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行为艺术要像看平面视觉一样对待。。
盛奇,原名盛志奇,安徽人,1984年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当时正是新潮美术时期,在校的学生们也都亢奋得很。二年级的时候,盛奇就渴望参与一些社会活动。当时我正忙着排戏,需要一个舞美设计,盛奇的老乡,最早的一个圆明园画家华庆把他介绍给我。当时我排的戏一共也只有几百块钱做布景,所以就逼着盛奇玩起了贫困戏剧。盛奇呢,找了几条白布作为主要的布景材料,一群剧中人都身着黑袍,手擎蜡烛,头上包裹着白纱布。没想到这种包扎的语言后来一直在他的艺术中延续,盛奇觉得戏剧和艺术是融为一体的,戏剧也应该是观念的也应该是社会的,不应该局限于舞台。
1987年底,北京大学的学生自发地举办了一个艺术节,盛奇知道后,纠集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康木、奚建军,中央美术学院的赵建海、郑玉珂,还有几个助威的:朱青生、侯翰如、丁彬、孔长安等人。大家一商量,就定了个题目,叫做“观念21”,然后就直奔北大而去,目的是想震北大一家伙,叫他们改变一下传统的艺术观念。实际上到了北大以后,大家都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哥儿几个一想,作为艺术家来说,颜色就是我们的武器,首先要把这个东西扔掉,要有反叛的精神在里面,扔又扔不掉,怎么办呢?就往自己身上砸吧。盛奇这时候又用起了纱布和绷带。首先把自己绑扎得像个伤员,觉得自己是个病人,是个不健康的人,然后就互相向对方从头到脚倾撒颜料,随后就是满校园的招摇。事过多年以后,盛奇对我说:“这是非常偶发的想法,当时是一种很原始的冲动,也可以说跟那个时期社会变革有关系。社会的变革对我们的思想深处无形当中有一种冲击,这种冲击是一种不自觉的,一反常态的又是发自内心的。我们要给大家看什么呢?大家对艺术的理解又是什么呢?我们对艺术本身的理解又是什么?从行为上来说我们做出的不可思议的举动,主要想表达作为一个人我们在社会上是受压抑的,是受束缚的,不是独立的,是没有自由人格的一个人。”北大的学生确实被震住了,特别是奚建军,在冬日的严寒中脱光了衣服,涂满了颜色,感动得一个美院留学生热泪盈眶,没多久就嫁给了他。当时,朱青生作为代表与北大的学生进行了现场辩论,北大的人请他解释何为“观念21”?老朱回答: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北大的人又问,你们在街上又蹦又跳,乱泼颜色,这哪里是什么艺术,分明是在耍猴。老朱回答:我跟猴子的唯一区别是我跟你是同类。
从那以后,盛奇和哥儿几个,这种贯名为“观念21”的表演,就在北京的一系列场景中展开了,有古观象台、圆明园、长城。记得有一次在美院的一个哥们儿的房间里涮四川的火锅,大家都吃了太多的下水,喝了太多的啤酒,然后关了灯,跳起了“费斯吐费斯(face to face)”。恍惚中我察觉到盛奇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与一位漂亮的意大利妞全身心的黏合在一起,恋爱中的盛奇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半年以后,盛奇毕业了,一脸的庄严,左手缠着绷带来向我辞行,他说他要回安徽的深山中去修炼太极。
十年以后,他才平心静气地对我讲起了当时的故事:“我的初恋是跟西方人谈的,我们的恋爱观不同就产生了冲突,归根结底,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不可逾越的冲突。我当时受不了刺激,需要一个转换的过程,一种心理调合过程,我心理上受不了,我想用肉体上来转换,我决定切下我左手的小手指。我做之前非常理智,也觉得很浪漫,也很像一个故事。在切下来之前我请别人帮我找了一辆车等我,把我拉到医院去包扎,我把我的小手指埋花盆里,还种上花,就这样,叫含血的一次爱,这是东西方的爱,这种爱有隔阂,有冲突,有误读,但都是人类的爱。然后我很冷静地上了出租车,那是在我女朋友的房间里,她不在,我用菜刀切下的,大夫说这一下是用了非常大的力量,不然的话骨头切不断,我当时有这样一个想法:别人不是买戒指吗?我不买戒指,我9个手指头就是一个很好的装饰,为什么我要和大家一样10个手指头呢?”那盆花就一直放在盛奇女友的房间里,他女友一直也不知道,盛奇一直也没有告诉她。
