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原谅我又动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词汇,此刻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某一瞬间在我的身体里存在过的一种声音,正如同你所认为的那样,那个承载声音的容器曾在那一瞬间一并破碎,但是这并不意味遗弃,我们只是走散了,而且时间久远得让我对这次相聚充满了恐惧。我这不正在向你描述那个声音吗?
我的感觉告诉我那个时刻已经距离不远了,可是现在是2004年2月16日,一个黎明,但更像一个黄昏。我试图挪去脚下那块阻挡我俯视天空的土地,但这是徒劳的,如果放弃脚步那么应该选择哪个器官?看?听?出于某种原因我只是占据了时间里一块狭窄的位置,微不足道,其实还可以多给我一些日子,但无法忽略的是我还需要走多远?总之一切还没有结束。离上一次和你一起丢下果皮的地点大概有三个多月了,原谅我用时间的数据来替代了那段距离,或许我应该说我已经走出了多少公里,如果我没有记错方向的话我便能在一个世纪之后再次回到那里,可是这样实在是很夸张。我必须在下一个黎明到来前回家,这个理由听起来不错,至少我看起来不是那么地悠闲和无所事事,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复述的语法,昨天的黎明我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原谅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再送给我任何其他的礼物,但这真的已经足够。说话不是体力活,但是发声真的很困难,我必须找到一扇门,粘着铜锈的门牌上要明确地写着我的名字,不容置疑地告诉我我就是这扇门的主人,必须找到它,这便是回家的意义。你住在那里。
这是我的家,但你却住在那里。我的天,一切都充斥着对戏剧性的讽刺。可这是你的义务。我听到这么一个声音简短却不容置疑地对我说。人们总是有很多的精力,对于你而言,这就是你做这件事情的唯一理由。于是我试图走得更快一些,我走得很快,周围的建筑物像子弹一样与我擦身而过,这可以测试我的速度。当我确信最后一个行人都被我甩在身后时,我便像昨天清晨那样抵达了黎明,一块因为缺乏光线而失去了细节的垃圾桶横卧在我的脚下,我没能来得及绕开这种姿态便被它所击中,像基斯洛夫斯基的诗歌一样阴郁,我想我是停滞了,我的眼睛因为多出一些物质而显得更加饱满和沉重,于是我花了一些时间用于清除它们,当这项工作完成的时候我感觉天色略微比刚才更亮了一些,但迅速又阴沉下来,天似乎永远没有办法明亮起来的样子。
再没有人了,我无比确信这一点,这是我快要到达你的一个先兆。于是我打起精神继续行走着,除了思考我一路上还成功掌握了很多技能,比如伸手摘下树上的果实,比如用泉水擦去果皮上的灰尘,比如用那颗带着南方口音的门牙扎进果皮,比如用饱满的舌头卷走所有的果肉然后轻闲地把果核吐出。吐!或者吐、吐!更多次或者更少。我想我或许可以停下来。停滞,这个词语很重要,什么是美好?美好就是停滞,懒散,将就,陶醉,不回忆,不奢望和无所事事。这样的解释让我感到很满意,像以往任何一个这样的时刻,他又一次宣判:这是额外的负担,请不要再添加任何支点,不能偷懒。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是说我自己。
很荒诞,是吗?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这样对我说着,并用作出一个坚实的拥抱的手势。几秒钟后,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颤抖着,双手紧张地拽住皮带试图像提起一条长裤那样提起摇摇欲坠的身体。父亲接着说,我从未将你放置在这里,从未。好吧从未,我用无奈的语气对这位喜欢隐藏伤感的老人说,从创造的角度来说我们只共同拥有一个父亲或者母亲(也可能是没有性别的),但有一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正在等待着我,一切都会结束。我精力旺盛地行走着并不是寻找,我仅仅只是等待,这一点你必须明白,像一个懒惰的木桩等待一只暴死的兔子。
