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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在了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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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 发表于 2004-12-22 16:5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就这样虚无缥缈的固执下去吗?
    或许吧!人只有在自己的树上吊死才是幸福的。
   
    他临走告诉你什么了没有?
    是的!他说他只有在我面前才是一个相信一旦分开了便永远不会再相见的人。
   
    为什么不抛弃这种晦涩?
    我哪里有坦诚和磊落的资本!
   
    分手成了时尚,他们才分手的吗?
    他们都是骨子里相信天长地久的人,只是得了一种劝分不劝合的时代病。
   
    他是怎么拒绝你的,我很想听听!
    他刚从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床上醒来,很疲惫得告诉我说,爱你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值得的事情。
   
    你又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与其把青春浪费在自己身上,不如浪费在别人的身上。
   
    你一直在为他守候你的爱情?
    反正我也没有爱情。姑且为他守候着,就像我们的父母在为我们守候陈旧的空荡荡的家园。
   
    他很漂亮是吗?
    这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从我爱上他的那一刻起,我宁愿他是不漂亮的。
   
    你相信两个人会守候一辈子吗?
    相信。但需要几个机缘:一是由于软弱依靠了一个人;二是由于孤单找到一个人;三是由于疲惫已经无力分开了。
   
    他又是怎么学会孤独的生活的?
    就像两个人耐着头皮学会过两个人的日子一样。
   
    听说一个人的生活终归是不健康的,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是的。这种不健康的程度和两个人的生活的不健康程度几乎相等。
   
    如果有一天他再回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那不是昨天的事情吗?
   
    可是他们的幸福会不会对你构成一种嘲笑的威胁?
    会的。人们宁可嘲笑一个人的孤独,而不会嘲笑两个人的同床异梦。
   
    你不觉得这样是很不道德的事情,我是说你胡乱猜疑别人的不幸福?
    可是天底下所有幸福的伴侣都会增长一个毛病,就是他们总在马不停蹄的给他们的朋友介绍对象。
  
(二)

    将时针拨到午夜时分,说说午夜的话。午夜的周围继续被尘世所分割,我束手无策的安息我的疲惫。我早就忘了如何表述自己心中最想说的话,或许这样的话压根就没有存在过。我真的需要天天讲真话吗?或者时不时地暴露一下什么?好像没有。
   
    我们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都是有情境的。与情境相符的话就容易被误解为真话。我们一如既往的上了爱情的当,并不是爱情本身有多么虚幻,而是我们从来都是乐此不疲的创造着适合谈情说爱的情境。然后让甜言蜜语讲述的跟真的一样。或许这就是有些人擅长的技巧。
   
    虽然我们是赤裸裸的来这个尘世上,可并不能继续赤裸裸的生存下去。如何装饰成了人人都在应用的技巧。自从有内容的那天起,形式就变得和内容一样的重要。我们在很大程度上的真诚,往往取决于形式与内容是否匹配的天衣无缝。如果没有的话,我会变得很尴尬起来。
   
    曾经,我好像找到了和内容很相匹配的形式,然而陶醉不会是永恒的。我们都在选择如何抛弃这种形式,去寻找新的。我好像说过,他们自以为跑得快,把我们远远的抛在了后面。我害怕我永远属于被抛弃者之列。这种惶恐我想过多的人都感受过,青春的逝去迅速的来不及让我们找到适当的表达自己年龄和心态的形式的时候,我们无所适从。
   
    我们的离开照样是因为找不到继续在一起的形式。我们周遭的分分合合就像“话说天下大势”一样简单。我们刻意的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年龄说什么,套什么逻辑讲什么话,长于礼仪而漏于知人心,渐渐的我们成了幽居在先有名目的荒唐世界中。
   
    我喜欢用我自己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既然我选择了用我自己的眼光,同时就拒绝了他人的眼光。这个世界是经过我自己筛选过的,涂上了我喜欢的颜色,套上了我喜欢的形式,具有了我喜欢的内容。同时我也疏远了我所选择之外的。我忘了真实是什么样子的,只记得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自己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的淘汰标准越来越自我和严格,自我封闭的程度便越来越深。有一天,当我想走出来,重新拥抱生活的时候,我反而对别人的生活无法了解。尴尬和陌生重新回到我的意识中来。感觉一切注定是无法沟通的。
   
