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陌生
姥姥在世的时候,总是不停的劳作,一天也不肯休息。这也是我从小就害怕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自己不休息,同时也就看不惯不干活的人,哪怕是小孩子,玩是他们的天性,也一并的给予扼杀。
她是利用整日不停的劳作来排遣生命的孤独。除此之外,她别无方式。我有过不短的一个时期,是同姥姥在一起度过的,也许正是那时候,我喜欢上了那死水一般的沉静,四周是高高的白杨,遮住了整个院落;高墙外也很少有行人的吵嚷声。我那时翻遍了陈旧的柜子,找遍了变黄了的纸页的旧书。世界静下来了,时间也停止了,姥姥似乎也很幸福,因为有我的存在。
到现在,我还很欣慰,曾经有一个时期是陪在她身边,以慰藉她的孤独。
中学我便寄宿学校了,忘记了我所有的梦一样的往昔。小小年纪便往昔如梦了,说起来总有些做作。可我的确忘怀了姥姥,连陪我一起度过童年的伙伴们。中学,那是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年代,无知但并不自耻,贫穷也尚不自卑。积累着未来数不清的梦幻。姥姥便是这梦幻之外的遥遥不可及的人。你发誓长大了做一个科学家、文学家、工程师,也从来没有半点回忆起姥姥所带给你的生活方式。
人总有孤独到视一切为陌生的地步。那是荒原,那是红尘中的局外人,毫无归宿的默默走路。可是,你唯一存在的幸福来自于梦幻,积累如此漫长岁月的梦幻太根深蒂固了,才不至于消逝的那么迅速,要你痛苦而寻觅的生存,至于幻灭,至于绝望,而至于希望。
姥姥将所有美好的希望紧密封存,将痛苦张扬于外。记得我兴致一来,带几个小朋友去一个远方的姨家做客,被款待了一把香蕉,然后就走了。诚然,我成了主人,叫大家不要太客气,因为大家看着我的面,只要我肯吃香蕉的话,大家就都纷纷的接在手里了。我很骄傲,自然是骄傲于有这样的慷慨的亲戚,而且还让我在大家伙面前挣足了面子。孩子往往是如此的吧,中国乡村中走亲戚的风气大概与这种心理有着同样的因缘。可是回来,被姥姥狠狠的骂了一顿。童年中的所有深刻的记忆大凡都是心灵的创伤。一旦感觉到眼中的世界原来压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从此就需要处处小心、时时防备。姥姥大概小心和防备惯了,才不停的劳作、劳作、劳作。
陌生。这便是姥姥用行动解释给我的她眼中的人间世界。陌生源于自我,姥姥没有名字,她不知道她是谁,她的身份是外祖母,母亲,妻子;但她得不到做外祖母的威仪,得不到做母亲的尊严,得不到做妻子的爱抚。她拥有陌生的一切。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千百年来中国以他固有的哲学将其简化,我们便以为一切都这么简单。姥姥是比中国哲学还要简单的东西,他不讲哲学,只不厌其烦地讲解不爱干活的孩子是如何最终遭到世人厌弃的。我不以为然。如果有人敢于对我张扬他用一上午时间割了一亩小麦的骄傲,我便给予他我最大的蔑视,自然,我不敢给予他我的拳头,因为倘若如此,也只有我吃亏的份儿!对于姥姥,我丝毫不敢蔑视,原因在于她不张扬。因为你总能遇到有人对你不胜慷慨的夸张他微不足道的全部,那微不足道便丝毫惹不起你的同情。我向姥姥赤裸裸的展示我的无知,固执而愤怒地向她施加于我身上的压抑挑战。我不会掏鸟,不会摸鱼,既不屑偷邻家田里的红薯,也没有点燃谁家野外的柴垛的勇气。便是躺在草地上浏览蓝天白云,这也成为了我茫茫中的意外的恩惠。姥姥便是骂我也听不到。
姥姥一直对我的不恭耿耿于怀。懂事了的我虽然矢口否认,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在我已经忘记了。可既然如我所说深刻的记忆大凡是心灵的创伤,姥姥屡屡提起,可谓记忆深刻,那么一定是我给她造成的创伤了,于是只好承认了下来,以备闲暇时的自咎,好等死后上天堂的。只是我不堪承受姥姥的责骂,孩子天生是来让人宠幸的,正如成人一生都要学着去宠幸一样。姥姥不会宠,她有的只是责骂。我的手段是避开,躲不掉就报复,伤她的心,孩子的伤心是委屈,成人的伤心却是绝望,在从委屈到绝望的这段伤心历程中,我们从孩子长成了大人。孤独成了我最仁慈的朋友。
