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ahman是一支牛逼的乐队。在10月的迷笛音乐节上,他们表现了最老到的舞台经验和完美的启承转合,当然还有典型的、日本式的敬业精神。40分钟充满激情的日式硬核摇滚,让国内同行和乐迷感到温暖和兴奋,因为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摇滚乐精华,这也正是我们共同努力,要在地球上发扬和传播的能量。
但在演出开始前,中国观众发出的嘘声、辱骂和投掷的水瓶、土块,却让他们蒙受了巨大的委屈。但这又能算得了什么?任何一支在巡演、斗争和磨难中成长起来的摇滚乐队,身上都不会少了伤疤和痰迹。真正被羞辱的,是我们全体,被称做中国青年的铁托和乐迷。我们从全国各地赶到迷笛音乐学校,是为了和自己人在一起,挥洒汗水、微笑并确信自由值得为之付出青春。但我们的心被践踏,泪水从脸上滑落到冰凉的草地,我们幻想中的乌托邦、爱和归属感,在那一刻被现实打得粉碎。而挥舞着拳头施暴的,不是条子也不是勾结起来的官商——是我们自己身体里的魔鬼,用盲目和仇恨撕碎了美梦,让世界看得见内部的虚无和茫然。
木马乐队的主唱说,最多的时候空中飞着10个装着水的瓶子。调音师助理说,舞台上飞来了事先准备好的鸡蛋。广州的乐评人说,一个小伙子高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之后却又和大家一起喝彩。一个乐迷打电话来说,他差点和穿着北京朋克T-shirt的日本人打起来,交谈之后他们拥抱,然后一起加入了pogo。在演出中主唱的头部被土块打中,但他们毫不停歇地完成了演出。那一天我的心突然地从节日的天空掉落,在草坪最后面,法国女孩小柯哭了起来,我们一群人在惊讶中体会到了理想的破灭,那种感觉,就是悲伤。
Brahman的穿着、眼神、音乐的风格和一切被表达出来的,也正是被称做愤青的我们在全世界表达着的。在每一个国家,我们竭力从愚蠢和麻木的生活中争脱出来,反抗着欺骗,赞美着大自然和艺术,我们试图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化,一种不同于现存体制的无形的生存空间。我们用音乐和其他的方式彼此辨认,并消除着古今阴谋家和小人制造出的隔阂。在迷笛音乐节上我们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喝酒、唱歌,无论是否语言相通,这种机率远远高过我们在学校和政府机构遇到的。那些外国人一来到中国,就学会了说“牛逼”,而我们早就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和平的标志、无政府的标志和DIY这三个字。这世界上有战争和外交辞令,有种族歧视和商业掠夺,但也有的是我们以微弱的力量聚合起来的理解,因为我们都是喜欢做梦和行动的人,我们所爱的是同样的事物。全世界的愤青都是一家人,全世界的乌鸦也都是黑的,全世界的无知者也都一样狂暴而悲哀。
是谁制造了屠杀?是盲从者和他们残忍的领袖。是一种无视人性的贪婪的机制,把人变成牲畜和狼狗,让他们向强大的献媚,向弱小的猛扑。美国学者乔姆斯基所著的《流氓国家》,说的是美国政府的无耻,也是所有有组织的骗术、暴力的原理。纳粹的德国、文化大革命的中国、军事独裁的智利、扩张侵略的日本、种族灭绝的波黑、好莱坞的美国、大清洗的苏联……100年来,人们像老鼠一样活着,清高者死去,卑贱者偷生,然后把罪名推卸到几个人身上,却从不检讨自身的邪恶。我像憎恨法国的右翼朋克、德国的新纳粹摇滚一样憎恨10月2日晚上的中国激进民族主义者,他们是一家人,狭隘是他们的家,仇恨是他们的粮食,而自私是他们活着的理由。今天他们是弱者,但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和强者一样,煽动我们心中盲目的情感、扭曲我们长久以来的自卑,然后去屠杀索马里人、犹太人、巴勒斯坦人或者没有暂住证的在京外地人。
一个政府之所以没有变成魔鬼,不仅仅是因为世界上还有原子弹和美金,更因为它的人民还没有全部丧失人性。多一个愤青,世界上就少一份仇恨,多一支摇滚乐队,就少一层误解。那些在街头游行、投掷燃烧瓶的青年,有的是出于盲目的冲动,但更多的是为了制止罪恶;那些在舞台上摇滚着的人,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体制的离心者,是快乐的制造者。yaogun.com的香取义人制作了最详尽的中国摇滚乐网站;当年的佐藤和高桥,半年在日本打工,半年在中国参加苍蝇乐队;实验音乐家大友良英,中国出事的时候他在东京游行;“人民唱片”的足立治男,像雷锋一样为中国朋克和摇滚乐服务。他们不是因为喜欢中国政府或日本政府,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喜欢音乐和人性。摇滚乐让我们独立、自由、默契,而不是相反。一个在迷笛音乐节上演出的Brahman乐队,难道比一个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叫春的大姐更可恨吗?一个10年前在俄罗斯卖假货的中国人,难道比一个在大阪制造先锋音乐的人更可敬吗?
阴谋的条件之一是,给人贴上标签:“东亚病夫”、“黑鬼”、“小日本”、“农民”、巴黎郊区的“阿拉伯流氓”、“河南人”、“同性恋”、“异教徒”……我们因此面对面却看不见彼此的眼睛,我们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身边是没有细节的生活,和没有差异的集体。有人劝说我们要做大事,要追赶大局,但是我们第一件能做的,难道不是买门票看演出这样的小事吗?把自己放在所谓大事的情境里,逃脱着责任,以集体自居,可是谁能告诉我,他所爱的中国究竟在哪里,他所爱的摇滚乐在哪里。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是可耻的,盗用国家的名义、青年的名义是更加可耻的。有种就不要隐身在群氓之中,而是站出来说你想说的,对那个具体的政府、具体的人、文化或者体制。
我相信是文化和价值观,是生活方式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而不是抽象的庞然大物。这种组织形式,也正是新青年试图区别于旧世界的方式,而音乐是我们彼此相认的密码。可是在那一天,我们自己的世界里降下了耻辱的冰雪。新的青年,旧的迷狂,我们的历史才刚刚开始,一切,却都突然被刹闸,要求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内部——
“那一天,我的心并不纯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