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建华
2002年的美国全国图书奖授给了女作家朱丽叶·格拉斯。这是一个人们相对陌生的名字,因为获奖作品《三个六月》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家约翰·凯西同其他读者一样,对这部小说的出现感到惊喜:“《三个六月》具有19世纪小说的优雅,又有近十年纽约生活的仓促。小说成熟老练,让人爱不释卷。这还只是一部处女作,令我惊讶不已。”
格拉斯学绘画出身。她同小说人物芬妮一样,大学艺术系毕业后,获得去法国巴黎进修的奖学金,回国后落户纽约,从事一些与视觉艺术相关的工作,得过一些小奖。她同时为一家杂志当版面编辑——这是她主要收入来源。她一直喜欢文学,带着一种“不务正业”的负罪感,尝试短篇小说的创作。
她曾打算把一些发表过的作品收集成册,但遭到出版社的拒绝,因为她的短篇小说既不“短”也不“小”,冗长而复杂。她写信表示不满,一位编辑毫不客气地冲着她说:“不要埋怨,扔掉那些矫揉造作的东西,改写长篇小说!”格拉斯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内心感激那位编辑一针见血的忠告。“有时我想,”格拉斯后来在一次访谈中说,“要不是让他在我背后踹了一脚,我将永远不会写出《三个六月》。”她反省了自己的固执:以前写的短篇小说,“就好像怀孕的女人拒绝穿孕妇服一样,庞大的身躯都快把衣缝给撑破了”。但是短篇小说的缺点,却成了她写长篇小说的优势。更换了文学体裁后她感到得心应手,终于一鸣惊人。
顾名思义,小说《三个六月》写的是发生在三个六月份的事情,具体时间是1989、1995和1999年的初夏时节。小说通过麦克里奥德一家两代人在大西洋两岸的生活,以父亲保尔·麦克里奥德和三个儿子凡诺、大卫和丹尼斯为主线,描写和反映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的感情纠缠。生活将这些家庭成员和他们周围的人们聚到了一起,互相之间碰碰撞撞产生矛盾的摩擦,也产生感情的火花,但最终亲情、友情与宽容帮助他们走上了体谅与理解的道路,使他们能与过去平安相处,与他人和谐共存。《三个六月》没有传统小说按情节发展设计的整体故事,但不乏悬念。语言时而幽默,时而伤感,每一行都体现了女作家特有的细腻。格拉斯擅长刻画细节,通过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反映他们的心境和情绪。读者在细碎平静的描述表层之下,能体察到感情波澜的涌动。小说人物摄影家托尼的话,实际上反映了格拉斯自己对创作的基本认识。他说:“我选择非常细小的东西,将它放大,让它显示力量。”
小说共分三个部分,每部分叙述一个六月,但其中穿插着大量的回忆。格拉斯认为《三个六月》不是三部曲,而是“三联画”。“三联画”是中世纪流行的一种宗教画艺术形式,多见于教堂,中间是主体形象,如耶稣蒙难,两侧各一幅略小的,对主画进行渲染。作为艺术家的格拉斯对“三联画”很有研究。《三个六月》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篇幅较小,由作者以第三人称叙述,分别主要讲述父亲保尔和青年女画家芬妮的故事,从侧面烘托。由保尔的长子凡诺自述的中间部分,是小说的主体。
1989年6月,保尔在妻子患肺癌去世后,转卖了家传的《自由民》报业产权,退休离开苏格兰乡镇老家,随旅游团来到希腊,躲避“每个人每分钟对他表示的同情”,希望将记忆“像石头一样,一块一块地扔进海里”。但逃避并不成功,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他不断回想起过去与妻子一起的日子:结识,结婚,孩子,妻子患病和死亡。在希腊期间,他对一个叫芬妮的美国青年女画家产生了好感。朦胧的暗恋在他迷茫失落的心绪中激起了一点小小的浪花。后来,保尔又去希腊定居,因心脏病突然发作客死他乡。