我开始正视姥姥的孤独。少年的孤独专用来做梦,老年的孤独是在等死,时间写出的差距的残酷性是任你用什么都衡量不来的。我自信能营造出孤独,好在秋日的烛光中将其淋漓尽致、异彩纷呈地描绘。于是自信能够理解天底下所有的孤独,也便不再以孤独为然。我孤独的诗意日益浓厚起来,姥姥却用她手头仅有的一点钞票买来糖果,终于哄好邻家的孩子晚上来给她做伴。我终于气不过,也来享用姥姥过剩的疼爱,理所当然地要独占这一切。姥姥用对我爱抚的行动表示理解,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爱抚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义务。
我们都知道秋雨中飘摇的惨淡的烛火,耿耿欲曙前漫漫长夜的凄凉,那是孤独。可是姥姥浑浊的双眼前的烛火是恐惧,置身长夜的凄凉是绝望。她在计算青春的罪孽还能换来几重老迈的幸福,由此,她的告诫才略显得那么苛责!然而,你又知道青春是什么?青春是虎,不在乎轻易吃掉几头幼小的家畜;青春是蝴蝶兰,只管摇曳得楚楚动人,平生是没有秋日的梦的;青春不是小草,不会春风吹又生的;青春是庙里的菩萨,年年都有人来修复得光彩照人,只是崇拜者变换了一代又一代。青春是恣意妄为的资本,因为我们有老来为此付出双倍的赔偿。
可是,我无从猜测姥姥的青春。姥姥的青春在只有几个所谓的伟人挥毫泼墨的正史中是找不到的。姥姥的青春是红绸巾,是花棉袄,是性的痛苦,是分娩的快乐。时间流逝得如此长久,痛苦才积聚得异常深厚。可是这深厚终于没能爆发,在日常的寥落和芜杂中消融了去,连同她淡薄而脆弱的身体。
二、尴尬
如果奶奶还活着,她一定理解不了她为了什么而活着,正如她在临走的一刻,对于自己的离去而困惑一样。我们常常有置身局外的理智和从容,却没那么便宜的挥洒我们苦苦挣来的自由。奶奶从来不曾拥有自由,以前有婆婆,婆婆死了还有男人,男人末了还有空空如也的家在背上背着。但是奶奶幸福的走了,走在了爷爷的前头,尽管她不知道她自己这么撒手一走是灾难多于幸福呢,还是幸福多于灾难。
奶奶比起姥姥来,大概是幸运的,她没有姥姥一个人的日子,有多少幸福才叫幸福呢?奶奶有着无比的幸福。我相信了与生俱来的幸福感,从不怀疑身边的灾难和尴尬。在这一点上,我比奶奶还要无知,奶奶大概知道自己的命苦,才知道为自己积德,因此我看见奶奶即便喘息的不行的时候,也没有忘了拜菩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菩萨更令人亲切的呢?灾难是这个世界给的,不平凡的安慰却是菩萨给的。生便是为了菩萨生,死便是为了菩萨死。
我却不知道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是个灾难。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便感到了绝望。孤独感是不可拯救的,因此绝望才异常的深刻。知了的群唱不是孤独的歌声,它可以催眠;青蛙的叫声不是孤独的歌声,它可以伴梦;月亮总在星海里遨游,雨点也总是手牵着手的降落到人间。这些都给我以安慰。我喜欢这无休止的欢快,群发的热闹。
可是,这些离我的世界好远。多少年以后,这些知了、蛙声、月亮、星海和雨点成为了心中永恒的童年的梦的时候,奶奶的生活也渐渐的离我越来越近了。以前,还是很遥远的东西,现在近了;以前在我很近的东西,变得梦一样遥远。
奶奶用她自己的行为解释着自己的身份。可是身份带给她的是尴尬,尴尬是奶奶解释给我的生命哲学。尴尬不同于姥姥眼中的陌生。陌生给人以平静,尴尬给人以无助。奶奶的无助说明了命运给人的是怎样一种生存灾难。
生存灾难不必是某一种小小的打击,失恋、失业诸如此类毫无痛痒的东西。人是有记性的东西,饿她三天就懂得粮食的可贵,不用三年;人同样是脆弱的东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用不着来一个十年的动荡。有了这些经历,不用给她额外的华而不实的幸福,活着就是一个莫大的恩惠。