很荒诞,是吗?父亲依然这样对我说着,我从未将你放置在这里,从未。突然我意识到这便是父亲所掌握的所有语言,他并没有听我说也没有必要这样做,这样的情形以后也将重复下去,我承认这便是二十年前的那个黎明我与我父亲最后一次对话,然后我决定离开他,虽然我的直觉告诉我父亲说的都是对的。用什么方式可以更好的证明存在?比较,通过比较而存在,一和二不同是因为二比一多了一个一。但要知道比较就像一枚劣质的电池那样短命,这就是一枚伪劣电池的命运,所以必须克隆,把无数个相同的短命的时间组合起来从而变的庞大,但这说明你是个胆小鬼,你害怕承担消失的义务。我干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我废除了我的男性功能以便能使我看起来更加纯粹,没有了CTRL+C那也就不再会有CTRL+V,至少我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再对谁说出不变的傻话。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并不重要,对于健康的人来说它是简单的,对于不健康的人来说则复杂一些,我根本就不必为一个技术问题担心,勃起?可笑!放弃高度意味着靠近死亡,当我找到那扇门,回到了家,就无所谓健康和不健康,无所谓集中和分散,无所谓先锋和保守,无所谓意义和虚妄,无所谓男性和女性甚至无所谓变性和中性,无所谓所谓,那扇门将否定所有的意义。
我不停地回头以便可以更好地观察,一切太安静了。但真的没有人了吗?是谁在我的视线和听觉的盲区里活动着,永远在我脑后沉默,满脸笑容但绝不发声。风突然让我觉得寒冷,但精神更加抖擞,任何一种微弱的知觉变化都会在这个时刻显得无比巨大,刺耳?四百分贝或者更多。头顶上的路灯从未放过光,否则我想我的眼睛早就被灼伤。我想我大概是饿了,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需要一小块面包就像二十年前我是那么地需要爱情一样,关于爱情的记忆就像我头顶上那些从不发光的路灯,但并不因为无用性而将其遗弃,存在就是合理的这是一个哲学解释而不是道德解释,所以我想我还是更需要一位厨师,我以前倒是想过做厨师但是这样半途而废的理想实在是可以被忽略掉。建筑物越来越少,我已慢慢接近了城市的边缘,我接近了大地并打算向它索取果实,农民运动的底线。就像我鞋底那些和地平线持平的土壤,作为一种生命它被赋予了死亡的气质,而我是如此的接近它,这个想象让我想起明天我或许会问我自己的一个问题:我是谁?这就是我!一棵樟树用一棵樟树的方式这样回答了我。
一颗星星从郊外的树林中冒了出来,实际上星星和树林的距离取决于我移动的速度以及大地的辅助,它在思考如何在否定我的视觉呢!我想。无论我怎样移动它总位于我视线的靠左的位置,无论我怎样移动都不会改变这一点,我需要复制一个现在,这样的经历以后我会选择一个机会告诉你,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篇小说。人民要求我开放所有的秘密却将自身藏匿于沉默之中,不过这激怒不了我反而鼓励了我,我与他们有一段绝缘的关系,在这段关系之间,我没有任何有关于他们的消息,那就让他们来阅读我。我放慢脚步并将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先前的身后依旧为我呈现了一片孤独的景色,就和此刻的身后一样安静。羞愧会在一定的时刻尤其是这样的失望之后赶到,必须走在人们的面前,这就是自由,将自己训练成为一种被模仿的理想对象,有点危险,怯于承担责任的人没有权利享受自由。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想象力的尽头便是一个女人的记忆,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这个黎明探入过去并且找到了再次利用的可能。母亲在1979年春天的下午咀嚼着一支瘦弱的甘蔗,阳光很好,她幸福地抚摸着那颗逐渐膨胀的子宫,那里面有我早期的模样。一些甘蔗躺渣在我母亲的毛线衣上发出仁慈的光,母亲用更仁慈的手势宽容了它们的存在,那个下午的全部意义便是安静和妥协。
我不明白爱,却总是对一些和我无关的人说我明白,其实我是不明白的,我这 么说只是为了让你感到安静,更加。为此我甘愿承担所有的责任,生命的本质总存在于生命之外,正如做爱的本质并非做爱,而是泄欲、健身或者示爱。母亲的愤怒只是为了让她的孩子能够准时回家吃晚饭。我明白了这些但我明白得很可能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可母亲知道得更少,她的孩子长大了,于是她开始信任我并确确实实感到了安静。无私的爱?是什么让那个容器成为一个秘密的开关承担着极乐的体验或者伟大的幌子?我决定上路因为已经开始了嫉妒,对于我母亲来说她的世界里只有相信而我的世界里只有怀疑。我必须在容器之外寻找它的意义,而现在我大概是累了,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我打算回家。如何向你证明我没有撒谎?这样吧,在我口腔的深处有一条舌头永远举着一枚沉重的果核,只有不断的行走才能让我忽略掉这一点。真的,吐!你瞧,和你不一样的是,它依然存在于这里。