    可是,这些还不是真实的。午夜丝毫帮助不了我对于真实的进一步了解。我们在每一时间都会有截然不同的心情,如同水在不同温度时呈现不同的状态一样。他每天早上都说他爸妈要是知道了他的性向他就自杀,到了中午又觉得家里人应该会理解他,然后在晚上睡着前最后一刻决定跟全世界摊牌。
   
    我们早就习惯了容忍自己的反复无常,谴责他人的朝秦暮楚;放纵自己的本能,约束他人以道德。无论我暴露自己多少痛恨的隐私和陋习,丝毫无助于改进我们放纵自己本能的本能。午夜借助于他的形式给本能以合理的光晕,让他变得生动和浪漫。当黎明到来的时候,我们“挥手自兹去”,暂时忘掉午夜的缱绻风流。
   
    如果你想,用手将时针拨到午夜,给人生一种色彩。然后再拨回去,让自己自由自在。你丝毫改变不了自己和他人,然而时间是可以随手调的。调到浪漫的午夜,让一切变得合理。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如果你想,只要你用手调一调,午夜就来了。可是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三)

    前年的冬天,我订了两张《故事新编》的票,准备和同事去北兵马司小剧场看话剧。由于同事突然要出差去沈阳了,我便有了一张余票可供差遣。我留下了这张余票,给了同事一百块钱,准备再约人去看,我想送出一张票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
   
    可是我真的打算错了。送出一张票的确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那回我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我一直在想也许只有我这样的性格会遭遇这样的尴尬,以至于这种尴尬一直成为一种阴影在我心头盘桓缭绕,在我最寂寞的灵魂深处时刻提醒我什么。
   
    几个女同事开玩笑说,你要不要请我们去看啊,我说美死你们了!她们立刻转圜说,“本来我们也不喜欢看话剧,一来没兴趣,二来看不懂。只是因为寂寞没事情可做,才想陪你一起去的。”其实这也正是我不愿意送她们的原因,实在因为她们不喜欢。于是就解释说,“票已经卖给别人了”。
   
    我想这张票给博亚的一个网友,也算是再一次见面的理由。可是拨电话没有拨通,一转念就轻易放弃了。我其实还是很懊悔我自己的,总是在有最好的娱乐机会的时候,没有想到身边最好的朋友,却在陌生人身上掂量来掂量去的。也罢,幸亏没有联系上。我想把票给跟自己一起住的同学去看。我知道他是直人,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从他的阴影里面跳出来,我想自己再在他的阴影里面寄居下去,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其实我料他也不会去的。他会比我的那些个女同事更不感兴趣,稍有不同的是,我的那些女同事还会出于礼貌陪我一起去,而我们之间干脆连这种客气都不必有。我想不去就不去吧。不过也要问问他。
   
    不问倒也罢了,一问,气的我肝火旺盛起来。他说:“跟你去有啥劲啊!你要是把两张票都给我,我就去!”我知道他肯定要约哪个女孩子了。于是笑道,你倒是能借花献佛,那我不成傻子了吗!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结识的朋友中有一个女孩子倒很喜欢话剧。而且很谈得来,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表示了兴趣,说现在不敢肯定明晚有时间,如果有的话,我一定去。我们又聊了一些别后的各自的情况,然后就挂断了。
   
    等挂断了之后,我开始有些后悔了。她是一个虽然没有结婚、但是天天把自己的先生挂在口上的女孩子,像这种事情肯定会禀报给她的先生,她的先生出于安全考虑,肯定明晚不会有空的了。明知道她明晚不会有空,而空等待别人的拒绝,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光考虑她可能对这出戏感兴趣,倒忽略了比看戏更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我等待她的电话。我有时候很不满意自己的多疑,有很好的事情都想歪了,别人未必像自己那么多疑的。况且,她即便是没有时间,也只能说明没有时间罢了,另外约人不就得了,送出一张票,倒搞得自己做贼似的心虚起来。
   