可是我的生存灾难不是这些,我接受的谎言是三年是志气,十年是阵痛。没有这三年和十年怎么会有成熟?就是这样一种谎言整整的蒙蔽了我二十年。而且有还要蒙蔽下去的趋势。当我有灾难的意识的时候,我绝望的不行。有谁需要长大了去致力于推翻幼时所信仰的一切呢?在这一点上,奶奶比我幸福多了,奶奶幼时相信灾难和贫苦,她的一生都是灾难和贫苦,她便没有怨言了。我的怨言满腹,原因在于我从不相信在我的信仰里会有这些东西出现。不仅出现了,而且不可根除。
奶奶不需要根除,她只需要用一生的行为去印证就可以了,在我,就产生了障碍,为什么我的理解行不通?我需要时时碰壁,才能认准一个道理,那是别人与生俱来就知道世界上存在的一个道理。我有落伍的尴尬。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卡夫卡写的那样,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大甲虫,我会毫不迟疑的认为我绝对变成了大甲虫,便毅然离开这个世界,不想在这尴尬的世界上碰壁。
问题是,人的灵魂能够发生裂变,可是人却不容易轻而易举的死去。人活着变这变那,死了就什么也变不成了。奶奶并不是没有变来变去的痛苦。社会的发展容不得她有贫穷和灾难的哲学。她只好偷偷的信仰这些。她心里大概明白,相信贫穷和灾难是对他人的侮辱,是对自己儿女的抗议。还是装作幸福的好,让别人都放心,自己一个人且保存尴尬。
有一件事盘亘在我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哭着跑回了家,向妈妈诉说着我的冤屈。妈妈愤慨的找到了奶奶,跟她理论了很长时间。理论好了,妈妈非要把我拽在一边,认认真真的听着。我惶惑,我尴尬,这是我的无意,我只是想用哭诉来摆脱心中的委屈,谁知道妈妈会错了意,我无意听妈妈跟奶奶的理论,时至今日,我还是同情奶奶,原因是奶奶在这顿争吵中一句话没说。我还是这么绝望的同情弱者。我想这种思维真的不可救药了,弱者本不值得同情,弱者的心中都有菩萨和主,他们自有菩萨和主为他们做主,我们的同情反倒戕害了他们的自尊。第二天,更加令我伤心的是事情发生了:奶奶站在门口等着我上学出来,硬要塞给我五毛钱,让我买零食吃。这表示什么?疼爱?道歉?我知道奶奶的疼爱并不虔诚,我的接受也并不尊敬。这里头有说不尽的尴尬,我的,奶奶的。谁教会奶奶用五毛钱表达对我的疼爱的?又是谁教会我接受了这五毛钱就是接受了脉脉的温情。我还是绝望的同情奶奶。我想我是不可救药了。
如今,牵牛花依旧爬上墙,向着东方的晓日绽开紫红色的喇叭。昨天他们也是这样的。我走过了昨天,尴尬与我同行,花是开了,总也开不慷慨,开不恣意。
三、惶惑
母亲的离去带给我的惶惑比悲伤要多,如果我的真诚能够遭到天遣,我绝不逃避。可是,我更想面对的是我心灵中的苦苦思索的真诚。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惶惑在我的心中萦绕。以至于看着母亲的遗容我都没有哭。姐姐说,再让方舟看一眼吧,哭一声,娘就安心地走了。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积聚感动吗?我望着母亲的平静的遗容,就是没哭的感觉。
我喜欢一个人在黑夜里慢慢的走路,柔和而漆黑的夜色可以弥盖我心灵的一切疮疤。我不知道人走向死亡就如同走向黑暗这么祥和与从容。然而,活着的人却在这恋恋风尘的痛苦边缘挣扎。母亲也曾经这样。没有生活过的人不懂死亡的痛苦。我渐渐的长大了,知道生活的美好与眷恋时,我便稍稍懂得了死亡是无情剥夺生存的一切意义与价值的恶魔。有了它,一切有待解决的事情就都解决了。
自杀,这是一个美好的字眼,我还没有勇气去揭开她圣洁的面具。如果说存在便是人道,自杀便是对不人道的最强烈的反抗。如果自杀,我们就不需要日复一日的等待着迟迟不来的戈多。上帝遗忘了,我们记起了。
需要我记起的东西还很多。我还把贫穷当作志气的时候,母亲开始日日夜夜的挣钱了。是谁给了我们这么无情的命运,还要我们当作金子一样的去热爱她?自杀便是对这命运的无情的嘲讽。
这天晚上,灯光和平时的一样悠然,我却坐在车上向着家乡的方向行驶。我得知了母亲病重的消息。这是姨父告诉我的。现在回想起来,他怕是告诉我实情,我会在教室里就哭出来的。其实不!我不会哭出来,我只是惶惑。惶惑得有点紧张,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没什么是完全属于我的,连同我自己。一切都令我害怕。母亲的后事有这么多的人料理,我完全是多余。他们需要的是我的眼泪,大概儿子的眼泪就是为着给自己的父母陪葬的。我愤怒而无助。
