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刚在五月份的《当代》读到有关1970年投河自尽的罗马尼亚「犹太诗人」(1)保罗·策兰的介绍和他的诗选,其中〈语言栅栏〉一诗有几句十分惊眼:
语言栅栏
眼在栏杆之间。
萤光虫一眼睑
向上划动,
释放出一瞥。
根据作者、译者吴建广的文章,保罗·策兰的忧郁重压似乎来自多方:首先,他虽然精通德法俄英和罗马尼亚等多国语言,但精神上对日耳曼文化的归属感却与在德语界被排拒的现实间形成重大矛盾,即使犹太的以色列和卡夫卡都不能使之完全归返。流亡者的苦处最严重的大概便是语言的失根。(记得有部根据克劳斯·曼的小说拍成的电影(好像叫《火山》什么的也提到流亡诗人的自杀。)他的多语能力并不能帮他融入西欧的生活,尤其是在战后反闪族情续依然高张,策兰完全无力摆脱被压迫的犹太情结,结果强烈的失根感最后变成癌化的孤独与抑郁。其次,他在德军占领期间没有能够保护父母,甚至于被德军驱策去挖掘埋葬同胞的坟坑而自疚终生,这显然也是某种无解的劫余症候。再者,战争的残酷使他无法相信上帝的仁爱,那首〈土地在他们之中,他们挖掘〉就以「听说,他就要这一切/听说,他知道这一切」,直指上帝的不仁。
策兰的精神恋人巴赫曼直称:「诗是来自痛苦经验的运动。」而这个说法更明确地表达在策兰的精神导师之一的苏联犹太诗人曼德施塔姆的名句:「所有的诗人都是犹太人」(All poets are Jews)。曼诗意味着凡是具体经历或面对巨大苦难的人才有可能是真正的诗人,作曲家萧士塔可维奇的交响曲《巴比雅》和他的其它作品也可以说是同一思想情感的族裔。尽管这种从痛苦中粹炼诗句的生命令人动容,可当我读〈语言栅栏〉一诗时,我首先想到里尔克的〈豹〉:
他的目光被那走不尽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宇宙。
(叶泥译,《里耳克及其作品》,大舞台书苑,1977)
里尔克生性内向,他更关心的是艺术的内在质能,他的豹子在笼中旋走,象征诗的意志与精神的苦闷。相对来看,策兰的语言栏栅则更多地指向外在现实与自己认同的扞格。这里诗艺与存在的命运紧密联合,对于策兰而言,没有诗,生命也将无以为继。而更糟的是,策兰的诗与生命都必须仰靠外在环境的友善,而实际上他诗艺的跨越边界终究只是不断地流亡,终究无法抵拒人类内在的血缘敌意。这种悲剧也许几经流离的犹太人体会最深,但会不会也正是因强烈的需要认同,导致诗人永生无法成为世界公民的抑郁呢?就一个意义而言,我以为策兰可说是被认同问题压垮的灵魂。不能切断过去的痛苦,人将远远被深渊围绕,辛波丝卡曾经用海参的自我割裂隐喻人必须自回忆逃亡的必要,我不禁臆想,如果策兰当时能将眼光放在语言的栅栏之外,或许便不致投河而去了。当然,如果他从此和平快乐的流连巴黎的小酒馆,恐怕也没有策兰和他的诗了。真可惜,诗竟然不能快乐的产生!语言的栅栏之外,究竟是什么?我能想象的大概就是上回在邻居的五楼阳台看到一只飞过大洪水的燕子吧!
2
策兰的诗充斥破碎与超现实的意象,对于死亡的想象尤其丰富,(例如〈迟与深〉的「你们在死亡的磨坊里碾磨着希望的洁白面粉」、〈衣冠塚〉的「如今他走着,且喝饮着奇异的海水/海洋/鱼类──/鱼类向他冲刺吗?」……),耶虏大学的 Michael Dirda 认为策兰就像远古的先知,启示着人类永恒负担,他的诗「根本就是血滴。」(“In a Celan poem the words lie on the page like drops of blood.”)。数十年来策兰的诗在欧洲启动了无数的艺术创作。.本文的贴图是Shmuel Ben Yitzchak的作品? 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 ?, 1999,取材自策兰的〈死亡赋格〉中的「灰发的苏拉米特」。在诗中,「金发的玛格利特」象征策兰心向往之的日耳曼文明,「灰发的苏拉米特」则是他的犹太本源,两者同被德国的死亡大师摧残殆尽。Yitzchak的这张画里斜织的各色线条象是集中营里堆积的尸骨,又像一张无法突破的网栅。对于犹太艺术家而言,也许「灰发的苏拉米特」已经成为某种受难者的象征。
另外,极简主义音乐家Michael Nymann也曾于1990年将策兰的六首诗谱成歌曲,由跨现代、流行与古典的美艳女歌手Ute Lemper演唱(Michael Nymann Songbook,Argo 425 227-2)。事实上Nymann这六首歌正是为她所谱。唱片上并没有特别说明原因,但我猜也许是因为Ute Lemper的音域特别宽广,音质细腻且声音的表情变化丰富,正好足以表现策兰高昂又抑郁的诗情之故。收在《当代》吴建广翻译的〈考乐娜〉、〈赞美诗〉和前面提到的〈土地在他们之中,他们挖掘〉也都收在Nyman的唱片里。策兰的诗向称晦涩,Nyman的音乐又是极简至极,但〈考乐娜〉一首在Ute Lempe宽广又甜美的歌声中,确是一首歌唱爱与时间的纯美恋歌,但英译的歌词与吴译有点不同,吴译删掉了第三段第三句「我们互换黑暗话语」的床第之语,「黑暗话语」(dark words)大概酉两层涵意:一是深藏彼此心灵不得对外言说秘语,二是床第间最大胆露骨的亲密私话,甚至是某种dirty words。吴译删除了这句,如果不是版本的缘故,便是无法体会那种互换脏话的乐趣吧。第四段的第五句「time unrest had beating heart」也删掉了,也许是对于时态未尽能之故。如果说策兰有一副拘谨的形象,这首诗无疑是他意欲敲碎自己的坚核,坦然宣扬恋情的大胆作品。手上另一本李魁贤的译诗将此诗题为诗集的名称《罂粟与记忆》,完全删除第一、二段,也许是所见版本缺页之故(见李魁贤,《德国现代诗选》,三民书局,1970)。但于此也可见诗的译文是否完整,其实是大有可疑的。且修正吴译及李译些许,抄还给策兰,免得读者以为他就是这么一生苦涩:
〈考罗娜〉
秋天从我手中吞食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里剥出时间并教它行走:
然后时间回到核里。
镜子里是礼拜天,
梦里有间睡房,
我们的嘴里说着实话。
我的眼朝下,望着爱人的性器:
我们看着彼此,
我们互换黑暗话语,
我们相爱如罂粟与回忆,
我们睡着,如海螺里的酒汁,
如血色月光下的海洋。
我们站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仰视: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努力开花的时候了,
是心开始骚动的时候了,(2)
是该是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读这样的诗,读者可以感受诗人努力从压抑中释放自我的力量与甘美,只可惜策兰的时间果核毕竟太过坚硬,认同的脚走不出大街,归属的手只拥抱了死神!
附注:
1. 保罗·策兰本人极不喜欢「犹太作家」这个称呼,他认为这个词是一个欧洲反闪族主义的卷标就跟二战时被纳粹贴上的大卫之星一样。也有研究者甚至指出,这个词对作者同时意指「劫余罪愆」和「流亡生涯」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