    她果然没有空。或许是印证了我的猜测,或许是真的没有空。当我重新拿起电话打给身边的朋友的时候,一阵莫名的失落感席卷而来,我抑郁的放下了电话。不打了,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朋友是应该分为几种的,有寂寞的时候发短信的那种,有娱乐的时候能够填补空白的那种,有灵魂里交流的那种,有生活中彼此交叉的那种,也有影印重叠却如两条平行线永不交叉的那种,等等。你要有做搭配题一样的常识。我犯了一个不能正确归类的错误。
   
    黄昏的时候,夕阳已经见不到了。我掏出了那张余票,撕了一个粉碎,投进了路旁的垃圾箱。没有了这张余票,我的心变得轻松起来,我就只需要这么一张票,不需要任何余票,都能让我自己过得快活。
   
    我到现在都没有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好让我自己改变些。内心中的那种尴尬似乎挣扎着要带出幌子来了,于是把幌子完全照搬出来,坦然地打出这些文字。
  
(四)

    我看着自己在匆匆地往死亡的方向奔走,心里询问着自己幸福与否,但是却没有工夫去寻找幸福,我没有时间,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去寻找幸福,我的工夫、时间、精力和心情大概全都用在了匆匆往死亡的地方奔了。
   
    我的痛苦丝毫与他们没有关系,正如他们的痛苦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一样。我其实在为自己与他们的隔膜而痛苦着,他们是否也正在为与我的隔膜而痛苦呢?可是我连这样的问题也解答不清楚,我只好孑然一身的痛苦着。
   
    我突然了解了他们的超脱与骄傲,就是对于我们的未知。同样我对于他们的不屑一顾也给予了我自己与他们一样的快乐和开心。我们每个人都不需要从他人那里得到什么,只悄悄的等待上天给予自己的那一份,快乐和悲伤!
   
    我头上的那片天空既澄澈又宁静,然而死气沉沉的空气在我的头上漂浮,那片天空距离我有着看得见的遥远,我却困在了死气沉沉的空气当中。可是天空为什么澄澈而又宁静呢?
   
    我其实并不想看透什么,也从来没有看透什么,我只是日复一日的打发走我身心中的迟暮之感,和空虚样的疲乏,于是我安静的生活着,那迟暮之感和空虚样的疲乏在蝉壳一样遗留在了荒原之中。
   
    我想能带给父母和朋友快乐,才是我唯一需要尽到的责任,而索取只会发生在爱人之间。我要求他爱我,爱我,还是爱我,唯独爱是我们之间可以交流的纽带,一旦爱在似箭的光阴间游走了,我们便形同陌路。
   
    我其实是很不甘心的。我丝毫不能从我爱着的朋友身上索取什么,也尽不到一丝一毫的责任。难道仅有恨吗?我们的心灵如果在同床共枕的话,彼此的肌肤却如同两条平行线一样的绝望。
   
    如果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身外之物来麻醉我们的灵魂,甚至需要高科技来剥夺灵魂,好让我们毫无痛苦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上;他让我们没有愤怒,唯独剩下空荡荡的绝望。
   
    反正他们什么都不信;任何信仰走到深处,都会暴露出致命的弱点,好给别人足以嘲笑和攻击的把柄。可是,这仅仅是我们想象中的深处的样子,设若有一天我们果真走到了深处呢?我也不好说。
   
    我是在等待,也在承受着待价而沽的嘲笑,我做不到天衣无缝的反驳,我唯独能做到的就是保护自身就存在着的致命的弱点,好让自己体面的生存。我们无法把自己清清楚楚地写在世界上,但能清清楚楚地把自己写在心上。
  
(五) 

    12月5日晚,哥打电话给我,说爷爷去世了。我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的文字仿佛有了跳跃性,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我把书丢在一旁,开始收拾好东西,准备第二天一早回家。
   
    我什么都不愿意回忆,让思绪散散的;我多少有些慌张,怕回到家里,引起我无助的伤痛。伤痛,果真有的话,我丝毫理不出终究是为什么起的,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快乐的,但只需要一丝的幌子,快乐就脆弱的碎了!
   