车在路上颠簸的行驶。我喜欢这样坐着,既颠簸,又舒服。希望永远不要到家。我知道到家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果不其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在干什么?我讨厌这种热闹。如果是悲伤,我喜欢偷偷的,我不愿意让他们都看到我的眼泪。悲伤原本是自己心灵的祭奠,怎么到了这里却成了赤裸裸的展示品?我展示我的惶惑给他们看。灵魂,如果当时我能想到我的灵魂的话,他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鸭子,只能在泥地里嘎嘎嘎的匍匐哀叫。
知道了控诉乃不过是消遣,也知道了抗争乃不过是游戏,人这才知道活着就需要消除与现实之间的紧张,让自己安静而从容。然而你不知道这种所谓的安静从容是不是也属于一种诱惑。你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安静从容中被吞噬了。
我始终无法想象母亲灵魂之中的风风雨雨,毅然离去的心灵都会做一些什么样的梦呢?那梦是陌生的吧?那梦是尴尬的吧?那梦是惶惑的吧?那梦是绝望的。
我找不到一种方式表达我的哀伤和惶惑。只有一任车将我的身子颠簸来颠簸去。这是消除紧张的唯一办法。车在漆黑的夜里行驶,驶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路两旁的白杨永远静静的为我守候,守候光阴的流逝,流逝尽一切陌生、尴尬和惶惑,留下绝望让我们去品味生存。
故乡的路大概是走不通了,才挥手自兹去,斜阳垂挂。
四、天使
每个人心中都有他的天使。可是我不要天使,他只会让我过多的承受负罪感,并在我的手中归于泯灭。天使,他的生存环境温和,可是我诅咒这样温和的生存环境,不属于我的一切我都要诅咒,也许最终遭诅咒的是我自己。他绝对不是我的天使,我依然要承受过多的负罪感。他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天使,这与我毫不相干,因为我永远与天使无缘。可是,我还是要诅咒,诅咒我自己,诅咒没有天使、或许最终也不会拥有天使的自己。
我没有办法去责怪比我小八岁的表弟,不仅因为他比我小,而且他还是大家心中的宠儿。他能恰如其分的运用他的理解力,在充分感受到受宠的同时,也知道用他那童话般的眼睛冲你使劲地眨,以便充分表示他的听话与可爱。只有我知道他一点都不可爱,也并不听话。可是我想什么,他是决计猜不出来的。因此,他一直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就是我的天使。
可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天使,我自有我的天使,那是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中的天使。我们用嘴唇表示饥渴,用做爱表达思念。可是爱情只属于天堂,我们却不幸生在了人间。我问他我们的结局只好就这样了?他反问我:你说呢?我怎么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别问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我对一切都没有办法。你非要这样做,你就这样做了,之前我告诉过你不要碰,你呢,根本不听我的话。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了。你碰了!碰了就碰了,你还想找办法弥补到原来的样子吗?我想不大可能。
可是傻傻的表弟又如何能明白呢?我自然也不会去向他解释。他缠着我给他放风筝,读童话,挖田鼠,捉老家贼。我却只想与我梦中的天使再相约一段真诚而灿烂的爱情故事。
