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买了一支签字笔，黑色，油性的。
文具店的小姑娘对我说，用的时候，小心别弄在身上，不然很难洗干净。“这正合我意”，我想。
回到家里，我静静的等待，屏住呼吸，等待黑夜的降临。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是啊，时候到了—我对自己说，声音在空空的房间里发出回响，轰隆，轰隆。
我对着镜子，把自己身上慢慢涂黑，要小心，不要留下任何角落，除了眼睛。我最喜欢自己的眼睛，不想把它改变。不过眼皮一定要记得涂黑，这样只要我闭上眼睛，你在夜里就看不到我了。
完成了，我把房间的灯关掉，在镜子里我已经无法看见自己，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光，你看，这是不是很棒。
溜出房间的时候，记得回身把窗子掩上。在墙角的阴影下行走，这样没有人会发现你，要轻轻的，蹑手蹑脚的走…误入黑暗的人们会撞到你，不要出声，他们站起来，摸摸头发就会走掉，回到路灯下光线里，回头望望，他们会以为刚才只是墙脚下的那块石头在作怪，绝想不到撞到的是躲藏在暗处的你。
如此一来，这条街就属于你了，你一向喜欢消失在人群中的对不对。
02.
在黑夜里迷路已经好多天了，我也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男朋友说该走左边，我却认为该走右边，于是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说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爱他了，他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也是这么说的，一定一定。
所以他去了左边，我去了右边，所以我迷了路，我想他也一样。
这个地方老是黑夜，路上的行人总是匆匆忙忙，我好不容易拦下一个小伙子问路，可是当我说“请问…”的时候，小伙子已经走掉了，变成了老头子，老头子会问我为何把他拦下，我解释的时候他也走掉了，变成了个大姑娘，大姑娘问我为何把她拦下，我解释的时候她又走掉了，变成了个小孩子…如此周而复始，我根本无法跟他们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我只好自己行走，孤单的，漫无目的的沿着人行道由南向北行走。
03.
身上涂的黑色油墨很快在夜色里干掉了，脸上紧绷绷的有点难受，“没关系，习惯就好”，我安慰自己。
“要去什么地方？”我假装身边的人在问我，我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沿着阴影由北朝南走罢了，“那你呢？”，我假装问身边的那人，他说他去看演唱会，“很好，那再见”，我假装跟他道别，自己一个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希望不要撞到什么障碍才好。
我刚一这么想，就撞到了什么，咕咚一声我摔了一交，站起来拍拍灰，还好身上的油墨没有摔掉，我喜欢这只签字笔。
我撞到的，原来是个女孩子，她一定没看见我。
“你真漂亮…”
我在心里这么想，这女孩子扎着个马尾辫，带着棒球帽，我喜欢她的头发从帽子下露出来的方式，非常喜欢。
“你也很漂亮啊，我还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马儿呢，我喜欢你油黑发亮的鬃毛”
女孩子爬起来后这么说。
“不，我不是马儿，我之所以看上去比较古怪只是因为我用签字笔把自己涂黑了，根本不是什么马儿！”
我大声对她说，不过这时候刮来一阵风，把我的言语吹走了，这真糟糕。
也许没那么糟糕，女孩说想跟我一起走—当然我得回头，走她想走的方向，女孩子总是这个样子，她们说什么，你最好乖乖照做。
04.
在路上居然被匹黑色的马儿撞倒了，还好没有受伤。马儿说，你真漂亮，真是匹懂礼貌的马，全身又漆黑漆黑的，我喜欢黑色的马，虽然在夜里你会看不到它，可是它的眼睛很大很亮。
我从小就喜欢马啊牛啊这些动物的眼睛，又大又温柔又善良。望久了会觉得它们的眼里都是泪水。
在夜里有匹马陪着真是好事，马的蹄子踏在沥青路上，踢踏、踢踏、踢踏...马蹄声叫人觉得身心放松，这大概就是所谓安全感。
我跟马都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这个地方看上去到处都一样，或者说在夜里都一样，到处都是没有色彩的灰暗的忙碌人群，我跟马儿顺着街道边的墙根走着，墙的后面能听到潺潺的水声。有时会有夜里的蝙蝠飞过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讨厌没有光亮的夜，可是马儿好像在黑暗里很开心的样子，我希望能跟它一起走出这夜的街。可是这条街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似的，身边走过的人好像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我所不知道的目的地，这让我很烦躁。
05.