我点上一支烟,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安静地抽。直到抽完。
街角的那边有人和我在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因为镜子。当我觉得它不再纯洁的时候要么这是一个事实,要么就是我离纯洁更远了,如果我是可被拷贝和可被粘贴的。镜子开始向我移动并将我围住,一、二、三。一共是三面,为了便于我的陈述我必须省略掉镜子里那些重叠的复像,于是镜子里出现三个人。一个说:幸福是不存在就像一种幻觉。另一个说:痛苦是不存在的就像一种幻觉。另一个说:幻觉是不存在的就像一种幸福或者痛苦。这是个女人,我决定这样来虚构它的性别。
你应该有凶器的质感!至少她是这样希望的。只要具有足够的时间,就必须留下粗糙的痕迹。我是如此如此的害怕被遗忘。她的眼神隐瞒不了她的担忧。听着,因为我害怕被隔绝,害怕孤独,害怕突如其来的沉默以及黑暗,害怕与舒适的生活决断。曾有一段时间我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女人继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那时候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配合得就像1+1=2那样和谐,但现在我病了,我的身体开始驱赶我的意识,它们已经存在合作上的矛盾了。如比说我现在很想拥抱你,我知道那种拥抱将无比踏实因为放弃了想象,可这说明什么?至少我的脚步依然停留在原地。
女人坐在我的对面,看起来端庄得就像一片栅栏,她平静的时候是非常迷人的,她的嘴唇就像晾在星星下的一件衬衣,她说话的时候那件衬衣就会被风吹动。我这样虚构了一个女人并与其展开了对话,或许我这么做是错误的,一开始便错了,我应该在那场对话结束之前打断他们,并抱歉地告诉他们:你们是不存在的,当我的小说结束的时候你们便完成了你们的使命。如果听觉可以决定情绪的话那么这里还剩下一种类似于回音的物质,以及嘲讽,女人问我:可是谁会把属于你的真相告诉你呢。谁?
这个女人便是你。我把你虚构了出来并打算享受与你谈话的乐趣,但是很显然你并不合作,你依然在揭穿我并不想知道的谜底。我不知道所以我必须回家,我想我大概能在那里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你说,你不是说我住在你的家里吗?这意味着你已经到家了吗?
见鬼!你靠近我的内心,但无法抵达。爱情在星期一的黎明意味着什么?我试图大叫一声,一个陌生的名字提前进入我的意象,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一个沉重的想象。伴随着秋天里固有的瞌睡气质我突然感到今年春天很奇怪,在一个黄昏频繁出现的黎明我突然想记住一个名字,如果有一天我死后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那么我祈祷至少让我还记得这个名字,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却并不因此而展开联想,那个时候这个名字就是我的全部,这个名字就是整个的我,当你呼唤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便呼唤了我。不过你从未呼唤过我,因为你从来都不呼唤你自己的名字。你和我一样在敲门,很沮丧是吗?只是敲门。我们依然在外面,或许我们不应该忘记带钥匙,但这破碎的容器到底需要什么样的钥匙?睡眠才是最好的信仰,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门严肃地说着。悖论在于既然有了死亡那么睡眠存在的理由是不是显得非常渺小?所以才需要睡眠。门依然说着一些伟大的废话。
天色依然很暗,这个黎明似乎是再也无法过去了。我知道不远处有一间小房子,木质的。前年我路过这里的时候曾在这里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或许我们应该走进去,喝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的话。我依然对你这样建议着。
黑树 2004/2/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