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style="font-size:12pt; font-family: PMingLiu, MingLiu"><b>臨水照花</b>
程黧眉
生平最扯絆的女人只有三個,現在都已不在人世。
這最后走的一個,就是近年辭世的張愛玲。
這樣的三個女人,我把她們歸了類,盡管是落了俗了,若她們在世,定是不會通過的。她們中的每一人,都是彼此大異的,當然是不能夠類比的。
這三個女人中,林黛玉是在夢里活的,蕭紅是在地上,而那個張愛玲,應當是天上的人物了。
夏日的午后坐在房中,拉下百葉窗,便似有了些許涼意,也許只是感覺上的涼,其實已是大暑的天了,外面的溫度已超過36度,蟬的鳴聲就像一把霍霍的小尖刀,一下一下地划在玻璃上,發出難耐和刺耳的噪音。
倒上一杯冰水握在手中,涼意是襲到了心的最底處,就像張愛玲那冷冷的話語,在煩熱中,冰一冰人們的頭腦,熱度會不會下來,當看你的懂與不懂了。
她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有人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這真是奇特的准。“臨水照花”,該是一種特殊女人的特別狀態──孤傲、敏感、卓爾不群,但是卻逃不開心靈之籬柵。這樣的女人大都會用文字來跳舞,舞跳得過于高明,便沒有了舞伴來陪,只落得人在高處,靈魂總是寂寞。
寂寞的靈魂臨水而立,水面漂浮的,是自己相依相纏的影子。
說林黛玉和蕭紅是“臨水照花人”,實在是自己的私心。雖然面子上她們三個是不相及的,但是底子里,卻有著致命的相通。
臨水照花,照出的當是花的魂。
“嫻靜時如姣花照水”的林黛玉,該是花魂轉世了。所以當她獨自站在花蔭下哭泣時,花魂也默默與之為伴,在世態炎涼中苦苦掙扎出“冷月葬花魂”的驚世駭俗,但是也耗盡了轉瞬即逝的孤零一生,那個超凡脫俗的魂靈,早已被清冷的月光消融,化做一縷孤煙,飛到天盡頭。
淺水灣畔立著蕭紅的墓地,許多年了,蕭紅目睹著淺水灣的浪漫,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當年連雷聲都會隨時波動靈魂的蕭紅,曾經譴責自己“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寬宏的……”其實她不是不知道:靈魂有時真的是很小很小,因為它太逼真,就讓人不敢相信。
因了那份真,才會如此地苛求。
以心靈為伴的女人是孤寂的,孤寂的靈魂需要一個依托,那就是文字。這三個女人筆下的文字,就是那一汪汪的水,筆尖在上面跳,跳出來的,哪里是什么花魂?分明是照妖的花鏡,讓人肅然而起敬。
自詡凡俗的張愛玲已徹底化為花的魂魄,惟有她那些文字,臨水而立,照著那花的影,遺世而獨立。
臨水照花,是要有本錢的。如果沒有過人的自信和驕傲,那花是沒有勇氣去臨水的。因為水也會暈人,站不穩,就會掉下去,水照出的,既是花的魂靈,那么這魂靈,必須有可以示人的磊落。
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云那邊》,其中有這樣一個片斷,總難忘記──
一位意大利女人在巴黎邂逅一位紐約男子,她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在墨西哥,一個高人要遷往山上,請几個工人幫他搬運行李,工人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不走了,高人大怒,但是工人們仍堅持等一會兒再走。果然,他們過了一會兒又繼續前進了,高人不解,于是領頭的工人告訴他:我們走得太快,以致把靈魂走丟了。
然后這位意大利女人說:我們勞碌奔波,以致失去了靈魂,應該停下來等一等。
男人問:等什么?
女人說:等我們以為無用的芝麻綠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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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時報》 2001年3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