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你的故事
这是凤凰卫视一个电视栏目的名字,由一个很会煽情的大头女人主持。喜欢这个短句子,有种无庸质疑的亲切关怀在里面,仿佛由心底生出的一双手在安抚着长刺的灵魂,真正要求你讲述来自深处的情节,或叫故事。
说,说出你的故事。而这可恨可爱的人间,又藏躲了多少故事呢?
有的时候,漫漫地都在街道上,看到人群渐渐千式万篇、一律冷漠的脸。如果偶然见到兴高采烈的一副,多半要惊讶了,这年月,原来还有人在大街上真正开怀的笑,那真是大的壮举——自己这样一想,又要为自己的幼浅笑上一阵。大抵如此,大抵如此吧。
然则亦有例外的时候,有的时候,或者说很多时候,间或仍有些让我思索的风景。
好似看到它,在街道的电线杆上招贴的些许小字。一副副粗糙印刷的启事,正炎炎一息地淹没在城市的角落里。
它说:
寻人
王珊,小儿,你在哪里?自从你2000年离家出走,父母就再没睡过一晚好觉。你回来吧,父母再不会逼你做任何事情。家永远是你最安全的港湾。
日夜思念你的妈妈
看到它时,是公元2003年的岁末,因为有了将来的圣诞和要至的春节,这城真热闹。而它就皱纹卷卷地巴靠在一只肮脏的电线杆上,凄凉地反抗着别人的喧闹。简单粗糙的句子,妈妈并没有把它写成“希望知其下落者速电……重赏”这般,她用第二人称,只讲给她那个倔强的儿子,一个伤害过她但仍相信、盼望的小儿子,真的好固执。——焦急寻找的妈妈,背后站着一个失欢的家庭;年轻气盛的儿子,背后站着一个失败的青春。
看得我唏嘘,因它对我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延着一条线索,却有一万个可能的故事。
它又在对我说:可与你无关啊,只是一个家庭的战事。
我叹:你看,它就这样被淹没了。
又有一回,在日日乘坐的公车上遇到了他。是个脏脏鹤发却不童颜的老人。他身手矫健地上了我们乘坐的车。
他有精神病,所有的人都知道,因为他一上来,售票员就大声对他叫道:“精神病,你给我下去!”
但他并没下去,倒稳稳站在公车前部,任售票员大翻白眼,静静等着车的发动。一切操练过似的,他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措辞和腔调很专业——是那种行走江湖叫卖说唱的专业质素。他先是高声地把上海市文明规范手册唱了一遍,然后不顾大家的白眼再把交通规则强迫大家听了一次。猛烈的表情和激动顿挫的手势,亦夹杂甚多煽情、调情的词藻,大家都不知道自说自话的他要做什么。我甚至怕这个古怪的神经病老头会伤害到我——因为我一直听说精神病人杀人都不要偿命。
然则,事情却不是我想的这么简单。
一段激扬澎湃的宣传完毕,还有更多的唱词:他又清清嗓子,说:我,我本是江苏··县文工团演员。……多年奔走演出,不料单位一朝垮台,无儿无女——没有生活来源,特来上海投靠朋友###,谁料得他已不在人世——人啊,总要活下来啊,我又不能沿街乞讨,便向大家宣传交通知识,文明手册——我付出我的劳动,希望各位中有愿意给我一点回亏的,给我些小钱,——谢谢恩德!谢谢恩德!谢谢恩德!
依然用老江湖叫卖的腔调,象是卖狗皮膏药。但这副狗皮膏药真让我动容了。
我愿意相信他背后的那个故事,那个老套的,处处汲汲可危,细节不堪一击的可怜故事。最坏最坏,也许一切都是假的,但象他说:我付出了劳动,一个假的故事那也是他的劳动啊。便因了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我掏了钱包出来,翻钱给他,没想到他会盯着我的钞票说:“不要你的一百块,只要你的零碎,等你做了老板。再给我一百元。”我被他唱出来有韵律的话惹得笑了。原来你横竖都不是有钱人的面貌啊——我对自己说。
所以,这故事,和得到这个故事的过程,也是我的喜欢。
借启了林夕最近写的:比天王更懂,平凡人的痛。
真理到底大抵是一个模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