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和故事急急地从台上泄落,又急急地重又盛开。我是一只最好看的配角,拼了命地等待散场,又拼了命地等待开演。
我是一只最好看的配角,他们都叫我,无名的苏比。无名的苏比,是我的名字。没有年龄,没有性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拿我搪塞舞台的空虚之处。牺牲者,战俘,死尸,国王的背影,小丑,农妇,少年以及姘头等等我充实了我所能充实的角色。
我很美,有时我的五官模子惊心动魄勾摄心魂,有时又灰白至无。这不是奇妙,这是演员的本能。出于对角色的喜爱,我无论如何都能把自己演变成对方。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性别,年龄,来历等等一切都与许许多多剧中人混沌地融在一起。我再也纯粹不开来,每当舞台谢幕,观众离席,只剩我自己,我空虚落败,找不到任何角色剧本来填充自己,象一只游魂在翡翠冷的舞台中央游荡,间或钻进长排的观众椅里躺在发呆,无所事事地消耗着自身。
很多时候我都很冷很冷,一旦没有角色可以填充,我的体温便进入冷。只有在舞台上活色生香的热络,我才能活。而并不是所有的剧本都需要配角,并不是所有的配角都需要我。这个时候我很冷,在幕后看着热闹鲜活的剧一场一场地上演,我端茶倒水跑腿,对于剧中人的嫉妒使我难过。
虽然我只是一个配角,也害怕,不被需要。
在翡翠冷这个古老的剧院里,我得知了所有时光所有故事所有男男女女的奥秘,并且告诉了一个又一个观众。
突然有一天我老了,而我不知道自己的老。我再也无法拾起少妇和少年人的角色,院长说我老了,他们都说我老了。翡翠冷的生离死别生老病死我只属于老,我甚至无法扮演年轻的死尸和国王的背影。年龄对我没有用,我还是老了。
我想,经过所有的时光和故事,我仍不知道,什么是老。院长也是老,院长是一只最优秀的主角,经历过所有的时光和故事之后,演不动了,变成了老,变成了院长。
我大声地请求院长:“收回老,请收回我的老吧!”我和院长合作过无数次,最好的时光时候的主角和配角,无论故事多么缠长和曲折,我和院长都一一完美渡过。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收回自己的老。”院长说。
我用躯体讲述过无数故事,我知道。
“那么请求您,让我出演最后一次,年轻的士兵。像当年,在您将军手下,年轻的士兵。”
“那么好,这样翡翠冷最好的配角就可以退役休息了。”院长同意了我的请求。“不过您,不能再有矫健的步伐扮演打仗的士兵,请出演在战场上牺牲的年轻士兵好吗?”
“好。”
我的惊心动魄的五官模子上,挂满了最最厚重的油彩,来掩饰我衰老的松弛的肌肤。灰白的头发扎入头套里,瘦的鹰爪似的手指穿进手套。镜子里的无名的苏比是那么地年轻和完美,和往常和任何时候一样,都是最好的配角。
帘幕合拢的时候我就预先躺在血泊里,我躺过无数遍,像往常一样安静的血泊。我体内的血液因为戏剧的开场的观众喧哗和锣鼓声突突跳动得厉害,作为一只出演了无数遍的配角我仍然保持激动。因为激动而缓缓进入到剧中人里。
我忘记了自己是一只最好看的配角,阿尔卑斯士兵的优良灵魂进入了我,他因为左腹中剑而抽悌着栽倒在血泊里。他或者说我很疼很疼,并慢慢失去最后的疼,疼越来越微弱,微弱至无。血出离了我的身体,冷却并包裹着我。
锣鼓响亮,帘幕拉开,将军马蹄哒哒,号声逼近,援兵来了。
我是那么幸福,安然地消融在最后一个年轻的角色里,缓缓地合上双眼,不再醒来。阿尔卑斯士兵的忠魂渗出了泪,便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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