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開到荼蘼花事了
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從這個角度來說,亦舒的快樂應該是痛快淋漓的:15歲即在報章上發表文字,20多年來筆耕不輟,卻從未遭過退稿。上海出生、香港成長、英國受教育,但優越的生活並沒有讓亦舒去寫些軟兮兮的小女人散文,相反,她的尖銳、苛刻,跟張愛玲如出一轍。我本人有過一次“慘痛”的讀亦舒小說的記錄:高三下學期,從隔壁的姐姐那裏拿來一本《圓舞》,連夜讀完,瓊瑤小說造就的小女生情懷被其中可望而不可及的苦戀和“每到紅處便成灰”的捉弄摧毀得七零八散,有三天時間沒回過神來。幾年後再讀《圓舞》,就沒有當初那麼大的震撼了。所以說,功力不夠的讀者,是不適合讀亦舒的,要麼你讀得無趣,要麼你陷入其中不能自己,沒有中間派。
中產階級,職業女性,已經過著這種生活和爭取要過這種生活的人,都很容易成為亦舒的書迷,這類女性,通常也是亦舒本人喜歡和將之用作女主角的。亦舒擅長寫美女,而且她筆下的美女是有公式可循的。“美女多數是劍眉星目,皮膚雪白,最好還有一頭長髮”———《香雪海》中的叮噹歸納的金庸美女要素,其實在亦舒小說中也適用。一定要白(張愛玲的女主角也多數擁有雪白皮膚,但要小巧俏麗),要有天然的濃眉大眼長睫,最好是一頭糾纏不清的、如海藻般的卷髮(亦舒不止一次這樣寫:她鬢角的卷髮不受約束地伸出來,如拉菲爾前派的畫中人物),要有細細的腰身如V字般收下來,只穿黑白灰三色衣服,用路易·維登的衣箱,愛吃日本菜和上海菜,只喝克魯格香檳。女士們一般不穿太女性化的名牌,香奈爾是暴發女子的選擇,只有玫瑰穿過蓮娜麗姿。香水呢,多用“哉”或“夜間飛行”,小女子才會用“可可”。亦舒是看不起白天穿金銀色衣服的人的,也絕不容許人穿高跟拖。
光是美女還不足夠職業女性們心儀,亦舒的女主角,大多都有瀟灑的職業風範,美女之外,如果再有一份不羈的職業,是可以加分的。她喜歡讓主人公做一份自由的職業,記者是首選,其他的,不是研究利馬猿,就是去研究海生物,連自稱不學無術的玫瑰都有法律、純美術等幾張文憑。亦舒最喜歡的職業女性扮相是:白襯衫、嘰布褲、球鞋,蠔式男裝手錶,不施脂粉或者只擦一點點口紅,野性頭髮全盤腦後或梳一根馬尾辮,襯出一張年輕精緻晶瑩的小面孔。
主人公們更有考究無比的愛好:他戔`愛拉非爾前派畫中人物,欣賞的畫是畢加索的“大溪地女郎”,愛拉梵啞鈴,曲子通常是“麻發女郎”,聽的是老歌,欣賞白光的沉嗓子,要不然就是“七個寂寞日子”、“十二個永不”或“直至河水逆流而上”這樣直譯過來的外文歌,最常用的詩句是“如果他日相逢,我將何以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有了凡此種種豪華的襯托,亦舒故事想不醉人都難。事實上男女主人公的設置只是亦舒的個人品位,但她筆下的各色愛情才見真功夫。亦舒是不相信愛情的,即使有“見了他,心怦怦跳,手心出汗,舌頭打結,覺得大限將至”這樣的驚艷,但總有“我想我愛自己更多”的底限。她手下的人物往往既不羈又悲觀,最後被成全和可依靠的,也只有自己。這,也許就是最讓眾多“恨嫁”的現代職業女子心有所感的地方吧。
生命不需長,只需好。
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本人是非常懷疑愛情這回事的,寫小說是寫小說,生活是生活:日日擠著渡輪去上班,打著呵欠,球鞋,牛仔褲。生活在愛情小說中……那簡直是悲慘的,幸虧能夠把兩者分開。
張小嫻:當時年少春衫薄
有“美女”之稱的張小嫻,是目前香港最受歡迎的女作家,我曾在去年福州的全國書市上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剛剛看過她的《荷包裏的單人床》和《三月裏的幸福餅》,不自覺地把她跟她書中那些一往情深的女主角們相比較。第一感覺,張小嫻要“自戀”得多,可能是因為現在的作家已經普遍走出書齋,走到公眾面前來的緣故,她是那種很知道在什麼時間、地點做出什麼表情的聰明人,當然她對媒體很有耐心禮貌,但言語間有明顯的疏離。
一句話,以前的亦舒或李碧華,像一個神秘傳奇,而現在的張小嫻們,更像明星意義上的暢銷作者,分量輕得多了,但她們很流俗,不讓你像看亦舒那麼吃苦,那麼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張小嫻筆下的女主角,都是些現代香港常見的女性,身世清白,年輕、漂亮,有一些小執著小情調,但表面上很溫柔隨和,即使是遇到心儀的男子,通常也採取默默關懷這樣典型的暗戀姿態。
