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我拍完《童年往事》,十一月隨《冬冬的假期》參加法國南特影展,卻在巴黎阿薩亞斯女友的家住了近一個月,為等遲遲未寄達的《童年往事》拷貝。當時貝沙洛影展主席馬可穆勒也在巴黎,跟我講有一部「小律」的電影一定要看。馬可說一口道地的普通話,年輕時是義大利共產黨,到中國唸書碰上文化大革命待了七年。他把小津說成小律。
我們看的是小津的默片《我出生了,但……》,以及一部中國三○年代的片子《烏鴉與麻雀》,被我叫成two birds。這是我第一次看小津電影,很喜歡。看完一直模仿電影裡鬼心眼弟弟金雞獨立的頑皮動作,回台灣逢人就講。大家看我中邪般的模仿好笑,引起了興趣,竟也在錄影帶店找到《秋刀魚之味》,互相傳看,爆發了一陣小津熱。便很快從香港友人那裡錄來《我出生了,但……》,大家看得入迷,就又找到《東京物語》、《早安》,之後陸陸續續,能看到的帶子都看了。最喜歡的是《晚春》,小津四十六歲時拍的,透徹極了,厲害。
「不動」的鏡頭
早年我常常遇到人問,有沒有受到小津電影的影響,最顯而易見的當然是指,小津不移動的固定鏡頭,因此還被人戲稱為「不動明王」。問的多了,看場合我就乾脆回答:「因為懶」,結果哄堂大笑,賓主盡歡。
如眾所皆知,小津一直只使用一種鏡頭,攝影機離地板數十公分高,保持與角色坐在榻榻米上的平行角度來拍攝。由於日本人在榻榻米上生活,若用高踞在腳架上的攝影機來觀察這種生活,是不真實的,而須以盤坐在榻榻米上日本人的視線水平,來觀察他們四周的人、事、物。小津鏡頭少移動,到了晚年幾乎不動,唯一的標點符號是跳接。這個說法,台灣似乎僅有的一本小津研究翻譯書,作者唐納.瑞奇(Donald Richie)說,這是一種靜觀的眼界,一種傾聽和注視的態度﹔這和一個人在觀賞能樂,在做茶道或花道的時候,所採取的姿態是相同的。
著迷於真實
至於以前我的不動,是因為我喜歡用非演員。而非演員,最好不要驚動他們。不能太靠近。若架了軌道拍到他們面前,他們就不見了。所以用中景,拍得長,讓他們在我給的環境材料裏活動,我儘量捕捉而已。為了捕捉真實,重組真實,以及對真實無以名之的偏執,就變成這樣不動了。
著迷於真實到偏執的地步,是我拍片最痛苦的地方。年紀愈大愈偏執,越不能讓渡,過關。我常說電影在腦中想的時候是活的,卻死於劇本的紙上作業,在拍攝當下復活了,又死於底片,然後在剪接裡再次復活。而我的急性子往往等不到劇本弄好就拍,自認角色活了,電影就成立了,至於劇情疏陋,下一部再努力吧。所以我也不試戲,直接就拍。或者說,用底片試戲。這方面比我更走到極端不計血本的,是王家衛,他用底片當草稿。
七○年代我做過場記、副導演、編劇,當時拍一部電影約用兩萬五千呎底片。(一部九十分鐘的電影是八千一百呎。)我開始執導以後,就自覺的不要被底片綁住,大概用到四萬呎,每每一捲四百呎讓它一個鏡頭(take)跑完。這次為小津一百歲冥誕紀念赴日本拍日語片,用了十六萬呎,經常一捲一千呎一鏡跑完。或譬如《海上花》開場的飯局,鋪了軌道緩慢移動推近,九分鐘的戲一鏡到底,完全看場面調度了。
一九九八年底,東京舉辦一場小津展與討論會,係攝影師厚田雄春的後人捐贈了一批膠捲,乃小津的默片《那夜的妻子》(1930),經過清洗整理後公開放映。同時,在東京大學總合研究博物館展出厚田跟小津的文物,校長蓮實重彥邀我和小說家朱天文參加,並發言。
大家都知道,小津電影的低角度攝影,對攝影師來說是一個負擔,長時間把肚皮平貼在冰涼的地板上拍攝,茂原英雄就把身體弄壞了。據說接任的厚田雄春之所以撐了那麼久,是虧得他天生有一副強健過人的胃。
「分鏡」工程師
那次展出,我看到厚田跟小津的筆記,一概整齊沒廢字。尤其小津,巴掌大的手冊,密密爬滿了鉛筆螞蟻字,乾乾淨淨,叫人咋舌。小津的分鏡劇本,每個鏡頭都附註著鏡頭幾秒鐘,底片多少,總長多少,共需底片多少,清楚到不能再清楚。我記得是用底片兩萬呎,這有點嚇人。最近我才知道,當時是片廠制度,廠裏的公佈欄表格公佈公司所屬導演每個人的底片使用量,可見壓力多大。
不過我想,就算沒有這個壓力,小津也是習慣於像工程師的計算精確。他的分鏡表如此縝密、經濟。他的電影形式是用來激發感情的同時,節制感情,節制到幾乎不露感情。他拍片現場奇異的安靜,聽說只有一次怒斥過一名太過火的演員:「高興就又跑又跳,悲傷就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動物園猴子幹的事。流行歌詞,笑在臉上,哭在心裏。說出心裡相反的言語,做出心裏相反的臉色,這才叫人哪。」
小津生於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一九六三年同日辭世,今年冥誕一百週年,全世界都在辦小津展。他一生拍了包括短片共五十四部電影,當時在日本,他的劇情片部部賣座,有幾部還是年度十大賣座前幾名。然而世界並不太知道他,直到八○年代法國發現了他,大力推介才廣為人知。這回台灣電影文化協會策劃,把小津現存所有三十五厘米拷貝的作品,三十六部,一口氣全弄來台灣放映,如此大手筆,連幾個大影展都不見得能辦,令我們真感到驕傲。因為難得,我希望不但是電影人口能看到這些片子,非電影人口,特別是我上一代的老公公老婆婆也能看到,會讓他們想起自己的年少歲月罷。
小津與成瀨
小津曾說:「我拍不出來的電影只有兩部,那是溝口的《祇園姊妹》,和成瀨的《浮雲》。」這次策展,就一起放映了溝口健二的兩部片子,以及成瀨巳喜男的五部片子。
說老實話,有時候我好像喜歡成瀨更勝過小津。而成瀨的被世界所知,比小津,又更晚了十年。朱天文曾寫過兩人的不同。她說小津簡潔的風格,獨創的景框(frame)是數學的,幾何的,在垂直線和平行線裡梭織著感情。她說小津靜觀,思省﹔成瀨卻自己參與在內,偕運命同流轉,多了顏色,更無痕跡。我曾看到雜誌上登列導演們心目中的第一名,王家衛的是成瀨的《浮雲》。
這次還放映溫德斯的紀錄片《尋找小津》。近幾年大家都著迷溫德斯的《樂士浮生錄》,記錄了那批華麗又差不多快絕種的古巴老藝人。昔日,溫德斯也採訪到厚田雄春。厚田說:「小津去了,我的心也跟他去了……我把人生的黃金歲月都給了他。我很高興也許全世界沒有一個攝影師能夠像我這樣,小津得到了我的最好的……」訪問在厚田動容起來,不斷抱歉,哽咽不成聲中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