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作品来源于《日本现代女性文学集》,是我无意中在学校图书馆找到的一本书。
金井美惠子(1947— ) 小说家、诗人。生于高崎市。幼年丧父,由母亲抚养成人。自幼酷爱阅读,一九六七年起发表作品,曾以小说《柏拉图的恋爱》获泉镜花奖、以《灵堂》获女子文学奖。作品具有现代主义倾向,有意识地打破传统、进行各种尝试。主要作品有《奇怪的新娘》、《恋爱大平记》等。《兔子》发表于一九七二年六月的《昴星》,是她的创作新现念下的产物。
兔子
金井美惠子
写作这种事,也包括有不写的时候,既然要写,就不可逃避。写作或许就是我的命运。
在我在日记中写上这些话的那一天,为了在新家的附近散步,我半义务似地做外出的准备。由于医生劝我说散步对身体健康有益处,所以我虽然本来并不喜欢散步,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去散步了。
快下雨的天空灰沉沉地笼罩着地上所有的景物。在这样的天气里,虽然几乎不能考虑健康之类的事,但是,在这间连家具都不齐全的令人败兴的房间里,令人觉得与其面对日记和稿纸,倒不如到外边活动活动身子好。
我的心情确实不好,就是睁着眼睛的时候,也觉得像是在做梦。由于这是没有任何缘故而突然发生的事,所以我整年都不得不提心吊胆的。这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没有明显形成的幻觉般的味道。我感到有一种东西在纠缠着我,突然有一种像看不见的鸟一样的气味从我的鼻尖擦过。虽然我知道在这种气味中存在着一种不清楚的影子,而且我确信以前曾经清楚地见过这个影子,然而这影子就像模模糊糊、随风飘散的气味一样,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就像好不容易刚能看清的写在沙子上的字被一阵风吹散在广漠、昏暗的沙滩上似的,仅仅剩下茫然、荒芜的焦躁不安。
我虽然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这种气味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感觉。这并不是由于气味令人作呕,也不是因为要呕吐才闻到这种气味。这是从我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味儿。
我是在散步的途中,在那个被杂木林包围着的空无人烟的旧房子的院子里,昏昏沉沉、疲倦地坐在石头上休息的时候,看见眼前跑过来一只大白兔。虽然说是大白兔,但并非普通的大,而是几乎和我一般大小,但这是一只兔子。其证据就是有两只很大的长耳朵。总之,不论从什么地方看上去,她都完全是兔子。我从石头上起来追那只兔子,可是在追的时候,我就像没了气似地,突然掉进洞里。当我定睛看时,刚才那只大兔子就像在盯着我看似地坐在我的旁边。
“你是谁?”
“我散步来的,迷了路,跑到这里来了。你是兔子吗?不,是兔子小姐吗?”