那是1995年的6月。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为参加父亲的葬礼聚到了苏格兰老家。他们都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生活。老大凡诺天资聪颖,获得哥伦比亚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后,在纽约定居,开了一家书店,在清高又有点颓废的艺术家文化人圈子中,过着自己向往的那种闲散自由的流放知识分子的生活。他的两个弟弟是双胞胎,哥哥大卫,弟弟丹尼斯。大卫与凡诺相反,比较安分守己,大学读兽医专业,毕业后在苏格兰老家附近开了一家兽医院,有了自己的事业。丹尼斯在巴黎无所事事地荒废了几年青春后,学了法国厨艺,当了厨师,娶了个法国太太,生下三个可爱的女儿,生活虽不宽裕,但他感到满足。大卫的妻子莉莲,正是凡诺大学期间暗暗迷恋的那个生性活泼的女生,但却嫁给了古板的弟弟,而且婚后辞去了工作,心甘情愿地协助大卫在兽医院的工作。弟兄三人在几周的生活和交谈中,加深了互相间的了解,也加深了对父母的了解。他们之间也发生过一些冲突。插曲之一是对如何处置父亲的骨灰意见不一。恪守传统的大卫坚持要将父亲安葬在家族的墓园中;浪漫的丹尼斯希望将骨灰撒到希腊附近的海里,因为那是父亲喜欢去的地方;而高傲的凡诺对这种争论表示不屑。骨灰盒突然失踪,引起互相猜疑,但最终发现是小孙女不愿将爷爷“倒进海里”,把骨灰盒藏在阁楼里了。插曲之二是,由于大卫的原因,莉莲无法怀孕,没有子女成了这一家最大的痛苦。他们通过丹尼斯的法国妻子向有同性恋倾向的凡诺提出请求,想用他的精子为莉莲做人工授精,以便家族血统和姓氏能够延续。此建议激起了凡诺的强烈反感——但在小说的最后部分我们了解到,由于他的帮助,莉莲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小说的这一部分中,苏格兰乡镇与大都市纽约交替出现,集中表现凡诺这个既具有反叛性格,又有点自我压制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感情经历。
1999年的6月又把芬妮、凡诺和丹尼斯一起带到了纽约的长岛。这是小说的第三部分,以芬妮为主线。此时芬妮的丈夫从高楼上摔下死亡,是否自杀难以定论,但前一天晚上,芬妮确实对他态度蛮横,因此心中充满自责和内疚。在悲伤的日子里,一个名叫斯塔夫洛斯的男子向她伸出了同情的援助之手。当她发现怀上了他的孩子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时,斯塔夫洛斯回希腊老家探亲,从此几个月音讯全无。她怀疑这又是一场感情的恶作剧,但做好了独自抚养孩子的准备。在同凡诺的接触和交谈中,他们两人发现了不少共同的语言。
《三个六月》中的众多人物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衣食无忧,也不必面对饥荒、战争、经济危机等人类灾难,惟一的大事件是背景中的洛克比空难。这些人属于社会上幸运的一族,但幸运不等于幸福。格拉斯在谈到她笔下的人物时说:“他们是些几乎什么都不缺的人——此话不假,但‘几乎’是个狭小而危险的沟豁,其中充满个人的悲剧。这些人物自知得到命运的眷顾,常常掩饰自己的不幸,掩盖的行为又加深了内心的痛苦。”的确,小说中哪个人物都有自己的遗憾,得到真正的幸福十分困难。
保尔比较富裕,受人尊重,年轻时不顾非议娶了酒店女招待为妻。妻子虽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但把一生的兴趣全部投入了饲养纯种牧羊犬上,似乎爱狗胜过爱丈夫和孩子,临死最后的话,也是在那条最心爱的叫罗杰的狗的耳朵上悄悄说的。儿子们对办报没有兴趣,家族事业到此为止。而且,长子是同性恋,次子不能生育,三儿子有了三个女儿,不想再要孩子,麦克里奥德姓氏传下去的希望落空。妻子亡故后,他更感到迷惘和失落。凡诺聪明而有学识,不愿循规蹈矩。他放弃了大学任职,抛开社会习俗,逃避家庭责任,追求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他无法超脱。对艾滋病的恐惧,辜负了父母期望的负罪感,以及独自生活的孤独感常常困扰着他,使他难以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大卫事业成功,住在麦克里奥德老宅院中,开门见到田野牛羊,星期天到教堂做礼拜,平时按部就班,忙忙碌碌,过着充实的传统生活,但因没有子女而苦恼。