我喜欢在夜晚的街跟女孩行走，虽然身边路过的人大概看不见我，我的眼睛眨啊，眨啊，他们以为是在黑暗里的大萤火虫。
不过我不很确定女孩是否也喜欢这样，因为她看上去心情烦躁。我根本弄不清楚是黑夜让她烦躁还是在她身边行走的我让她烦躁，她嘴里嘟囔着“又黑又讨厌”，我也搞不清楚这指的是夜色还是我的肤色。
如果指的是夜色，那么我想对她说，其实这黑夜也没那么讨厌的。你听，蝙蝠的吱吱叫声就好像死去的人们在说话…你看，围墙后的黑水河边开着小小的黑水仙花…你闻，空气中弥漫着粘稠的夜来香气…所有这些都叫我非常非常喜欢。
如果指的是我的肤色，那么，更没啥可讨厌的。我的肤色本来很白很白，就象在夜里出没的吸血鬼，现在的黑色是我用签字笔涂上去的，好让别人在夜里不要看见我。
不过，我只是想想而已，夜里就一样东西特别讨厌，我只要一跟你说话风就把我的言语吹走了，你大概以为我是个哑巴吧----虽然我用签字笔把自己涂黑了，可是我并不哑的。
我想，我有点喜欢上你了，因为我突然在考虑你会不会死掉。
我想象你死掉的样子，你死掉的话，头上带的棒球帽就会掉下来，露出你黑色卷曲的头发。那模样想必很好看。可是，这样我就得拖着你的尸体在夜里行走了，我是如此纤弱，走不远的，那么只好把你扔下…
我很担心，于是就停下来看看你，好把你的模样记住。脑子里不停的在说“请不要死去请不要死去请不要死去…”
06.
这匹马儿有时候很古怪。
就好像刚才，它突然驻足不前，用它大大的眼睛盯着我望了好一阵子，嘴里嘟囔着请不要死去请不要死去请不要死去…
为什么它认为我会死去呢？虽然我并不在乎我什么时候会死掉，可是我要死在阳光下。“dying in the sun”，有首歌就是这么唱的。在漆黑的夜里死掉是件很凄惨的事情，我才不要这样。
不过它盯视着我的那双眼睛非常的温柔，如果它是男孩子，那么我一定会爱上有着这样一双清澈温柔眼睛的男孩子的。
我其实非常喜欢这匹马儿，我对自己说。因为跟它在一起，这恼人的黑夜也没那么可怕了。
“如果离开这里，我一定会想你的”
我摸摸马儿黑色的脑袋，对它说。
“可是现在我们还是继续走吧，一定能走到夜的尽头的，我也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请你相信我”
我用最最肯定的语气对马儿保证，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夜里。
07.
在我望着女孩的时候，她轻轻的对我说“我其实非常喜欢你”
很幸福，虽然后来她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抚弄我的头发，我想她一定在心里向我保证她不会轻易死去，那么这就够了。
于是我们继续沿着街行走，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
可惜我们到底还是遇到了那个胖子，可恶的胖子。
“离开的方法？我想，那棵会说话的树一定知道，它是这条街上最老的家伙，知道的事情多，所以，如果你们向它打听，一定能够知道的”
胖子这么说。
我心里非常愤怒，如果我是独自一人，一定会扑上去把他撕碎的。可是女孩子却很高兴，难道你不知道如此一来我们就必须要分开了吗？
不过我是如此懦弱，我只是照着胖子指的路跟女孩一起去寻找那棵会说话的树，去找它问离开的方法，问把我和少女分开的方法…
08.
路上遇到的黑猫告诉了我们离开黑夜的方法，那就是寻找那根能回答问题的远古图腾柱。马儿好像不太高兴，它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一脸的委屈。
“傻瓜，我们一起离开后，我会把你养在家里楼梯的下面，我会天天用牛奶拌着燕麦端到你面前把你叫醒，这样会很幸福呀！”
我安慰马儿，也是告诉自己。
是啊，如果真能这样，该有多么幸福。
09.