    这几年,我一直眼睁睁看着爷爷无望的走向终点,也曾经想到过,设若走了,才算解脱了。现在,爷爷果真静悄悄的离开了,我的心情并未轻松。我始终看到他在梦魇的状态,生命沉重到任何身外之物都无法拯救的地步。
   
    我在乱糟糟的人群之中混了两天,反而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我见到了许多的人,听到了许多的话,然后我就要离开家乡,返回我工作的地方。假如在以前,我会有一场梦的感觉,让身在两地所感到的落差夸张地拉大,迷离而恍惚。
   
    如今,这种感觉已经遥遥然远去了。那些刻意的浪漫丝毫不能再安慰我,我也不想用离开和做梦来自我安慰。我曾经在两个完全分裂的世界当中尴尬的穿行,我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浪。
   
    曾经,当我感觉与上一代的隔阂的时候,我想,努力等待吧,他们总会有故去的一天,那时候,世界将是一个新的世界了。虽然我错了,我却并不想为自己感到害羞,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承受着刻意的发展所带给我们的不和谐。
   
    我曾经有抛弃一切的勇气,用“道不同不相为谋”来安慰我自己;总有一天我就列在了被抛弃者之列;是不是他们曾经有过誓言,让我们越来越感觉空虚?只有靠越来越多的身外之物来捞取幸福?结果我们自己什么都没有,就像死了一样。
  
(六)

    母亲,你在为我感到伤心吗?当我一步步的被迫走上异端的道路时,我已经学会主动地走异端的路了!
   
    我在他们面前感到手足无措的困窘,他们终于渐渐的通过婚礼的方式加入了另一个强势的队伍,从此把丰厚的同情洒在我的孤独上面。
   
    我多么珍惜我的孤独,把他当成至宝一样的珍藏。当我疲惫了,孤独会安慰我的身心;当我快乐了,孤独在为我默默的守候;当我绝望了,孤独给我拯救的勇气。
   
    可是啊,母亲,您知道吗?当他们逐渐步入佳境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对我采取欣赏的态度,而只是同情?我唯独忍受不来的,就是刚刚步入两个人的日子的时候,他们就忘却了一个人的日子的时候。
   
    仿佛,人的进步,只是意味着背叛一样,人只有背叛了一个人的日子,才能步入两个人的日子!
   
    那么,就像您一样,曾经被青春背叛了的母亲,又是从哪里寻找到您的幸福呢?
   
    我们真的有许多无从言谈的悲哀,在夜深的时刻,悄悄蚕食着我们的魂灵!当黎明终于拯救了我们的时候,我快乐的打开门,望见的是空虚。
   
    我曾经很想疏远您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感到拥有我自己;如今我想拥抱您,因为我已经找到我自己了,无论怎么拥抱您,我都不会再迷失。
   
    您是否觉得,我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他们幸福了?可是,幸福如同母爱一样,只有在从幼年到老年的历程之中才能够分娩和铺垫出完整来。
   
    我已经完全感到背叛的可憎了。我心中的那个世界已经夭折了,在陌生的颠沛流离之中,继续承载着另一个即将夭折的世界。
   
    我感到莫可奈何!他们从祖宗那里继承下来了装点快乐的仪式,我是被遗弃的人群中的一个,从来就懂得默默的埋葬!
   
    您要翻翻那些异端的历史吗?他们绝不是毁灭世界的历史,而是在毁灭自己的过程中挣扎着生存下来的历史。

(七)