丹尼斯没有事业,也没有太大的才干,最得意的时候是为两个哥哥展现自己的烹饪技艺,终日无忧无虑,睡觉时鼾声大作,娶了一个别人看不惯的穿戴过分、行为夸张的法国太太:涂浓郁的香水,穿镶裘皮的丝绸衣服。三兄弟各自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哪条路都不通向完美的终点。老大虽有才气但没有成就,老二虽有事业但没有新意,老三虽性格开朗但没有出息。麦克里奥德一家的故事中,没有山盟海誓的浪漫爱情,也没有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我们在小说中看不到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也看不到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格拉斯不写传统小说中那种纯洁的、无私的、利他主义的、难以割舍的亲情、友情和爱情。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特点和缺点,都有令人不理解甚至反感的地方。他们的生活中充满大大小小的烦恼,十分平凡,十分细琐,但又十分典型,十分真实。
格拉斯在小说中想说明的是,由于人的志向不同,经历不同,个性不同,认识上存在差异,关系上出现不协调是十分正常的。她在小说中自始至终提倡的,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不放弃爱,宽容地对待他人,跨越自己筑起的感情障碍,这样就能冲破隔阂,化解不满,消除悲伤,达到理解和沟通。一个人如果能摆脱“以我为主”的立场——我的认识,我的喜好,我的主张,我的视角,那么他就能发现其他人身上的优点,发现其他人选择他们生活的合理性。比如,凡诺是个同性恋者,但作者并没有把他作为“另类”来描述,而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在小说中他是个感情丰富,十分可爱的人物。又比如,凡诺最后发现,那位打扮俗艳的法国弟媳,其实是个本性善良、待人真诚的女人。《三个六月》中保尔、凡诺和芬妮等几个主要人物,都是在这种生活态度的指导下,逐渐理解了他们周围的人,发现了体现在每个人身上的各种难以言明的真与善,并在对别人的尊重中,赢得了别人的尊重。
格拉斯谈到,《三个六月》的主要部分是在一次交通阻塞时构思成功的。前面一辆车尾的保险杆上贴着一张标签,反反复复在她眼前出现,上面写着:“生活。一个多美的选择。”她从中获得了创作的启示,将选择生活和选择对待生活的态度,作为这部小说的主题。但格拉斯从来不是说教式的,她在事件细节的处理上,在人物内心的反省中,自然地表现这一主题。下面是第一部分结束的最后一段,作者描述了丧妻后保尔到希腊“感情避难”,在游船上的所见所思:
两侧的浪花在船尾合拢,将水面捋平,海洋就像往常一样,没有留下船刚刚驶过的一丝痕迹。他感到满足,心想,海水被搅动翻起,活动起来,然后又回归先前的平静——但并不完全如此:如果你仔细看,一时间那里的水花闪现更耀眼的光点。眼前身后都是一座座岛屿,一个淡去,另一个又在眼前呈现。保尔朝四周望去,将它们尽收眼底。每一个海岛都是个叫人欣喜的秘密,不用什么预言和推测,但都是一个个可以细细掂量的选择。
格拉斯运用抒情的笔调,在保尔触景生情的联想中,表达了“留下悲伤,拥抱生活”的积极的认识态度。格拉斯强调,人们在面对死亡这一“不可逆转的损失”时,特别需要这种生活态度。《三个六月》中的主要人物都经历了最亲近的人的死亡,必须面对失去亲人带来的感情危机:保尔失去妻子,三个儿子先后失去父母,凡诺失去挚友,芬妮失去丈夫。作家在一次访谈中说:“直到小说完成,我才意识到写了多少死亡的事例。”她在做出解释时说:“创作《三个六月》的初始阶段,我自己经历了一系列几乎将我击垮的个人危机。我终于认识到,时间并不能治愈所有的伤痛,有些不幸将伴随我们一生。但我本质上是个乐观的人。我不想让小说的表达含混不清或牵强附会,但我确实希望小说能有个通向幸福的结局。