《荷包裏的單人床》中的蘇盈,為了秦雲生,不惜與相交多年的男友分手,然後搬到可以看得到秦家的陋室;然而秦雲生仍對過世的女友唸唸不忘,蘇盈在將離開時,說出那句讓很多讀者都記憶深刻的話: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其實,這還不是最遙遠的,更悽慘的,是我站在你的面前,而我明白地知道你永不會愛上我。
小說之外,張小嫻那些精緻的散文,也頗受喜愛。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最難承認的,並不是自己的錯誤,而是心裏的妒忌”,諸如此類,很招懵懂的小女生們喜歡。
張小嫻很得日劇的真傳,有點像張愛玲的“戀物”傾向,在她小說中,通常都有一些細膩的小道具,在送給暗戀男人的抱枕裏夾一封信、穿橙黃色明亮的雨衣來吸引他的注意、去固定的飯店裏用幸福餅占卜,諸如此類,熱愛她的讀者,差不多都應該處在“年少春衫薄”的年紀,不是所謂的職業女性或者女強人。《荷包裏的單人床》《把天空還給你》南海
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舊相識或者是舊情人的承諾,從來都是美麗的,因為我們很少會去兌現。
你不想承認也得承認,愛情是風花雪月的事,失意的人是玩不起的。
李碧華:素手裂紅裳
沒有矢志不渝,只因找不到更好的。
世界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愛情,忠肝義膽的氣概,皆因為時相當短暫,方支撐得了。久病床前無孝子,曠日持久不容易,一切物事之美好在於“沒時間變壞”。
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蝴蝶。並不像想像中的美麗。
高曉松在《青春無悔》的文案中曾有過一句話:再也沒有了一諾千金的男人,再也沒有了“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女子。身為女子的我也有著同樣的惆悵:在成熟將我變得開通而自愛的同時,圓滑也是不可避免的;我原想要成長為一棵獨立支撐的喬木,而現在,我成了分不清主幹的灌木叢。所以,每次我看到韋莊的那闋詞———春日遊,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休———的時候,總是嘆息:有過一次那樣熱烈奔放的情懷,也不枉做過一次女人。就像郭襄小姑娘說穆念慈“既然歡喜了楊康,便要歡喜到底”,就像《胭脂扣》裏的如花變成了鬼也要來追尋她的十二少,而白素貞鬧到水淹金山也要向法海討回那個怎麼看也配不上她的許仙一樣。李碧華的東西,同樣不能一次多看,她有種“素手裂紅裳”的決絕,看得你只覺天地蒼茫伊人不知何處去、而桃花沒心沒肺地依舊笑春風。
李碧華跟亦舒一樣擅長寫女性,但她不是亦舒那樣的“大女子主義”,否則,也不會有如花或白素貞的“貞烈”了;但李碧華也絕對不是愛情的信徒,她的美麗善良堅強的女主角們,往往是所遇非人,或者說,遇到的都是“小男人”:十二少跟如花約好了一起自盡,卻又在最後關頭貪生求救;許仙安心地享用白素貞帶給他的一切舒適,也能冷笑著對小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不是人嗎?娘子那麼只求付出不求回報,哪是人能做到的?”———如花們的情太重太濃了,“小男人”根本負擔不起,當年的胡蘭成,基於同樣的理由,離開才華蓋世的張愛玲。
我更願意相信,除了極個別的之外,塵世女子的心願,也就是張愛玲所說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像劉若英那樣只想做個好太太。只是,李碧華無情地說,你得能找到那個肯跟你過日子的男人。
對這一點,很多女作家也有同樣的感慨。畫眉在《湖畔的惆悵與烏煙灶頭的親吻》一文裏的口氣簡直有點憤憤不平:“我們擁有自己的工作並且還算兢兢業業,我們孝順爹娘看顧朋友拾金不昧,我們都還不老不難看,我們暫且還不想出家為尼,難道我們不應當被搭配一個說得過去的男人?”而錢紅麗則懷著這樣的希望:“找到一位像父親那樣溫柔敦厚的人,與他白雲蒼狗共赴百年,過暖老溫貧的日子。”
《只是蝴蝶不願意》《草書》花城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