我有时候会突然来了兴致,就想我小时候突然想到田里去看耕地,听到机器隆隆的驶过,感受土地在机器下面粉身碎骨的痛感。

那是一个不懂的天气的年龄,不懂的乌云来了就会落雨,雨会无缘无故的让人感觉恐惧。我跑到田里,欢呼雀跃。

我看到人们在机器上下左右的奔忙,渺小而繁忙得像一棵大米粒周围的小蚂蚁。我突然又没有了兴致,这一切都没什么可看的。

父亲看到了我,对我说赶快回家,雨说话就来了,然后根本无暇顾及我,又穿插到繁忙的人群之中去了。我扫兴极了,匆匆忙忙的往家奔。

我如今还喜欢回想起那年春天的那场雨,那雨下得狰狞,凌厉,似乎要抽打出我踩在脚下的土地的赤裸裸的灵魂一样。

我是那样的嚎啕大哭,哭得恬不知耻的样子。以致于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偷偷的笑。你知道小孩子的哭泣吗?丝毫没有痛痒的原因,就是自以为安安全全的世界突然坍塌了,而等待不来任何人的拯救。

我每每走过那片一望无垠的田野,都会在心底生长起拯救的感觉。因为我哭得正惨的那个时候,一个男人把我抱上了他自行车的后架,带我回了家。我并不是怕雨淋,也不怕淋湿了衣裳鞋子回家害母亲骂。可能在当时我有了被拯救的感觉。

那夜,雨下得磅礴。我去给他送伞,当我爱上了一个人,也希望在雨中给予他一种拯救的感觉。一路之上我都在祈祷雨不要停,多希望老天别让我的这次拯救成了无用功。我赶到新东方第二教学区的时候,雨已经是淅淅沥沥的了,我生怕找不到给他送伞的理由,除了雨,没有人能够解除我的尴尬。我精神紧张而备受折磨。我在罗织自己的爱情吗,我感到了爱的徒劳!我们是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交叉的可能,我发誓以后再不爱上直人,有时候他们比陌生人更让人绝望。

我就这样静静的在西直门地铁站避雨。我渐渐地学会了更加从容的走路,让自己在暴雨磅礴的时候变得坦然和轻松。看着匆匆忙忙的人群在打的,或者打电话让车来接。他们幸福的离开了,有时候,人们明明知道雨不过会在等待之后就要停掉,可还是亟待着体会被拯救的渴望。雨在给人以良机,让人的精神世界坍塌后而重补。

我还会突然间来了兴致,去和突然来了兴致要落下来的雨邂逅。然而,我已经架构起来的精神世界不是不再需要拯救,而是同时渐渐学会了去自救和去拯救他人。

尽管我还会像儿时那样突然没有了兴致,理解和同情同样拯救了我的善变和多疑。

多少个有雨的日子啊,都从童年的那年春天的那场雨开始的。

(八)

好吧,我们且为她举行一次葬礼!

父亲在一个石榴花燃烧着的夏夜对我们说,“当初你大姑就去县城读完的高中,刚好毕业赶上文革,人们留她在城里工作,她觉得自己举目无亲,满目荒凉,又带着孩子,就奔了乡下来了。其实,依靠着你爷爷在县城的荫蔽,好歹能混到退休,可是她就这么无缘无故的回来了。你大姑是老党员,初回来的时候,还参加村里的政务,后来风气一变,她就没事了。不过,在乡下管事不管事本没有多好处的,不值得可惜。但是,县城的那个工作白丢了是怪可惜了的。你大姑的大儿子原来在国办学校是正式教师,后来计划生育政策一开展,刚好他的第二个儿子刚出世,这样违反了政策,也给开除了!后来回家种地,你表嫂又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活,你大姑为什么身子骨好啊,她身子骨不好也不行。”

我这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大姑的一些以前的事情。在我眼中大姑一直都是短发齐耳,用发卡别住,总在倾听的样子,很干净,很健康,也很沉默。

原来的时候,大姑跟奶奶一样,在外屋的东北角立上四腿儿的高高的架子,金黄的纸帘里面藏着日夜供奉的不知哪家的菩萨。在我小的时候,常常看看奶奶气喘吁吁的向菩萨虔诚的跪拜,我远远的看着,奶奶不让靠近。我没有见过大姑那样,后来简直的连供奉菩萨的架子都不知哪里去了。

父亲说:“你大姑并不真的信佛,那架四腿供佛的台子原来就是你奶奶外屋的那架。你奶奶死后,就给抬过去了。后来你大姑迷上了打牌,也忘了上供了,后来干脆就撤了,不要它了,谁知道弄到哪去了,可能在西偏房搁着呢!一到农闲了,就没日没夜的赌。那时候,咱们村玩牌的有大几十家呢。也是人们那时候都发了点小财,农闲了又没事情,烦闷的慌!横竖这两年不见有多少玩牌的了,人们找不到事干,也挣不着钱!你大姑伺候你爷爷,也不缺钱花。”

我问:“那我爷爷跟着谁,就单给谁钱是吗?”