在我看来,小说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格拉斯言及的“几乎将我击垮的个人危机”,指的是两星期内连续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不幸事件,先是她最亲近的惟一同胞姐妹突然去世,接着她自己被查出患有癌症。虽然是早期发现,但格拉斯不得不在死亡的阴影下生活。治疗过程中,她发现身边都是些临近死亡的患者。她必须从心理上调整对待生活的态度,对人生与死亡进行深刻思考。《三个六月》的故事主线基于作家自己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她的认识。她说她有义务向读者,也向她自己6岁的儿子交代清楚她对死亡的态度。她认为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白死亡的终极意义,希望在下一部小说中能有明确的表达。
《三个六月》中描写最生动的部分往往是临死的场面,面对死亡的人都表现出毫无畏惧的坦然。保尔留给儿子的信,音乐批评家马拉切对挚友凡诺的最后一番话,都非常感人。下面是母亲弥留之际在病床上对儿子凡诺说的话:
“走吧,带着你那个美国朋友到斯维哈特大教堂,到那些游客常去的有特色的地方看看。让他去听听苏格兰风笛!我宁可回家后再看到你,可以让你做些有用的事,而不是看着你在我床脚跟傻笑。去吧,别有什么没当好孩子的内疚。”她以自己特有的那种率直和乐观,提高嗓门大声说话,直到喘不过气来。护士责备她,并为她戴上了氧气罩。
朴实的话语中,闪现出真诚的母爱和内在的坚强。这是作家提倡的面对包括死亡在内的一切人生危机的态度。格拉斯在这方面具有特殊的表现能力,可以让读者在普通的语言和行为背后,发现人间真情。
自6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文学持续地表达着一种对社会、对生活玩世不恭的消极态度。格拉斯的作品使人耳目一新,可算一种回归。格拉斯认为自己是个现实主义作家,也是个浪漫主义作家。纵观《三个六月》,我们发现小说以现实主义为基调,又有很浓的浪漫主义的抒情笔调,而且还带点现代主义的色彩。小说截取的是现代背景,塑造的是现代人物,但人物的生活复杂地互相纠缠在一起,很像19世纪的英国小说。确实,格拉斯深受英国文学的影响,她喜欢的作家包括E.M.福斯特、简·奥斯汀和乔治·艾略特。但《三个六月》有自己独到的地方。她将冗长缓慢的传统家世小说形式与尖锐的当代社会问题——不稳定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状态——有机地结合了起来。但小说又具有现代风格,在叙述当代生活的同时,追述形成今天思想和行为模式的过去,交叉将两边的故事同时讲出,就像做心理分析一样,从记忆里的过去事件中,窥测人物当今的心态。
格拉斯说:“我从未进过什么小说创作学习班,也许不知不觉中违反了许多规矩。”但这种“违反”正是她独到的创新之处。她说她的创作“从人物出发,而不是从提纲出发”。她不做通盘计划,有了一个人物的模型,让他自然发展,就像种下的树苗一样,先出现不协调的几根零星枝杈,然后慢慢自然生长,长成一棵大树。谈到主要人物凡诺的塑造,格拉斯说,他“好像从笔下站起来自己生活,把我这个作家的意图撇在一边。我追赶他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作家必须完全进入角色,才有可能进行这种“自发”创作。她的人物形象一个个跃然纸上,令人过目难忘。此外,格拉斯的语言能力总是令人惊叹,小说语言既深沉凝重,又活泼机智。读她的小说是一种享受。难怪苏珊·拉森在《三个六月》的书评中说:“有些小说像沙发,宽敞而舒适,在其中读者可以得到充分的享受。朱丽叶·格拉斯的处女作《三个六月》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
(虞建华: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经济法学院教授,邮政编码20008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