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记得。
那是1999年了,那时祖咒还不叫左小,他上蹿下跳地和阿丝玛斗嘴,斗歌,或者不如说是拉着阿丝玛在天与地之间跳大神———在东直门鬼街的羊蝎子和小龙虾之间,二锅头像喷泉升起,一位中年知识分子告诉你,那是什么天堂的阶梯,那时的祖咒是在天堂的阶梯上迎风招展……
现在,他从梯子上下来了。当年首张专辑中《阿丝玛》一歌末尾的极限狂歌,曾经一举拆掉中国摇滚的天花板,而现在他不再惊嚎,不再尖啸——恐怕也尖啸不起来。当年《阿丝玛》式玉石俱焚灯丝犹断的尖啸已经绝版,那是必然要告别的青春。
假如一定要作类比,那就是Nike Cave,从Birthday Party转向Bad Seeds,越往后越内敛。假如还要再作类比,那就是亨利·米勒。亨利·米勒的情人宁后来在一篇文章提及:“在生命的后期,他懂得了生命不只是怒,而是笑。”
与其和亨利·米勒、尼克·凯夫斗酒,不如和阿丝玛斗歌。左小祖咒通过持续而有力的歌唱和赞美将阿丝玛提升为中国人的歌神兼女神———苦难女神,在苦难之上歌唱的女神。左小祖咒把自己变成阿丝玛的醉狗,情人,长子,幼子……而阿丝玛在这张唱片中变得无处不在,从以前《阿丝玛》白热化的惊艳形象变成《像孩子似的倾听》中雏菊花一样素朴的小情人,又变成《恩惠》和《感激》中那个忍辱负重的苦难母亲。一下子,从塔克拉玛干到东村,到处都是阿丝玛,带着泥土、沙漠的气息,带着雏菊花的清香,来到我们身旁。
将近四年前,有一次在他租来的地下室,第一次听到《恩惠》和《感激》的原始版本,现在歌词改动不大,但当时阿丝玛不是走在塔克拉玛干,而是从塔克拉玛干走到北京的大街,在十字路口,像一个背着长子抱着幼子的上访者。而音乐已天差地别,原始版本仍然承继《阿丝玛》跳大神式的尖啸和节奏,然而现在,《恩惠》和《感激》像一条平静的大河泛着白光,那里已经没有烈日,大河像洗一个陶罐一样洗净了烈日,那是献给塔克拉玛干的河流。左小祖咒最终没有让阿丝玛进城,或许是为了提醒我们:我们离大漠和河流有多远,阿丝玛的苦难和恩惠就有多深。假如说在原始版本中左小祖咒还打算掀起麻辣火锅,那么最终,他只是从清水中,捞起了小白菜。
这一次我们看不到狂犬与烈日的对峙。他甚至用酸枣汁、山楂汁和胡萝卜汁替代了红星二锅头,新专辑充满了长青旋律,《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当我离开你的时候》、《像孩子似的倾听》和《平安大道的延伸》都堪称金曲,《这些天的一天》的流浪汉赞美诗和《征服》的军鼓情歌进行曲也热力非凡,这张唱片真的有如一罐夏日的蜂蜜。那是在浅浅的伤口周围涂上的一圈蜜,忍不住让人舔了又舔。
而这可能让你淡忘了塔克拉玛干的阿丝玛。假如说整张唱片大部分时候甜得都有点过头了,那么《恩惠》和《感激》就太素了——就像因虔诚而斋戒,一反《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和《当我离开你的时候》等金曲美轮美奂的配器和编曲,删繁为简素面朝天,《恩惠》只用吴俊德的古典吉他加一段冬不拉以及张玮玮的手鼓,这两位现IZ乐队的乐手也带来了西北大地素朴的民风,而《感激》有意找陈伟伦用他少数民族的口音风味来唱,配之以简单而大气的节奏与和声……就这样跟随阿丝玛,走在大地上。
“尽管你说多五百元你也不会富,尽管你说少五百元你也不会穷”。
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经典歌词,虽然我并不像左小祖咒那样关心“掌权者不哭泣,怎么赢得人民”,但我已看到阿丝玛努力的笑,也看到她的泪光——那是一句饱含深情的歌词,如同当年罗中立的《父亲》,仿佛这是左小祖咒的《母亲》——她神秘的脸上镶着珠宝光的眼睛开始模糊。
阿丝玛,阿丝玛得不到你的恩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