父亲说:“跟着谁给谁六百每月,我和你二姑、小姑每人二百。你二姑在城里,小姑家里事情多,你爷爷就愿意让你大姑伺候着;你那两个姑姑虽说孝顺,可脾气没有你大姑好,你爷爷住在那哪也不愿意去了。这两年你大姑虽然累点,经济上没有负担。”

我笑了。我每次去看爷爷,总看到大姑在费力的伺候,旁边虽然有其他人,可天长日久的,终究要费精神、耗体力。我看着她一日日得这么劳作,心里有些不落忍。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心里才略略踏实下来。

我看着爷爷躺在床上,日渐憔悴的面容,无望的眼神,衰老如今已经化作可触摸的实体在你眼前变幻着痛苦的姿态,我心里如同刀扎。

大姑说:“你爷爷今天又做梦了。一做梦他就说胡话,非指着我们说昨晚上把他仍在了荒郊野外,不管他了。”

小姑也笑道:“他骂我来着,说是我把它扔到荒郊野外的。我跟他说,我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力气吗,把你扔到荒郊野外?你昨晚上睡得不好,你做梦了!可他又不听我!”

我终究猜不出老人的心里中都有些什么样的绝望在困扰他。或许他心里有些老人心里与生俱来的畏惧与胆怯,他即便还是个父亲,在子女面前已经毫无能力了。逐渐丧失了主体的个人已经在被迫适应任意由人摆布的命运了。

父亲说:“人老了,脑子也不清楚了,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这个已经没办法了。”

我心里刚刚升起的怜悯,在众人的谈话面前,逐渐褪去了。爷爷看到这么多人在他身边,便放心的睡去了。

大姑一掀门帘,朝炕上看看,道:“睡着了?得了,我刚刚泼好的鸡蛋……。等他醒了再泼吧。昨天晚上,一宿没让人好好睡觉,我刚躺下,就听到他在这边喊,小彩,小彩,你不管我了?!我还没睡匀实呢,就又听到他嚷。后来到了五更天了,我想想,还是别睡觉了。我一旦醒来,怎么也睡不着,非吃两片安眠药。后来我干脆不起来了,我说小纺,你去听爹要什么呢,你去给他拿;我再不躺会儿,白天也顶不住了!”说着,小姑也笑了,“我晚上睡得死,都是你大姑起来,我什么都听不到!”

新年刚过,我又该走了,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二姑说:“回家来一趟,整天在你爷爷跟前伺候着,也没好好休息!”

大姑笑道:“你爷爷一烦了,连电视都不让看。你说谁愿意一天都在这个闷屋子里面坐着,憋死了!”

我确实有这种感觉,不过想想爷爷整天在这里闷躺着,并绝望的想要晒晒太阳的时候,只好安慰他等春天来了,天气回暖了,才行。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尤其不是滋味。我在结束了短短的假期之后,还有逃离的机会,开始我虽然苦辛、但却有梦可做的生活。爷爷呢?大姑呢?他们依旧被锁在那些烦闷与枯寂的岁月里面,无可逃离!