1988年的10月,我为了拍摄纪录影片《大地震》,在长城上组织了一次艺术活动,这是迄今为止在中国的公共空间中举行的规模最大的行为艺术活动。一共有近千人登上了慕田峪长城,几十个艺术家进行了艺术表演,还在长城之上举行了一次摇滚晚会。当时,我急电安徽,召回了盛奇。他再次全身包扎,带领着十几位同样包扎的学生,在一张巨大的黑色蜘蛛网中表演了太极,用阴阳演万物,为长城,也为自己,为历史,也为现实疗伤。回首当年,不能不说艺术家是“春江水暖丫挺的先知”。我所记录的不过是地震前兆而已。
1989年,他的女友已经怀孕,回国之后,在罗马生下了他们第一个儿子,盛奇也去了意大利。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又离婚了。开句玩笑:离婚使人进步。盛奇去英国读硕士学位,这期间又经历了一次跟英国妞的情感生活,又一个女儿降生了。再后来,盛奇又遇见了一位德国妞,两人共同生活了两年之后,生下了盛奇第四个孩子。我问盛奇:你有没有觉得你的生活本身就很像行为艺术。盛奇说:“我一直有个想法,把我的生活办一个图片展,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因为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一方面会引起女权主义者的愤怒,另一方面,因为国家意识形态的问题,会使有些人认为我在为义和团报仇,令人想起八国联军。实际上,无论历史和现代,‘仇恨’这两个字已经过时,‘恨’这个字已经被世纪末的爱所淹没,爱都爱不过来,怎么谈恨,更谈不到报仇。”我跟盛奇开玩笑:你的作品应该叫新人类。盛奇说:“就是新人类。他们是在彼此不理解、隔阂、障碍的情况下通过爱来产生的。”唯一的遗憾,作为父亲,盛奇是一个没有收入的人,一直没卖过什么作品,也没工作,对于孩子,只能尽情感上、道义上的义务。盛奇每个月定时给他们写信,三个母亲之间很好,孩子们之间也很亲密,圣诞节的时候他们还互相问候和祝愿。
盛奇前不久回国了,没过多长时间就和张大力、张念在设计博物馆做了一个展览,他用红布把头包扎起来,穿着警察的制服,制服上挂了一个世界艾滋病基金会的标志,下身裸体,生殖器用纱布包扎起来,然后用一根长的白线一头绑在生殖器上,一头拴在一只小鸟的腿上,小鸟在盛奇的身旁转来转去。盛奇这样解释他的作品:“制服在中国特别有现实意义,制服是国家机器的象征。很有意思的现象是普通人和民工甚至要饭的都喜欢穿这种衣服。我想他们的心里没有安全感,穿这种衣服就安全了。这种衣服在中国是代表着一种权力,代表着一种力量,意思是你不要碰我,我家里有人就是穿这个的,穿了这个衣服好像对旁人怎么想就怎么着。爱滋病基金会的标志是一个慈善符号,把两个符号放在一起,消解了整个国家的意识,转向一种国际意识,上身制服,下身裸体,表现了束缚与被束缚的关系。另外,一条线一边拴在生殖器上,一边拴在鸟的腿上,把人这种高级动物和动物强制地拴在一起。我的生殖器也是一种鸟,这两种鸟本质上都是自然的,应该想飞就飞,高级动物的脑子不自由,所以鸟也就不自由了,不但拴不上自己的鸟,连天上的鸟也都飞不起来了。”
说到鸟,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张念和盛奇是同学,关系很好,整天在楼道里叫他。当时盛奇还叫盛志奇,张念是个四川人,用蹩脚的四川普通话一叫,肯定叫出的是生殖器,最后,盛奇不得不很严肃地警告张念:你不能再叫我的名字了,中间那个“志”你必须给省了。
作者:温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