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18日【1975年的中学课程表】
作者:陈丹燕
1975年的一个早晨,一个16岁的少年走出家门去上学,他背着一个帆布做的黄色挎包,那是中学生们用的书包,钢笔和铅笔还有直尺在洋铁皮的铅笔盒里咯咯地响。经历了1966年的停课闹革命,又经历了1967年的复课闹革命,经历了长到三个月、五个月在工厂的学工,在农村的学农,到部队里去的学军,他终于回到课堂,按照黑板前贴出来的课程表上课了,这对自由惯了的少年来说,是辛苦的日子。
他上的语文课,是学习鲁迅的杂文,学习怎样写记叙文,比如记一件你学习雷锋精神后做的好事;也学习怎样写论说文,比如写为什么说宋江是投降主义的总头子,为此他才读到了供批判用的新版《水浒》。
他上的数学课常常让他听不懂,那是些真正的知识,做题的时候很伤脑筋。数学老师是班主任,班主任的威力不在于她是老师,这从十年以前,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看惯老师的纸老虎样子,学生一凶,老师是怕的,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社会的第九层,位置很低,最需要改造思想。班主任的威力在于她将掌握毕业分配,每个中学生毕业后无法上大学,要直接走上社会,每个毕业生的每个位置,都决定了他将来的命运,而每个人与每个国家分配到学校的名额之间,班主任起着重要的作用。他小心学数学,是为了给班主任一个好印象:不管学习是如何的没用,但老师喜欢功课好的学生,是无法改变的。
他的校会课和班会课,大都是由校革命委员会主任在广播室里说话,而每个班级都打开喇叭听,说的总是当前的革命形势如何大好,不是小好,有时驻校工宣队也有代表说话,他的声音较粗,有时批判青春期学生中存在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时,把“寂寞”说成“叔寞”。班上的同学基本上不会好好地听,广播里的话,在下面看闲书,悄悄说废话,在课桌上画小人,打瞌睡,女生的同桌在专心致志地玩长长的头发。
英语课的老师是美丽的,她总是在穿衣和围巾的小搭配上让人觉得她的苦心,她用的雪花膏也是最有香味的。英语课上除了每学期从26个字母开始的摸底测验,每次都让老师大摇其头外,总算也跌跌爬爬地学到比较深的课文了:“My father is a worker,my mother is a farmer,my brother is a soldier,my sister is a student,and I am a student too.We all live in a happy life.”老师说要是有外国朋友,你就可以和他们说话了,但是他想,这样会很傻,而且也没有外国人可以说话,那是危险的。
革命文艺课,是唱歌课,老师曾经教过怎样识简谱,但没有人真正学了它,老师也没什么办法。男生不那么表现出喜欢唱歌的样子,所以唱歌课上,女生的声音永远比男生要响亮,她们天生喜欢革命文艺课。他们唱了《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也唱过《红军不怕远征难》。
体育课是男生喜欢的,打球,跳马,练习仰卧起坐,而女生们不喜欢那中年体育老师,她们集体去跟班主任告状,说他有资产阶级黄色思想,他最喜欢让女生做仰卧起坐,是因为这样女生就一个个都得躺在垫子上。
美术课请大家设计的是大批判专栏和庆祝国庆专栏。
有意思的是工业基础知识课,老师说那是教育革命以前的物理课和化学课合并起来的。老师很老了,有一口假牙,他有时会领着大家去试验室做产生氧气的试验,同学上课常常捣乱,欺他老,也欺他是老留英学生,历史不干净,老师只会用手拍自己的课本,然后说:“你们把时间都浪费掉了。”老师总是这么抱怨,所以全班同学听得都笑起来了。
还有农业基础知识课,那是由生物课和生理卫生课、自然常识课合并起来的。说到人体的生理发育,就像说到一棵种子在地里的发育过程一样,让大家觉得自己是我国农业的一部分。老师说到孩子长大的过程语焉不祥,于是全班女生都做出不可侵犯的冷峻样子,而全班男生都发出低沉而且兴奋的笑声,让紧张的女教师正告男同学要“严肃点”。
历史课分中国古代历史和中国近现代历史,但只有薄薄的两本小书,从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开始,每次中国社会的进步总是农民不堪忍受地主阶级的压迫而推翻反动统治,建立新王朝,直到最后毛泽东和共产党来了,农民终于一劳永逸,大功告成。地理也曾学习中国地理和世界地理,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地形像一只雄立于世界东方的公鸡。因为地理不考试,所以谁也记不仔细到底还有些什么。
思想品德课也是政治课,除了要斗私批修之外,还有老师专门讲授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哲学和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基础知识,老师是从前社会科学院的经济学研究人员,四川人,讲课的时候就把两个拳头对在一起,一脸痛苦地将拳头翻上翻下,说这就代表着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来斗去。这是全班每次不严格的期末考试中考得最好的科目,甚至就没有人会考在80分以下。
这个少年按照这张课程表,天天上学放学,没多少回家作业,每学期考两次试,自由的、轻松的,甚至是无聊的长大了,毕业了。现在他和他的绝大多数同学,是社会中软弱而不会据理力争的,悲观而默默容忍的,悄无声息也与世不争地生活着的整整一代人。
(本文选自"中国法官"的"知青文学") |