“我特别像兔子吗?”这只兔子一边喉咙呼噜呼噜地响着,一边高兴地说,“我本来是人,但我最近觉得做人和做兔子都可以。”
“真的完全像兔子,”我感叹地说。
她身上穿着白色的、毛茸茸的兔子皮,正面看上去,就连眼睛也呈现出透明的粉红色。当然,仔细一看,马上可见粉红色的眼睛是安在巧妙地套着的兔子形头罩和假脸上的玻璃镜片,也可发现她全身穿着的白色毛皮就像婴儿穿的连裤外衣。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少女这样认真地把自己打扮成兔子模样,这位少女马上看出了我的疑问,说:“你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打扮成兔子吧?我来告诉你,这是我父亲去世之后的事,这也是我头一次告诉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人。而且你必须告诉谁,不这样,我就不安心。请吧!请到我家。”说着,她便把我带到了她那破烂的家。
她说叫小百合,这虽然并不特别令人感到是坏名字,但如果叫鬼百合或姬百合之类,她自己也会满意的。“可现在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许谁也不记得了。因此,我认为你最好记住我叫姬百合。”
她的家里极而言之,完全可以说是兔子窝。地板上堆满了兔子皮,墙上呈x型钉着被剥下来的兔子皮,散发着一股野兽的腥气味儿。我坐在地上堆着的兔子皮上,闻不惯的味道使我恶心。而这位小姑娘对我这副样子就好像没有反应似的,不断地动着耳朵,一边还用后腿挠着耳朵后边。当然这并不是由于耳朵后边痒痒,而一定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就像兔子总在不停地抖动一样。
“我自己也总在想,我变成这副样子,总有其理由的吧!可我还是一直不明白,大概是那天早上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
这么一来,她开始慢慢地回忆起来。
我早晨醒来在屋子里转悠,可是谁都不在家。厨房、饭厅、客厅、家里人的卧室、仓库、洗澡间、厕所,我都找遍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打开衣柜看了,可是谁也没有。厨房里,煤气炉上煮的牛奶滚沸着,白色的牛奶起着泡,像鸡蛋一样地从鼓起的奶皮中涨出来。洗脸间里,装在杯子里的哥哥刮胡子用的香皂水还在鼓着泡。餐厅里,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镇格子汁倒在表面被小水滴凝成的薄雾笼罩着的杯子里。报纸也像被人看过后起身扔在桌子上一样。尽管是如此情景,可家里确实谁也不在。
我关了烤着奶油面包的煤气烤炉,喝了桌子上的橘子汁,一边看报纸(与其说是看报纸,莫如说是只在报上扫一眼,并非读了用大的铅字报道的重大事件新闻。那些新闻可能是外国的战争、外国的首相遭暗杀、外国的革命,总之,都是些与我无关的事),一边想家里人可能不再回来了。他们即使不回来,我也没有什么为难的。我甚至想都没想他们为什么都不在了。
实际上,家里的人后来也都没有回来,即使回来了,我也必定面对家里的人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对家里的人突然去向不明,我所采取的态度或许已经有点怪,这是因为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吃惊。我每天早上喝一杯橘子汁,一边听家里人坐在餐桌上谈论天气、果汁的浓度,一边听父亲评论报上的新闻,一边吃烤面包、培根、喝红茶等早餐。偶尔,父亲也问我学校里的情况,此外一般都不讲话。问话时父亲必定要说:“你现在在学校里学什么?”“什么都有,有物理、化学、数学。”我这么回答说。谈话也就这么结束了。
父亲从盘中拿起夹着鸡蛋黄的面包,边吃边说。内容都是只要学习以后就会有用、人无论多大都不能不想学习、学习没有捷径之类。他一个劲儿地嘟囔这些没有意思的话,并用大杯喝着红茶。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卷曲的胡子尖上沾着蛋黄和红茶的水珠,还是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第二盘培根和烤面包,一边大声讲着和往常一样的话(父亲总是大声说话,即使自言自语地嘟囔时。别人听起来也像是在大声吵嚷)。我父亲经常这样大声说:
