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前后看了两篇说她“时间”的文章。估计也是有一百个张爱的。
前一篇陈若曦的《张爱玲一瞥》
“……十五日,张爱玲果然乘飞机,一个人飘到台湾来了。麦氏夫妇十四日在大东园宴请张爱玲,邀现代文学社诸君子做陪客.主人说好正午十二点,我们准时到达,席上空无人影,只好先坐下来,恭候主人和主客.大家都太年轻,没有人见过张爱玲,纷纷猜测她的外貌。
“你想她是胖还是瘦?”我问白先勇,他一向对女人特具眼光。
“她准是又细又瘦的。”他毫无考虑地说.
“我想她不胖不瘦”洪智惠说。
“我想他一定是既丰满又性感.”我总是忘不了《流言》里的她,像那样具有燃烧的生命力的女子,用六十年代台湾的流行语形容,不该是丰满又性感吗?
正说着,吴鲁芹先生来了。“张爱玲这个人,包管不令你们失望!”
我颇高兴,一心一意等着我自己雕塑的人物出现。
一点钟了,毫无动静.大东园里别人吃得正热闹,我们肚子开始擂鼓。
“怎么回事呢?”
“说好十二点整去中国之友社接她的。”
“她不是在美国住了十来年吗?总该守时吧.”
“这可大有问题。”吴先生说,“她根本不带表,向来没有时间观念.”
这下我倒心有戚戚焉,生平最讨厌带表,看到人说话做事都以表为依归,尤觉不能忍耐。
终于来了张爱玲.看了她一眼,我不禁回头瞪了先勇一眼;我说过的,他对女人别具眼光。她真是瘦,乍一看,像一副架子,一由细长的垂直线条构成,上面披了一层雪白的皮肤;那肤色的洁白细致很少见,衬得她越发瘦得透明。紫红的唇膏不经意地抹过菱形的嘴唇,整个人,这是唯一令我有丰满的感觉的地方。头发没有烫,剪短了,稀稀疏疏地披在脑后,看起来清爽利落,配上瘦削的长脸蛋,颇有立体画的感觉。一对杏眼外观滞重,闭合迟缓,照射出来的眼光却是专注,锐利,她浅浅一笑时,带着羞怯,好像一个小女孩。嗯,配着那身素净的旗袍,她显得非常年轻,像个民国二十年左右学堂里的女学生。浑身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神采,一种遥远的又熟悉的韵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
这便是我看她第一眼时的印象,她并不健谈,说话很慢,嗓门不高。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你必须凝神听,因为她专心一志地说一句话。酒席间,吃饭和回答她两旁人的问话便占据了她全部的精神。她看来非常过敏,羞怯.推麦先生说,任何一个场合,若超过五个人,她便感到不安,手脚无所措。那天,我们一共十二个人,她看起来倒没有被吓坏的样子。……”
后一篇潘柳黛的《记张爱玲》。
潘这个女人写张爱玲笔上蘸的是醋,酸到倒牙。
“……后来她在上海时,又一度攻读于圣约翰大学,虽然没有毕业,但教会学校的神髓被她领会到了。所以在处世待人的手法上。有时虽不合于中国人的习惯,但是却因合乎“外国人”脾气。比方与人的会,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难的外国人脾气。 ……”
潘的另一段文字。
“……张爱玲的家世是望族,不只是望族,而且据说还是“贵族?“贵族”或“平民”虽然和写文章不发生关系,但是当时张爱玲在发表文章之余,对于她自己的身怀“贵族血液”却是“引以殊荣”,一再加以提及,裨众周知。
读者或间;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是怎么一笔帐呢?说来话长,原来听说张爱玲的爸爸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换句话说:就是李鸿章的妹妹,嫁给了某姓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长大之后,嫁给了姓张的男人,这姓张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张爱玲。这意思也就是说明张爱玲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李鸿章既然入过清廷,对”太后老佛爷”行过三跪九叩礼,口称道:“奴才李鸿章见驾”,受过那拉氏的“御旨亲封”。,那么她的父亲既要了李氏的外孙女,所谓“外甥像舅”,张爱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点“贵族”的“仙气儿”了。当时张爱玲以这点‘贵族仙气儿”来标榜她的出身,许多人虽不以为然,但念她“年幼无知”,也还没怎么样。最可笑的却是当时文坛上有一个大名鼎鼎,颇受汪精卫赏识的作家胡兰成,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的,但由于他赏识了张爱玲的文章,便因而赏识了张爱玲,并且托“仙风道骨”的邵洵美介绍相识,惊为天人,所以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文中除了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横看成岭侧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贵族血液”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
谁知以这篇文章做导火线,便引起了我和张爱玲以后的保会.原来在当时,苏青、张爱玲和我本来都是很熟的服友。时相往来的.平话对于她的标访“贵族血被”,我从来未置一词过.但是这次忽然看了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用政论家的手笔,写了这样一篇神魂颠倒的软绵绵的捧场文章,居然也一再强调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便不禁一时心血来潮,以戏噱的口气,也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的调侃了一场。我记得说的最重的是先把胡兰成的独占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场了几句。使自使断章取义,问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看”?这还不算,最后把张爱玲的“贵族血液”调侃得更厉害了。我记得当时我举了一个例说;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因为她的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其实这点关系就好象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使自说自话说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如果以之当生意眼、便不妨标榜一番。
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行见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这篇文章发表不久,陈蝶衣兄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以后,果然反以”潘柳黛女士”笔下的”贵族排骨面”上市).最后并以“正是:且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为我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之结尾.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以后隔了十年。再到香港来时,据说有人向他谈起我,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