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找到了胖子说的那棵树。树冠很大，整个儿浸染了黑暗，树的皮又老又粗糙。骚一骚，它就会咯咯的笑，那声音像极了夜里的乌鸦。
“树先生，我们想要离开黑夜，该怎么做呢？”
女孩迫不及待的问那棵树，树的叶子在黑暗里轻轻颤动，也许它在思考。
“夜的边界，不在街的尽头...”
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我们。
“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的两个人，一起涉过街西边的小河，只要不放弃对方就能到达彼岸，看上去黑漆漆的比夜还要深的黑暗里，就是白天”
说完这番话，亘古不变的沉默又笼罩了这棵该死的树，它全然没有理会女孩的苦苦追问：“是不是跟一匹马也可以”
为什么女孩老是想要一匹马呢，我一点也不明白，树说要相互依赖的两个人，那么对我来说，依赖的人就是你呀。
“马儿啊，我们一起去涉过那条小河吧，请你不要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你，涉过小河，我们就能回到白天找到幸福”
女孩很认真的对我说，我想告诉她我不过是被签字笔涂黑了，并不是马儿。可是跟前几次一样，言语在风沙里分崩离析，消逝得无影无踪。
于是我只有点点我被涂得漆黑的头。
幸福是黑色的。
而它就要结束了。
10.
黑猫说的那个远古的图腾柱高高的耸立在街中间的小山坡顶上，我把想要问的问题写在一张羊皮纸上放进它的耳朵里，没过多久羊皮纸就从它嘴里吐了出来，反面写着：
“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的两个人，一起涉过街西边的小河，只要不放弃对方就能到达彼岸，看上去黑漆漆的比夜还要深的黑暗里，就是白天”
回答完问题后这柱子一下子就消失在了夜色里，手里的羊皮纸也化成了灰烬，被风吹到了远方。
我都不敢确定，相互依赖的人和马是不是可以一起涉过小河到达彼岸，可是也只能试试了，在这个夜的世界里，只有这匹马儿是我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啊。
马儿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似的对我点了点头，那么，我们一起去小河的此岸吧。
我和马一起走下湿漉漉滑溜溜的阶梯，到达河岸边，河水腥臭难闻，岸边开着惨白的蔓陀萝花，河的对岸笼罩在漆黑的雾气里。
柱子说那里就是白天。
我抱着小马的脖子，轻轻对它说：
“幸福是白色的”
“而它就要开始了。”
11.
过河之前，女孩紧紧的抱着我，她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心里的慌乱，我想她也明白我的依依不舍。
我们慢慢走下河里，下水的时候刮起一阵好大的风，把河岸上的黑色水仙花吹到了空中，就像在夜色里飞舞的黑色流星雨。
死掉以前有这样的风景倒也不错，我暗暗的想。河水冲击着我的身体，我感到黑色的油墨从我身上慢慢剥离了，就像地底的知了褪去它们的壳，那个签字笔画成的躯壳被河水冲去了远方，就像一具河里的浮尸。
“请不要忘记我”
我在被冲走之前对那女孩说，我看到她捉住了岸边的小树，那么，她终于涉过污浊的河流到达幸福的彼岸了...
12.
等了那么久，公车还是没有来，我开始后悔今天没有戴帽子，因为我的眼睛已经被刺眼的阳光照得流下了泪水。
还是打的吧，我转身离开公车站，却跟身后匆匆赶路的人撞了个满怀。
“对，对不起..”
我一时间惊惶失措，向那人道歉，忍不住偷偷打量一下那人。
原来是个男孩子，男孩很高，眼睛很大，那眼睛...
那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大又温柔，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阳光照在男孩白皙的脸上，不过那张脸似乎不小心染上了一撇墨迹----比如说签字笔什么的，看上去有点滑稽。
于是我扑哧一声笑了。
男孩愣了一下，抓抓头发也笑了起来。
“嘿，你好！”
他说。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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