“要是吃了饭肚子撑得饱饱的,谁都会懒洋洋地发困,岂止健康的人如此。毫无疑问,这是人的正常的生理本能。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还必须工作?吃了早饭之后,头一两个小时我就迷迷糊糊地想睡觉,三顿饭后每次都想睡觉。”
谁也什么都没回答,大家都略示轻蔑地听着父亲说的话。家里人认为父亲是贪吃贪睡的红脸的猪,可是我并不这样。我最喜欢在这种吃得饱睡得香甜的快乐之中呼哧呼哧地喘气、大肚子一鼓一鼓的父亲。晚饭的时候,我时常和父亲在一起,吃其他家里人决不想吃的菜,吃得非常饱,都睁不开眼睛了,还在一个劲儿地吃。两个人无所顾忌地打着隔儿。等到饱得不能再吃了的时候,不是用像罗马贵族那样使用手指头抠嗓子那种野蛮的方法,而是喝用特殊草药做的泻肚子药,等泻了肚子以后再开始吃。
父亲在饲养食用兔子,一个月两次,每逢初一和十五就杀一只兔子做菜。一到初一和十五,在开始吃早饭之前,父亲就早早起来,从笼子里挑出一只肥胖的兔子杀了。老实而什么都不懂的兔子被父亲用毛茸茸的粗手指攥着耳朵,缩着腿一动不动。这只被蓬松而柔软的白毛裹着的动物,胆怯地紧缩着身子,被父亲的大手轻而易举地掐住了脖子。我从二层楼的卧室多次望到过,气数已尽地伸开腿、颈关节被折断的尸体被放在笼子前面的地上。
然后,父亲在院中放杂物的小屋里,用刀子插进兔子的脖子切断血管。把兔子倒吊起来。父亲慢慢地吃早饭,而且比平时吃得还多,一直吃到兔子血流干。早饭过后,他开始剖开兔子的肚皮,掏出内脏,将其扔进沾了血变成褐色的木桶里,然后麻利地动手剥皮。父亲那沾着血的粗手指一开始剥皮,从洁白的毛皮的里边就慢慢地露出被血和脂肪包着的粉红色的肉。等皮剥完,肉体就披挂在小屋的墙钉上。洗去了血的毛皮被展开来,呈X型钉在小屋的墙上。
晚上父亲下班回家,就在放杂物的小屋里开始用兔子肉做菜,将兔子的肝和肾、生香肠酱塞进兔子的膛内,再放上洋葱、蘑菇、西红柿和各种作料一起煮。有时候也炖着吃,但父亲和我都特别喜欢作料味浓的这种兔子膛内塞其他东西煮的菜。家里其他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把兔子视为可爱的小动物,但对做毛皮和做食用肉的兔子表示轻蔑,进而对杀这种小动物、将其做成菜来吃感到不可容忍。他们并且憎恨掐住脖子杀死这种没有防备的小生物的行为。他们总是说,把兔子宰了剥皮这种行为非常卑劣、可耻,更何况吃它的肉,真叫人感到恶心、肮脏。母亲无可奈何,只好默认(或许她认为这与因男人在外面胡搞而把家庭弄得乱七八糟比起来还算好),可是她坚决反对在厨房做这种菜,说:“我说过在厨房和在家中要忍受沾上兔子的腥味了吗?干净的人家决不把动物的血腥味带到家里来。”
因此,父亲和我初一和十五的晚餐都是在放杂物的小屋的小桌子上吃。在带有青藤蔷薇花图案的椭圆型大盘子里,盛着米黄色的油光光的带腿兔子。兔子的周围满满地摆饰着煮熟的西红柿、洋葱、蘑菇。小屋子里充满了在热气中夹杂着作料味和兔子血味的一种诱人的味道,宛如中世纪骑士们的晚餐一样丰盛。此外,还有在鸽子(父亲也养过鸽子)腹中塞进肝酱、山葡萄,再用葡萄叶裹起来、洒上樱桃酒的烧烤菜,有抹上酸奶油的内脏冻拼盘,浇上柠檬汁吃的生的鲜贝、蛤蜊、海松贝,几种冷藏的果脯,红白葡萄酒,有涂上生奶油和杏仁的冰激凌。餐后的果品更令我们食欲大增,并畅饮了掺有牙买加产甜酒的可可茶。
在做菜和吃饭这么长时间里,我们俩都没有特别谈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吃,时而也说说话。父亲想听我讲的,大抵是与别人的关系。“怎么样,你有男朋友了没有?在学校里交了男朋友了吧?”他总是这样大声而又怯意地问我。“你是说在学校也……”我笑着回答说,“爸爸真爱忘事啊,我们学校只有女学生,交男朋友这是不可能的嘛!”“啊,可不是嘛!我这是疏忽了。可是,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没有啊!我没有兴趣,我最讨厌年轻的男孩子。如果有男孩子靠近我,我就恨不得咬掉他的肉。”“可是,你早晚得有啊!而且要抛下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这是必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