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珍珍的时候,珍珍很小,珍珍的妹妹更小。妹妹就是我。从很小的时候起,珍珍就常常和我一起手拉手去家里的厕所抽烟。“香烟真甜啊。”烟雾弥漫中,我一直记得珍珍说这句话的眼神。我从不叫珍珍姐姐,但珍珍叫我妹妹。
鱼
家里禁吃鱼已经很久了。因为妈妈说,珍珍吃鱼的时候没有一次不哽住。餐桌上好久没有见到鱼。后来有一次我在学校外面的快餐店吃饭时候从碗里捡出一条鱼,愣了好久才知道这个菜的名字叫鱼。眼泪啪啪地掉下来,叫着:“珍珍。”
珍珍吃鱼的样子很吓人。第一次我被吓住了是5岁,珍珍7岁。她突然放下饭碗脸色铁青,双手撑着桌沿向前倾。一声不坑不透气。我拼命地摇晃她的胳膊。过来好久她才伸出舌头瞪着我。我吓得顿时哇哇放声大哭,叫来了妈妈。
后来妈妈教了珍珍好多遍吃鱼的方法,珍珍学不会。她像猫一样的眼神对餐桌上的鱼类欣喜若狂,妈妈再也不做鱼。
珍珍收集了各种类似牙签的尖锐物。譬如很细的附着在酸奶瓶上的吸管,可以在吸奶的时候试着把吸管吞入一点点,又一点点,再一点点,直到干呕。后来我一直怀疑珍珍的喉咙天生有吸附非食物类的东西的毛病。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珍珍告诉我:“我把男朋友的舌头紧紧地吞下去了。”当时的我好生羡慕啊,她的这句话导致我在死气沉沉无穷无尽的青春期里,一直期待着有一场早恋好一把吞下恋人的舌头。
珍珍一直跟我说,要刺青。要在脖子喉管的位置,刺上一只鱼骨的图案。
息
珍珍爱妹妹。她爱我的方式很奇异,并且经久不息。这使我窒息,并紧紧活在这种感情里。我从不从这种感情里出去,去喜欢一个男生去认真谈一场恋爱。有时候我怀疑,是不是珍珍当时并没有完全生下来,还残留着一部分生命在妈妈子宫。直到我,顶着她的残余骨劾出生了。我始终觉得,自己正是珍珍所缺少的那一部分。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春期是那么地黯淡,和委婉。一直紧紧追逐着珍珍的节奏,亦步亦趋,心满意足追随她掀起的浪花。我无比忠实地暗恋着珍珍的每一个男朋友,从16岁到36岁。毫无动摇,须臾不松懈,珍珍的爱,就是我的全部偶像。珍珍约会的时候,我给她写作业;珍珍写情书的时候,我负责打草稿。不用怀疑,我们的息是一体,我写出来的作业也好,情书也好,全是珍珍。珍珍谈出来的恋爱也好,失过的恋也好,全是我。我默默地替珍珍的男朋友织围巾,默默地替珍珍掉眼泪。
珍珍的吞下去的尖锐物穿过湿漉漉的喉管,一举命中了她的影子。而那个影子——过了足足两年才学会尖叫。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来不及尖叫呢?当我18岁的时候朝着镜子第一次涂抹腮红的时候,突然尖声大叫宛如两年前珍珍失声痛哭的突然惊现回音。
——久久回荡在无人的耳膜。
影
起初我们很小,后来我们很老。
我们三人手拉手去看电影。除了珍珍和我,中间变幻莫测不固定人是珍珍的小男朋友。有时候珍珍在中间,有时候男朋友在中间。小男朋友的手蜷着我们的手,手心蜷着食指。我的手,长得就和珍珍的一模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呢?
黑洞洞的电影院里,我一声不吭,宛如观众。珍珍和小男朋友在用嘴巴谈恋爱的时候,我总是高兴死了。电影散场,我目送着他们俩消失在小男朋友的宿舍或者什么奇异的小巷口,该有多么地高兴。“两个我喜欢的人,就要在一起做爱了。”可是,有时候我还来不及高兴,来不及暗恋。珍珍就失恋了。
失恋像电影,一行行划过我的珍珍。连杂志也过期了。电影通通过时了。当穿着黯淡苍白的皮肤的珍珍再一次对我说:“我失恋了。”这时候她的笑容凌空夭折。我就说:“珍珍不哭。让我来吧。我恋爱给你看。”我在家里给珍珍放了一张又一张的电影,却还是没有恋爱给珍珍看。
珍珍,对不起。
哇
水消失在池塘里。珍珍的小男朋友们一个一个消失在人间。
不洗脸,我匆匆忙忙往脸上涂抹胭脂。像水粉,感动了珍珍。一溜儿白白的是眼影,一圈又一圈红通通的是腮红。我为珍珍冲锋陷阵。
隐约记得的是,珍珍失恋后的那几个月,我毫无缘故突如其来就变美丽了。我的美丽毫无意义,随随便便,有人察觉到,“哇”地惊叫了一声,就没有了。珍珍不习惯太忧郁的自己,每天睡觉睡得死去活来。珍珍睡觉的时候,我穿着她热恋时候粉红色的蕾丝吊带泡泡裙在校园后山游来荡去,无所事事。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珍珍睡梦中毫无着落的影子,漂亮着,去哪里,便去了哪里。在图书馆,我读了好多跟名著搭不上边的小说,读了后一页忘了前一页,也不管了。用目光嗅着文字,不管意义不论故事结局。
河
月经像小河,哗哗哗地流向明天。它一会儿一会儿地有节奏地区分着我们的身体,小河情绪高涨欢呼雀跃地流啊流的。鲜红色,赤色,红褐色,直到没有了颜色。
珍珍有一天问我:“你能忍住月经么?”摇摇头,可是我只能忍住不掉眼泪啊。珍珍笑了:“我能。”“怀孕?变老?”“不是。就是——我只要我想,轻轻地,就忍住了。”
我不知道珍珍忍住自己身体里红色的小河流干吗呢,一忍就忍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珍珍突然摔倒在体育场里。医生说:“贫血。”然后我身体里的小河流突然一下子就滴答滴答掉下来了,一掉就掉了半个多月。血流太急,我从未忍住过。
珍珍醒来了。我陪着她喝了很多红糖水。河流又湍急,河流又干涸,珍珍,
我想我再也不要青春期了。
气
妈妈很生气,气为什么珍珍没有办法高兴起来呢?珍珍对我说,是因为小男朋友没有办法在河流里游泳了。
妈妈的皮肤有些穿松,额头像是戴着花朵。我们没有办法三个人一起逛街,一起买菜,一起到健身房锻炼身体。
妈妈的眉眼也有些穿松,也像是戴着花朵。她又瘦小又健康又善良,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一起出去玩。要么是我和妈妈在一块儿,要么是珍珍和妈妈在一块儿。
珍珍和我的脾气加在一起,等于一个妈妈的脾气。珍珍和我的坏情绪加在一起,等于一个妈妈。
我们有一个妈妈。
及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发现亲人们都没有想象中的结实……可怕的。
珍珍不让我有预感。珍珍不让我有预感。珍珍不让我有预感。我的七窍活在安全里。
我能感到珍珍默默无声地吸收着周围各种各样的事件,吸收到她里面去。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什么也不说。我迟钝,木衲,高高兴兴地笑着。
有一天,她说:“很烦的。事情本来就没有情节。情节都是说谎。”
“恩。反正我也通通来不及有情节。”我回答。
一个接着一个发生着。我时不时安分守己地望着天空,想到珍珍给了我一段笑容满面的年华。无忧无虑就像死。:yy::yy::yy::y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