父亲常说:“这就是你爷爷,换了别人,没有那些离休金,怎么处?!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乡下那些一分钱没有的老头,也养不出你爷爷这么多的毛病。”

姑且如此吧!我们都在被自己的命运所困扰,无论你坚强还是脆弱。你坚强些,你的命运就强硬些;你脆弱些,你的命运就弱小些。或许连我的逃离、他们的不可逃离都一样受到命运的困扰,只是分属不同的命运类型罢了。

爷爷去世的那天,我下午才回到乱糟糟的家中,见到亲人的故去,心里总会存些伤感,但一面为大姑终于解脱而高兴。我怕这么长期下去,大姑的身子骨真的承受不了。

我看大姑迷迷怔怔的,有些六神无主,一面安慰我说别伤心,动作话语里面已经带有明显的迟滞了。暖冬的房间也涂上了一层冷色调,在乱糟糟的人群和心情下,本不怎么伤心的我突然有点忍受不了这种情景。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说大鼓书的男人已经累了,便休息去了,子夜的灵前沉香袅袅,在寒冷中荡漾着迟滞的姿态。我和表兄还在陪着小姑熬夜,把大姑打发回家休息去了。我取来几块饼干和几颗苹果,大家分着当宵夜。

小姑悄悄地说:“你看你大姑了没?神情木木的。她一下子让人骗了四千九百块钱!”我和表兄怔了!

小姑压低了声音:“你爷爷去世的前一天,突然来了一个男人,说是以前公社的,看望你爷爷的。你大姑也不知道,陪人家聊天,聊着聊着,就问起有没有九七年的钱没有?换成现在的人民币,一百元给利息九块钱!你大姑一听,就把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当着人家的面数了,眼睁睁的就送出去了。等那个男人走了,她还高兴得去跟我们学,说怎么着怎么着的,我越听越慌,心说,不好,给人骗了!我生怕那个人给的是假币,现在假币这么多。你大姑一走,我这心里咯噔一下子,我说娃子,你赶紧的,去看看你大姨,别出了事情!到了家里,果然,给她的那个黑包里面都是报纸!你大姑说,当初是一张一张数好了的,谁知道怎么变戏法变成报纸了!”

表兄问:“家里就我大姑一个人吗?”

小姑说:“咳,甭提了!头一天你二姑回县城,头吃中午饭,娃子才从你大姑那里出来,那个男人就趁家里没别人,才进去的!平日你爷爷那里从来没断过人,现在又是农闲,我们也没事情做,可不在你爷爷跟前守着!那个人肯定计划好了的,连你爷爷的名字、以前的事情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才来行骗的!”

我慌慌的:“我大姑没事吧?”

小姑认真地说:“没事?你爹劝了整整一天的工夫!你大姑的腿都走不动道儿了!你还记得去年你姐姐的婆婆在集市上丢了七百块钱吗?那是半年给人家捡毛挣的,让人给偷了,一个年都没过好!这个是你大姑一张一张的送出去的!四千九百块钱,这几年伺候你爷爷一点点地攒的。当时光记得便宜了,就没有想到这个上头!这些日子你大姑神情恍惚,你看现在说话还颠三倒四的,兴许连她自己说什么都不清楚!我都有些后怕,设若你多一个心眼,不把钱给她,他要是抢,伤了你的命可怎么办?我心里这么想,没敢跟你大姑说!”

我无心吃饼干和苹果了。我的心揪紧的厉害!这个已经不是贪不贪便宜的事情了。人本身所具有的弱点经不住这样毁灭性的考验,而偏偏这样毁灭性的考验只发生在最脆弱的人身上。我还是这么毫无理由的同情他们,并毁灭性的爱上了这种怜悯。

袅袅沉香,在灵前疯狂的舞蹈。

我听到大姑在灵前撕心裂肺的哭着爷爷。旁人在劝:“行了大姐,也伺候了,也孝敬了,活着的时候没累着你啊?快别哭了!”可我觉得这沉痛哭声之中还有这几年的辛苦付之东流的伤痛!

或许,人无论年纪多大,都是需要父亲的吧,都需要一种本能的荫蔽,无论作为父亲的还存在这种能力与否。就像当年大姑毅然辞去县城的工作,回到家乡一样,只是为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或许,人所拥有的东西都会随着自己的选择或自身的弱点,付之东流。无论青春也好,爱情也好,金钱也好。然而,我们的心是平衡不了的。我又如何来劝说呢?别人又如何来劝说我呢?有梦的人是幸福的,无梦的人也是幸福的。

故去的已经故去了;没来的仍然不见其踪影。在我们逐渐都好起来的时候,对过去唱一曲哀婉的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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