那时,我已经到了懂得嫉妒与仇恨的年龄了,可表弟只懂得快乐。我嫉妒并仇恨他的快乐,他却依旧故我。天使或许不知道他能给任何人带来仇恨,可那只是一些不知道世界中有魔鬼存在的天使。表弟就不知道,他只知道有青蛙王子和灰姑娘,可他不喜欢,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喜欢。他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欢乐,我可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欢乐。
在小草的眼里,表弟就是王子。那待遇是绝对两样的。我很高兴能为表弟找到一个一起玩耍的伙伴,好摆脱他。我招呼小草过来和表弟一起玩耍。表弟不高兴的躲开了。小草很伤心的离开,尽管她又来过几次,却并不如开始那么主动,有些怯怯的了。
表弟说:“我不高兴跟这样一个丑孩子玩耍!”我震惊之余,被他深深了伤了自尊。我看出他对我表现出的深深的依恋,我决定用我的感情上的强权进行复仇。
星期天的午后,我被他缠的没有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读一个大狗熊的故事。尽管读了三遍了,他却听不厌,我被他恨得牙根痒痒的。突然我记起了我家早就弃置不用了的老式录音机,我赶忙翻了出来,给他听一磁带上的童话。我想,这下我总算解脱了。
只是有点糟糕的是,“power”键很难用,不小心便卡在里头。不过聊胜于无,我耐心的捣鼓它,一不小心便来了兴趣,想总可以找来两盘久违了的磁带听听。表弟不高兴把他闲置一旁,忍不住要动手动脚。我警告他说,弄坏了挨批别哭哭啼啼的!
我好不容易将“power”键弄出来,高兴的叹了口气,还兴致勃勃的骂了一句。表弟见我高兴,趴上我的后背,伸出胳膊,用力摁了下去,摁的糟糕极了,深深的卡了进去。他咯咯的乐。可是,立刻他注意到了我的不高兴,不笑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哥,还有用吗?”
“什么还有用吗?”我没有任何表情地问。
他指了指老式录音机。
“你说呢?”我反问他。
他很慌张的样子,不敢用正眼看我。
我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没关系,只好等父亲回来再收拾了!”
他惴惴地问:“那姨父会骂我吗?”
“这你只好问姨父了,我怎么知道?”
他垂头丧气的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晶莹的泪珠。可是这些丝毫打动不了我,我反而颇自在的坐在凉台上,专注的盯着跃墙而过的蝴蝶。那蝴蝶晃晃悠悠地飞,似乎想飞上天堂,可是天堂没有花朵,而花朵却是蝴蝶的天使。花朵也想开在天堂,可他知道蝴蝶飞不上天堂,他只好开在人间。
有人动我的胳膊。是表弟,他试着问我:“还能修理好吗?”
我知道他翘首期盼着我回答他说“能”;可我偏不,按我的心理回答他:“我是无回天之力了。”
“怎么办呢?”他绝望了。孩子的容易绝望丝毫不亚于蝴蝶。
“别问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我对一切都没有办法。你非要这样做,你就这样做了,之前我告诉过你不要你碰,你呢,根本不听我的话。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了。你碰了!碰了就碰了,你还想找办法弥补到原来的样子吗?我想不大可能。就让它这样吧,没事的。”
我痛痛快快地数落了他一通。又觉得这样对他确实残忍了一些。只好安慰他。
可他似乎已经吓坏了:“那姨父呢?”
“这关姨父什么事?”我莫名其妙。
“姨父会责罚我的。”
“谁告诉你姨父要责罚你了?”
“可我把它弄坏了。”
“可他本来就是坏的,他早就弃置不用了!”
“他本来就是坏的?”
“他本来就是坏的。”
这又绕到了开始他问我的问题上:“哥,还有用吗?”我那时只要回答他“他本来就是坏的”就早早地让他安心。可是却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他像从地狱回到了天堂。开始吵着要掏鸟窝,让我去摘天堂中睡着的月亮。
第二天,我看见表弟在和小草一起玩耍。他们在摆弄那台废弃了的录音机。小草摁下去了,表弟幸灾乐祸地说:“得了,没办法了!我告诉你不要摁,你偏要摁!现在谁也没办法了!只好等我哥来了才行!”
