的感觉。我时常想,这人啊,就是怪。往往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母亲说着,神色有些黯淡了。我看窗外的雨丝丝下个不了,却仅仅阴了天幕。
       “也许我们也是这个样子。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们才不往来。”我说这话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有点痛苦了。我的另一个自己告诉我,不是这个样子的,决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虽然没有好那么多年,或许仅仅两年、三年,即便在这两三年中,也并没有珍惜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可是,他在我的记忆中却永恒的鲜明。或许到现在了,我还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雨开始有了纷纷的声音,清明节笼罩在了哭泣的氤氲里面了。雨中的杏花被雨洗得仿佛白了,像落了一树的白蝴蝶,突然就有不堪雨珠的重负,翩然落地的危险。分离似乎并不痛苦,不久他就会更加适应比杏花枝头更能经受风吹雨打的泥土,只是不再翩然、斐然。
      母亲又把当年结婚的嫁妆整理出来,慢慢地翻,一股陈年的味道渗透了湿润的空气,房间似乎由此也掀开了尘封的历史一样。
      “记得你小时候,常常偷我放在茶盘底下的零用钱,因为你知道跟大人要钱十有八九是要不出来的。我骂过你几回,也不知道你在没在心。有一回,我丢了钱,怎么找都找不着,就怀疑是你偷的。把你狠狠一顿打,冉也恰好来找你,急得脸都青了,问你也不说话,只是哽咽着,手指头僵了,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怎么会忘记,所有这一切,凡是记忆鲜明的事情都会令我难堪。我不懂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让种种欲望折磨得千疮百孔,等到这一切都像牛反刍似的逐渐扑上记忆来的时候,感谢冉也让我不堪的回忆中闪烁着几点亮色。
      我说,“我跟冉也没吵过架。可是有一段时间我极恨他,这种恨不是喜欢后的失望,而是带有鄙视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他,无缘无故的,就和无缘无故的喜欢和他一起玩一样没有道理。现在又无缘无故的成为了陌路人。我当初极度的害怕,以为这种无缘无故会毁了我的一生。我会莫名的陷入一种孤独的绝望中去,我猜不透大家为什么会分开,大家为什么会成为陌路,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去思索什么叫朋友,什么叫爱人,直到现在,我需要彻底的否定它,我才能开开心心的活。”
      “于是,你就主动跟大家疏远……” 房间的空气给雨浸得苍凉起来,一层雨雾渐渐笼上了院子。
      “不是我主动,大家都是这样。彼此的疏远总是相互的,不可能单方。就像……”
      我大概有些形而上学了,母亲有些茫茫然。是不是我的存在对母亲构成了一种威胁?威胁到母亲的生命哲学,生存价值,以及一切。我想到,人最终还要一个人,孤独的承受自己的生命,如同孤独的承受自己的死亡一样。旁人无从替代。母亲慢慢地关好了柜子,尘封中的往事仍旧尘封,即便尘封的钟声都不再响起,更无从听到若有若无的当当声……

饕餮 发表于 2004-6-1 12:23:58

挖。这么多字。

昨天复习课文,罗素说a successful old age is easiest for those who have strong impersonal interests involving appropriate activities.
其实我都不太明白那个impersonal interests的具体意思。。。
但是想到老年还是有点恐怖。。。

他老奶奶过得才有滋有味勒。。。恩。。。《秋天里的春光》里头那个老头子也很可爱。。。都是老年人的模范。

方舟 发表于 2004-6-1 14:27:36

你复习的那篇罗素的文章是不是how to grow old啊?我记得在翻译课本中看到过这篇文章,新概念也把这篇文章作补充教材的。你是学英语专业的?

枕头 发表于 2004-6-1 17:01:42

每个故事都以第一人称开始。

太多文字,等我有空再慢慢看吧。

饕餮 发表于 2004-6-2 12:20:01

Originally posted by 方舟 at 2004/6/1 14:27:
你复习的那篇罗素的文章是不是how to grow old啊?
你是学英语专业的?

点点头。

出库单 发表于 2004-6-2 21:57:07

慢慢看,像下雨的时候在阳台品茶。

dachy 发表于 2004-6-3 07:40:33

Originally posted by 出库单 at 2004-6-2 21:57:
慢慢看,像下雨的时候在阳台品茶。

我觉得楼下有芭蕉更好

一地鸡毛 发表于 2004-6-3 12:32:14

早知道这么长我就不把陌生给看完了

刻舟求剑 发表于 2004-6-10 14:19:10

一幕黑字

单细胞蛋黄 发表于 2004-6-17 08:53:31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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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声色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