表弟没想到的是,他哥现在就在他们的身边。他哥安慰小草说:
“没关系的,他本来就是坏的!”
可是小草还是一副绝望的样子。比想上天堂的蝴蝶还要绝望。表弟很得意。
我怎么劝都不行。我狠狠地瞪了表弟一眼。表弟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不情愿的说:“没关系的,他本来就是坏的!”
“他本来就是坏的?”
“他本来就是坏的!”
小草不再感到绝望。我们来到院子,我们一起看蝴蝶悠悠地飞,他始终飞不上天堂;他的天使同样年年岁岁的开,始终也开不在天堂。天堂的月亮睡了,表弟又缠着要我摘天堂中的月亮。
五、风景
我总喜欢挑那条崎岖的小路走,每到雨季,总会将路边冲垮,一棵浓绿的榆树歪歪的俯瞰响着流水的深沟。见不到多少行人,只有疏疏落落的几家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株洋槐,麻雀在上头扑啦啦的飞。我喜欢趟一汪汪的积水,听雨后很响的蝉声。然后想象一下水里可能会有水蛭,赶忙从水里跳出来。有时灰暗的天空中会飘着一两只湿淋淋的风筝,显得迟滞而凝重。
深沟的对面总是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女人,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无神,她大概就是坐在这个地方终老的,还是每天看不够的温习陈旧的风景。倒是旁边那匹悠闲吃草的老马总会有意无意的流露出厌倦的神情。常有一群孩子来到这里观看那个老女人和那匹老马,他们窃窃私语,说一会儿,笑一回,然后调转头去挖田鼠。这种好奇心不会随着日复一日的单调而变浅,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单调,单调能够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叫生活变得永不乏味。
我有一回去牵那匹老马,是因为老女人恐怕马已经吃够了草,要把它牵回马厩里去,而她自己有没有了力气。老女人叫住了我,我很高兴,可又害怕。我并不相信老女人说的,这匹马老实不会伤人。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牵过了缰绳,小心翼翼的将它牵到马厩里去。这件壮举叫我一天心情都很愉快。
我毫无原因的喜欢这条小路,可是伟哲却不喜欢,从来不在这里通过。他喜欢人多的地方,还要停下来指指点点,凡是气度不凡的,他总能搭上血缘关系。我看不惯他在大路上走路时得意洋洋的样子,见了谁都会打一声招呼,招呼的内容我总也听不明白,口气却是大人的口气。我问他,他的招呼都说些什么,他就端端架子,又很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大概习惯了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枯燥无聊、味同嚼蜡的日子。许是这样的日子久了,我才生不出半点抱怨。只有林爽来了,才能积聚起一时的感动,所有那些枯燥的日子在脑海里一扫而光。我自己的时候,我也会谴责自己一点不懂珍惜和伟哲在一起的平常日子,尽管他一向跋扈惯了,尽管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是不是人们都很容易丢掉自己身边的东西,将偶然当作感动。
我的确喜欢林爽。我只记得林爽来到我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如何甩掉伟哲。说是在话,他真的很难甩掉,如果我很委婉的跟他告别,他会假装听不懂你的话;如果我很直白的跟他告别,他会眼泪叭叭的赖着不走。
我总是感到很难堪。我从来就不会应付复杂的场面。有一个人在你面前哭了,而且这里头或多或少跟你有直接的关系,拜托,我在心里感到腻烦透了,我恨不得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告诉他,以后永远都不要见到你,虽然我们天天在一起,可是天底下,我最烦的就是你,不是别人!这绝对是真话,不是假话,我天天想摆脱的就是你,不是别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天在我身边的就是他,也不是别人!
我喜欢的人,总是离我好远,可是一时的感动,都会让我的生命很精彩。我和林爽面面相觑,都感到很尴尬。我对哭哭啼啼的伟哲说,你起来吧,别蹲在那哭了,我们一起去完好不好?
他不动。
我们没说不跟你一起玩啊!他还是不动。
我恼火透了!
林爽很不高兴,那天他都很少说一句话。我不知道怎样哄他开心。
于是,我习惯了一个人,在那条少有人来的崎岖的小路上行走。几只麻雀在四处寻找食物,也许是在嬉戏,这只有麻雀自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怀疑的对我保持警惕,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当作风景来这里逛逛,观赏风景的总是飘忽不定,可是今天是麻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